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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有仁宣,犹周有成康,汉有文景”。

    *****************

    朱瞻基蜷坐在龙椅中,帘幕低垂。

    室内焚着龙涎香,烟雾袅袅,是瑈璇孕中休息时的景象。长乐趴在椅边不声不响,再听不到“吱吱吱吱”的叫声;白脚鹰耷拉着脑袋站在鹦鹉架上闭目不语,简直变成了宠物家禽。

    红丝线已经盘弄得发黑,线上拴着的白玉促织在朱瞻基的大手中也被摩挲得柔润滑腻。而那只檀木促织,却伴她而去,封在冰冷的棺木中。朱瞻基始终不肯相信、她真的已经不在,每日固执地在这里等着,也许何时她就会跳进来,软软地叫一声“哥哥”,眉花眼笑。

    “吱呀”一声宫门大开,金色的阳光刺目耀眼。朱瞻基不耐烦地低吼:“出去!”手掌挡住了双眼。

    “瞻基!”一个温和的女声,环佩叮当,衣袂悉悉索索。朱瞻基愣了愣,半晌无奈地放下手,叫了一声:“母后!”

    张太后缓步踱至儿子身旁,千里奔波、大概尚未梳洗,颇有些风尘仆仆。手上抱着个婴儿,三个月,朱祁镇已经长成一个肥嘟嘟的大胖小子,穿着月白色的棉布直缀。朱瞻基一眼瞥见,心中一酸。瑈璇曾双手拎着这直缀笑嘻嘻地赞叹:“烟玉姐姐的女红,可大大长进了啊!”

    朱祁镇乌溜溜的眼珠望着皇帝,忽然“咿咿呀呀”叫着,伸出了双臂要抱。直缀下胖嘟嘟的臂膀,象一节节的白藕。朱瞻基又是心中一酸、大手接过,朱祁镇嘻嘻一笑,小手拍打着父亲已经虬结的头发,“咿呀”叫了一声。眉花眼笑的神态,正是昔日潇洒的陈翰林、或者调皮的陈姑娘。

    宣德三年二月,朱祁镇被册封为皇太子,仅仅三个月零四天。是大明一朝二百七十六年中最年幼的皇太子。

    张太后押着皇帝回了北京。众人都心知肚明,南京这里有太多瑈璇的身影,朱瞻基留在这里、太过伤心。内阁朝臣们再一次随驾同行,一齐回到行在北京。到朱祁镇即后来的明英宗登基之后,彻底打消了迁都回南京的念头,将北京取消了“行在”二字,正式成为大明都城直到明朝灭亡。

    也许是换了环境、也许是儿子的逗弄,皇帝终于也渐渐批阅些奏章、处理些政务。常常是一手抱着朱祁镇,一手提着朱笔,殿中充盈着“咿咿呀呀”的童音。张太后来接孙子时,小娃娃脸上手上满是一处处的红点,衬得更是粉雕玉琢白雪堆就。

    柴山此时已颇识得些字、通些文墨,想起皇后常目中含悲,低了头便又猛力背书,似乎只有多读书,才不枉皇后往日谆谆教诲。朱瞻基见柴山算是出息了,这一年便派他出使琉球,赐其王金织纻丝纱罗绒锦。琉球在大明的藩属国中、是仅次于朝鲜的忠诚属国,朱瞻基这么善待柴山,当然是因为觉得,瑈璇也会喜欢。

    孙贵妃大好后,常在太后宫中碰到朱祁镇。说也奇怪,朱祁镇似乎记得刚出生时孙巧救过性命、对孙巧依恋异常,常赖在孙巧怀中不肯下来。甚至朱瞻基来接的时候小脑袋一扭,哼哼唧唧不肯走。一来二去,朱瞻基也渐渐接受了孙巧照顾朱祁镇的现状。

    不知不觉,一年过去,朱祁镇已经会蹒跚着走路,最爱牵着父亲的手指追逐长乐。长乐此时已是个老猴子,懂事地逗着小主人开心,“咯咯咯”的笑声和“吱吱吱吱”的叫声混在一起、响彻后宫,头顶上白脚鹰在空中盘旋振翅,朱瞻基因此恍恍惚惚,不知是在今日还是从前。

    这一日春光明媚,朱瞻基带着荣冬海寿出紫禁城,到了西安门的逍遥城。穿过两重朱门、一节回廊,阔朗的天井中,汉王朱高煦正踞坐地上,眯着眼晒太阳。

    见到皇帝,朱高煦没有起身、也不拜见,瞥了一眼,便自顾自继续眯着眼睛。反而是朱瞻基跨上一步,叫了声:“二叔!”

    朱高煦冷哼一声,并不答言。朱瞻基一撂袍角、盘腿坐在汉王对面,笑道:“一年多不见,二叔精神健旺得紧。”虽然笑着,却掩不住憔悴悒郁之色。今日来,是想与二叔聊一聊,便放了他吧!回想当日南下时在车中与瑈璇的对话,言犹在耳、人却再不能见!

    朱高煦打量着侄子,忽然哈哈一笑,面有得色。

    朱瞻基不明其意,见汉王开心,倒有些高兴:“二叔在这逍遥城中,也快三年了。”

    朱高煦摇摇头:“没有三年。九百二十九天。”

    朱瞻基愣了愣,侧头看到墙上一道道划痕,大约是记录的日子,竖直立着,划得颇深。自中间的位置,一道道变成了一个个小叉叉,似乎是,剪刀?朱瞻基回头望向汉王,却见朱高煦满面笑容,得意地道:“一个人的日子,还好吧?陛下这四百八十六天,过得如何?”

    朱瞻基愕然,一颗心渐渐拎紧,四百八十六天!朱瞻基没有料到,除了自己、还有一个人也在数这日子!朱高煦接着道:“杀子之仇,焉能不报?我堂堂汉王一世英名,岂会毁于一个小丫头之手?可惜,让那个贱种逃了!”

    朱瞻基霍地站起,语声颤抖:“你!是你!”汉王在南京盘踞多年、根深叶茂,当日更曾经蓄意收买了不少冤案后人以作死士,安排两个收生婆当然不难、找些死士假冒锦衣卫也不在话下,而荣夏、究竟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中?一次次夸大其词报告瑈璇的行踪、一遍遍叙述瑈璇与朱瞻壑的暧昧故事,就是煽动自己的嫉妒、为行刺做准备。而最后终于不忍动手、又终于不忍皇子无辜丧命,是天良未泯、也是人性尚存吧。

    朱高煦也一下子站起来,恶狠狠地道:“不错!是我!死丫头和本王作对多年,一次次坏我好事,还害死了瞻壑!就这么剪刀扎死,真是便宜了她!”

    朱瞻基望着他扭曲的面容,突然大叫一声,和身扑上!极度愤怒中下盘不稳,朱高煦闪身避开,脚尖一勾,朱瞻基摔倒在地,朱高煦仰天哈哈长笑。门外的荣冬海寿听见动静急忙冲进,见状吓了一跳,便欲上前帮忙,朱瞻基腰板一挺一跃而起,喝道:“你们闪开!”

    荣冬海寿不敢不听,退后几步。荣冬双掌一错,海寿双拳紧握,双双盯着天井中缠斗在一起的叔侄二人,只要皇帝有一点危险,宁可抗旨,也要立刻扑上。

    朱高煦是武将出身,经过靖难大小几十次战役,武艺不凡。朱瞻基自幼得祖父亲自教导,也是非同一般。可是此时二人近身缠斗,却不是拳来脚往的一招一式,而是象两个街头无赖酒后打架,贴在一起擒拿抓踢,白辜负了各自的好武功。朱瞻基满腔怒气,手脚还在颤抖,渐渐落了下风。荣冬海寿看得着急,暗暗跺脚。

    忽然空中一声高吭的鹰唳!荣东大喜,仰首望去,白脚鹰已经猛地俯冲下来,急掠而过。只听汉王一声惨叫,双手捂着左眼,鲜血直流,竟是被白脚鹰啄瞎了一只眼!朱瞻基双臂连挥,登时将汉王击倒在地。荣冬海寿瞥见角落里几只巨大的蓄水铜缸,对视一眼,抬起一只铜缸,奋力罩在汉王之上!

    朱瞻基喘息未定,满身尘土,望着白脚鹰长空中盘旋的身影,突然仰天大叫:“瑈璇!瑈璇!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凄厉的叫声中,泪水滂沱涌出,滚滚而下。

    倘若自己不是生在皇家,倘若不是为了皇位之争,二人本可以平安相守;一次次死里逃生,莫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为了这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而最后,终于害死了她。

    荣冬默然不语。回想起二人初识时的无忧无虑,想起二人抓蟋蟀斗鹌鹑时的拍手欢呼,心中感慨。究竟生在帝王之家,是幸,还是不幸?

    海寿忽然一声惊呼,铜缸下的汉王竟然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冲向朱瞻基。朱瞻基冷哼一声,正欲迎上,荣冬海寿已经双双挡在皇帝身前,奋力压倒了铜缸!汉王在缸里拳打脚踢,“咚咚咚”响声不绝。

    朱瞻基泪痕未干,听着这咚咚之声,想到东宫二十几年的焦虑惶恐、想到枉死的解缙、想到杨溥黄淮十几年的冤狱,都是这二叔,为了夺嫡的非分之想,惹出多少祸事!害死了多少无辜!甚至父皇朱高炽,若不是多年的夺位之争,又何至于得上“阴症”、何至于服食丹药而亡?而自己一念之仁,竟使得瑈璇又死于他之手!还白白搭上了荣夏!

    想起那汩汩流血的血洞,想起那把插在胸口的大剪刀,还有血泊中瑈璇苍白的面容,荣夏双目圆睁的人头,朱瞻基爆喝一声:“架上干柴,点火!”

    火光熊熊,铜缸的黄色渐渐发红,“咚咚咚”之声渐渐弱了下去,含糊不清的似乎说话叫喊的嗡嗡之声也慢慢消失。汉王,这个谋权篡位二十多年的阴谋家,终于灰飞烟灭。

    朱瞻基望着火光,心中空空落落。皇祖父,对不起!孙儿尽了力,仍然不得不骨肉相残。父皇,对不起!儿子不是不想仁厚,可是却连心爱的伴侣都无辜送命!朱瞻基忽然觉得脸上冰凉,抬手抹了一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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