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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敢确定,仓田跟张一鸣的被刺和失踪有关,常六爷派人跟踪此人很久,发现他北上之后消失在长城一带。
此人很可能对胡琴琴不利,常六爷让她早做准备。
胡琴琴拿出另外一封信,露出苍白的笑容。
章文龙目瞪口呆看着,“就是这个仓田!”
也就是说,他们误打误撞,把魏壮壮和魏小怜逼出来,实际上弄走王瘸子的不是别人,就是王玲珑!
“王玲珑应该就是仓田的手下!”胡琴琴几乎可以断定了。
“这是个圈套!”章文龙满脸黯然。
“就算知道这是个圈套,我们也得钻。”王陌补了一句。
蔡武陵风风火火跑来,“团长,黄师长让我告诉你,他的别动队已经在八道楼子一带待命,我们要是想帮忙,可以多多利用我们的优势,到处去找日军的汽车队,这样既能得到我们要的补给,又能帮他们消除威胁。”
章文龙眼睛一亮,从怀里抓出一卷东西哗啦挂在墙上。
这是龙孟和一晚上的成果,这幅地图可把他累坏了,这会趴在炕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此时此刻,王瘸子被捆成粽子,从马上搬麻袋一般被人扛下来,重重丢在地上。
医务官古川抱着医药箱跑来,古川年轻尚轻,见到打扮入时的女人还有一点羞怯,冲着女人微微躬身,蹲下来检查一番,眉头紧蹙,三两下将绳索解了,给王瘸子喷了一点清醒剂。
王瘸子和他目光对上,他倒吸一口凉气,用生硬的中国话对女人喝道:“你怎么不早点给医生瞧病,这人没救了!赶快去准备后事!”
女人说的是日语,“还能活多久?”
古川愣了愣,同样用日语回答,“最多最多三天。”
女人脸色突然变得跟王瘸子一样青黑,一弯腰,“多谢古川桑,我是江上花子,请帮我救救他!”
王瘸子突然中气十足地开口,“闺女,别费劲救来救去,我能见到儿子再死,总觉得这个贼老天开了眼,他要收我回去也不计较了。”
“我不是你闺女,你认错人了。”王玲珑,也就是江上花子脸色铁青离去。
张大海手臂缠着纱布,弄一根布条吊在脖子上,转念一想,这一身让上头看见可落不着什么好,赶紧将布条拆了,纱布用衣服遮挡起来,并且再三叮嘱手下不要泄露自己受伤的事情。
仓田是个老狐狸,眼线哪都是,他明知这是多此一举,就是想试试自己辛辛苦苦坐上这个位置,到底能管住多少人,多少张嘴。
一辆军车无声无息停在家门口,一个西服礼帽的中年男子走下来,笑容可掬冲着他一点头。
仓田一贯严肃,见过这么多次,笑脸相迎还是第一次!
这可不是什么好开端,张大海背脊一阵发凉,笑也不是,板着脸也不是,僵着一个假笑把人迎进来。
仓田在屋内转了一圈,大概是觉得屋内味道不太好,用白手绢捂着鼻子退出来,张大海赶紧搬出一条椅子擦干净放在院内,他这才坐下来。
这个院子视野开阔,对面山峦之上,长城蜿蜒向远方。
张大海误会了,仓田的笑,不是冲着他来的,是这座巍峨高耸的长城,中华民族视为一个御敌象征的长城。
长城已经挡不住日本人,这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
仓田看长城看得入迷,张大海百无聊赖,心思信马由缰地跑。
别看他一身笔挺西服,穿得人模狗样,在这山沟沟里随便就是一身泥!
张大海恶意地低头瞥了一眼,果不其然,那双看起来挺新的皮鞋全是泥巴!
坏事了,仓田捕捉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冲他勾了勾手指,再指了指自己的脚下。
张大海悔得肠子都青了,没奈何,蹲下来乖乖给他擦鞋,趁机拉拢关系。
“仓田桑,有事交给我们办就行了,这穷乡僻壤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可别脏了您的衣服。”
仓田指着对面,“为了这个,我也得来一趟。”
“长城?这几块破砖头?”
“是,你们中国人的万里长城。”
张大海觉得这话不太好接,埋头擦鞋比较安全。
仓田也没打算跟他掏心窝子,微微一笑,继续看他的美景。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一双女人的绣花鞋停在张大海身边。
女人一开口,说的是日本话,张大海不好窥探,头埋得更低了,眼角余光不停看向女人旗袍下露出一截的白生生小腿。
“仓田桑,他好像不行了。”
“人刚到,怎么就不行了,我不是说过不要对他动手!”
“没人动手,他得了绝症。”
“古川君怎么说?”
“他说,是癌症,没剩多少天了,要我们赶紧准备后事。”
一阵沉默后,张大海把鞋子也擦得干干净净,不抬头不行,这才梗着脖子强忍手臂的疼痛起身。
面前的女人梳着一个发髻,脸蛋红扑扑的,不管从哪看都是北方新嫁的少妇,看来在中国已经呆了很多年。
“这是张大海。”仓田给两人介绍。
“你叫我花子就可以了。”女人冲着张大海露出羞涩的笑容。
“江上花子,我的义女,张大海,你要是去北平天津,可以跟她联系。”
“是!”张大海压抑下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规规矩矩点头。
仓田冷冷看着江上花子,“你跟他在一起这么久,为什么没有发现,为什么不早点报告?”
江上花子低声道:“他的病,他一次都没提过。”
“他早就不想活了,我们这次成全他。”
“把人送过去,让胡小姐来一趟接人。”
“为什么是胡小姐?”
为什么要问这种蠢问题!话一出口,张大海立刻醒悟过来,二话不说,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江上花子一点也没有意外,冷冷看了他一眼,瞥见他手臂上湿漉漉的痕迹,目光里竟也生出几分惧意。
这人对自己太狠,不能惹。
仓田淡淡瞥他一眼,“你们这些人做事就是不聪明,你把自己的脸打肿了,我并不会对你的印象有所改观,而是觉得你更蠢了。”
张大海咬咬牙,此刻最聪明的办法应该是沉默。
可他就是恐惧,做不到。
仓田抬头看着自己酷爱的长城,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花子,他伤势有点重,你帮帮他的忙。”
“是!”
“快去办事,不要妨碍我看风景。”
“是!”
两人齐声应下,交换一个眼色,一同躬身离去。
张大海涂了一封鬼画符的信送到云霞镇,特诚恳地让胡小姐去领王瘸子回来。
众人一片哗然。
章文龙和蔡武陵猜想仓田和张大海会隐瞒王瘸子的消息,继续跟他们讨价还价,没想到他们比想象中还要着急,一个筹码不好用,立刻丢掉。
那他们下一个筹码是什么,难道是胡琴琴?
在胡琴琴要不要去的问题是,大家分成支持和反对的两派,不过胡琴琴岂是能听别人掌控的女子,拿到信的那一刻,她就去定了。
不仅是为了王瘸子,还是为了她的父亲,她好不容易找到这个线索,不会轻而易举放弃。
胡琴琴精心梳妆打扮,把刀枪全部藏在身上,将一封信交给坐镇军营的吴桂子,交代如果她有任何不测,让他把信交给章文龙。
胡琴琴匆匆上路的同时,杨守疆和王陌也暗中做好准备,龙孟和处处安排眼线盯着,一路上有惊无险。
仓田约见的地方就在从山间通往大道的小小一块山坡,张大海和手下在这里吃过亏,对仓田这番动作也是提心吊胆。
王瘸子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没有多少力气,为了省着点花,一句话都没有说,从头到尾一直躺着。
比如说他被扛过来,也手脚大开躺在山坡上。
他躺得如此舒适自然,好像这里就是他的坟墓,而他身边的仓田就是个守墓人。
胡琴琴径直走向仓田,并没有因为听到耳畔窸窸窣窣的脚步和子弹上膛的声音而慌乱。
她反复提醒自己不要怕,手心还是湿透了。
仓田伸手向她示意,他是一个很讲究的人,这么一小会工夫,山坡上还安排了桌椅热水瓶和茶具,仿佛他不是来谈人生死,而是来春游踏青。
胡琴琴心里恨极,咬咬牙,冲他一抱拳。
仓田愣了愣,改为鞠躬,日式的深深一躬。
胡琴琴克制着掏枪的冲动,再也跟他客气不下去了,瓮声瓮气道:“这个爹我带走了,还有一个爹呢?”
仓田摇头,“我也在找他,希望你能在我之前找到他。”
“一定会的。”
身后,王陌带着一个士兵走出来,王陌冲她一点头,将王瘸子抬上担架,踩着鲜花快步离去。
胡琴琴贴身的衣服全都湿透了,在刺骨的风里止不住地颤抖。
仓田倒是很乐意看到她这般表现,露出志得意满的神情,“胡小姐,如果见到你父亲,最好提醒他,与其东躲西藏,不如早点跟我们合作。把东西交给我们,对你们一家都有好处。”
“什么东西?”
仓田倒是毫不意外她的不知情,笑道:“就一张图纸,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对你们一点作用也没有。”
“没用,那我就烧了。”
仓田哈哈大笑,“胡小姐,我跟你父亲交情深厚,听我的,回北平老老实实干你的活。”
“我当然会回去,不劳你费心。”
“我敢肯定他还活在这个世上,但是在确保他没有解除威胁之前,他不会去找你。”
不知道是不是被父亲的好消息安抚,胡琴琴攥紧拳头,牙关松了下来,身体也终于不抖了。
“他的谨慎,不是你我可以想象,这是我最佩服他的一点。”
“你们既然交情身后,为什么非得追杀他。”
仓田背着手眺望着野花遍地的长城内外,目光怅然。
“各为其主。”
“我没多少时辰了,你陪着我,听我这老头絮叨絮叨,直接把送我去坟地。”
“好,我会转告给他们。”胡琴琴一手抓着手枪,一边警惕地四处张望。
“乡下的郎中说让我赶紧做棺材,城市的医生说让我少吃两口,说不定还能多捱几天,他们都是一个意思,我快死了,最多半个月一个月的命……”
“临死前,我见到了两个儿子,还有你这个媳妇,已经没什么遗憾。”
“林挡等着我,我能去找她,其实非常高兴。”
“我的名字叫福贵,可是我活到60岁,没有福气,更没有富贵。想必这贼老天让苦头给我们几个做爹娘的尝够了,就会给我们的儿子媳妇一点甜头尝尝。”
“你们好好的。”
“我死了,死得很高兴。”
……
抬担架的人换来换去,快到云霞镇的时候,终于解除危险信号,换成了章文龙和蔡武陵。
王瘸子终于睁开眼睛,面前的人已经全都看不清楚,而林挡带着笑容走来,面容越来越清晰。
林挡很难得地发了脾气,要他赶紧絮叨完,跟自己走。
王瘸子赶紧应下,冲着两个儿子的方向露出狡黠的笑容。
“他们以为我又穷又蠢,我能生出两个这么聪明的儿子,怎么着也蠢不到哪去,对吧。”
“他们找上我,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天津再怎么差也是城里,我这么穷的乡下人,谁家女儿都不敢嫁,他们上赶着嫁过来,那就是图我一点什么。”
“我打听不出来,只能将计就计……没想到果然被我猜中了。”
“儿子,我没有给你们丢脸,国家和百姓都这么惨,不管怎么样,你们尽自己一份力气总没有错的。”
“鬼子进了唐山,有多少地都没用,我先去死,以后的事情管不了这么多了,你们要是打鬼子而死,我在九泉之下为你们骄傲。”
他好像真的看到他们在战场上冲杀的身影,带着骄傲的笑容,沉沉睡去。
他脸上的青黑色缠绵不去,一层层的白色从青黑中透出来。
三人都沉默下来,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黑脸小老头,他们没有什么缘分的爹。
胡琴琴看向章文龙,“其实……王觉挺好听的。”
“好。”章文龙很痛快地应了。
他随后定居北平,流亡武汉长沙广州香港,再又叶落归根回到承德,回到云霞镇,回到长城脚下,这个名字他用了一辈子。
王觉。
觉醒的觉。
谁都没有想到,亲爹来了,会永远留下来,有王宝善和胡二娘两个热闹人作伴,想必不会寂寞,找不到人喝酒絮叨。
夕阳又红了,看夕阳的人却又少了。
隋月关带小河去北平找他大哥,小院越发清冷。
章文龙和胡琴琴一人端着一碗牛肉面坐在门口吃,一边带着莫名的哀伤看夕阳。
“那个亲爹亲儿子的问题,我有答案了。”
“我不想知道。”胡琴琴话是这么说,人倒是凑近了许多,想听他到底能说出什么道道来。
“父子之间的问题,其实没有什么好解释的,谁都肯为对方去死,那就是真父子。”
“我如果有个儿子,他会带上他一起摸爬滚打,给他挡枪子,但是他长大,该上战场得去,该挡在家人面前,也不能躲。”
“每个人完成自己必须完成的部分,其他一切看天,看命。”
胡琴琴转头偷偷一笑。
“我说,媳妇,你给我生个娃娃,会不会跟我养马。”
胡琴琴怒目圆睁,“你敢不敢有点出息,我的娃必须上北大清华,必须当大学校长,医院院长,当总统当将军,必须……”
“做你的娃娃好累,他听到了肯定得反悔了,立刻掉头回送子观音那。”
“娃啊,你好惨啊,摊上这么一个妈……”
胡琴琴微微一愣,一个小拳头砸在他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