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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电话尖利地响起,惊得他几乎弹了起来。他想这回一定是香妹了。一接,方知是宣传部副部长杨知春打来的,'朱书记,这么晚打扰您,实在对不起。有件紧急事情需要请示您。'他心里有火,也只得压住,问:'什么事?'杨知春说:'荆都日报的一位记者,带了个三陪女在梅园三号楼过夜,被派出所干警抓了。这位记者是来我们梅次专门采访投资环境的,是我们宣传部请来的客人。我已同共公安部门联系过了,请他们考虑特殊情况,通融一下算了。可公安态度强硬。没办法,我只好请示您了。'朱怀镜睡意顿消,坐了起来,嚷道:'派出所是吃饱了撑的!跑到梅园来抓人来了!'嚷了几句,才说,'这事你请示李书记嘛!公安要他说话才算数啊!'杨知春说:'李书记上荆都看病去了,联系不上。'据说李龙标患上了喉癌,好几家大医院确诊过了。病情他自己也知道了,就是不愿意相信。
朱怀镜又说:'成部长呢?'成部长就是宣传部长成大业。
杨知春说:'成部长也不在家。'朱怀镜沉吟片刻,明白杨知春不便将这事捅到缪明和陆天一那里去,只好说:'好吧,我马上给公安处吴处长打电话。'朱怀镜掏出电话号码簿,翻了半天,才找到公安处长吴桂生的电话。拨了号,半天没人接。好不容易有人接了,却是一个女人,极不耐烦,说:'这么晚了,谁发神经了?'朱怀镜只好宽厚地笑笑,说:'我是朱怀镜,找老吴有急事。'听这女人的反应,仍是没听清是谁。果然吴桂生接了电话,不大耐烦,半梦半醒,冷冷问道:'谁呀?''是我,朱怀镜。'朱怀镜平静地说道。吴桂生似乎马上惊醒了,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啊哦哦哦!朱书记?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有什么指示?'朱怀镜说:'荆都日报有位记者,被你公安抓了,你知道吗?'他故意不提事情原委,免得尴尬。他需要的只是放人,别的不必在乎。
吴桂生说:'梅阿市公安局的马局长向我报告了,地委宣传部杨副部长也给我打了电话。我态度很坚决,要马局长做牛街路派出所的工作,要他们无条件放人。可是那位记者天大的脾气,非让抓他的两位干警当面向他道歉不可。我那两位干警死也不肯道歉,这就僵着了。'看来吴桂生也明白事情不好敞开了说,只字不提细节。
朱怀镜说:'那两位干警的事今后再说。现在麻烦你同马局长一起,亲自去一趟派出所,向记者道个歉,送他回梅园休息。''这个'吴桂生显得有些为难。
朱怀镜说:'桂生同志,只好辛苦你亲自跑一趟了。你就高姿态一点儿吧!'吴桂生只得答应去一趟。朱怀镜说:'那我等你电话。'吴桂生说:'太晚了,朱书记您安心休息,我保证一定按您的指示把事情办好。''那好,就拜托你了。'朱怀镜放下电话。这些记者也真他妈的混蛋!朱怀镜躺了下去,愤愤地想。
第二天一早,朱怀镜刚出门,就接到吴桂生的电话,说是事情办妥了。朱怀镜边接电话边下楼,见赵一普已站在小车边微笑着伺候他了。赵一普替他开了车门,他坐了进去,才挂了手机。
赵一普听出是什么事了,便说:'最近,牛街派出所老是找梅园的麻烦。'朱怀镜听了,很是生气,说:'他们吃饱了没事干?专门找地委宾馆的麻烦?'赵一普说:'这种事发生多次了,只是这次抓着的是记者,才惊动了您。听说,是梅园的总经理于建阳同牛街派出所关所长关系搞僵了,才弄成这种局面。'朱怀镜问:'真是这样?怎么能因为他们个人之间的恩怨,就影响梅次地区的投资环境呢?'朱怀镜自然明白,这种事情也往投资环境上去扯,很牵强的。可如今的道理是,荒谬逻辑一旦通行了,反而是谁不承认谁荒谬。
赵一普支吾起来,后悔自己多嘴,可一旦说了,就不便再遮遮掩掩。他便让自己的支吾听上去像是斟词酌句,说:'我也是听说的。说是牛街派出所过去同梅园关系都很好,从来不找这边麻烦。最近派出所关所长想在梅园开个房,于总说不方便,没有同意。关系就这么僵了。当天晚上,就在四号楼抓了几个赌博的。后来又抓过几次人,有赌博的,有带小姐进来睡觉的。每次都连同梅园一起处罚,罚金都是万字号的。梅园当然不会交一分钱给派出所,但关系彻底弄僵了。据说关所长还扬言要传唤于建阳。'朱怀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车已开到了办公楼下了。进来办公室,朱怀镜阴着脸说:'小赵,你叫于建阳来一下。'赵一普点头说声好,心里却隐隐紧张,知道自己说不定就为朱书记添麻烦了。他拿过朱怀镜的茶杯,先用开水冲洗了,再倒了茶。他每次替朱怀镜冲洗茶杯,都尽量久烫一些。他懂得这些细节最能表现出忠心耿耿的样子。今天他内心不安,冲茶杯的时间就更长了。很多领导并不会怪你知情不报,却很讨厌你什么事都在他面前说。不知道就等于平安无事,知道了就得过问。而很多棘手的事情总是不那么好过问的。
赵一普双手捧着茶杯,小心放在朱怀镜桌子上,这才去自己的办公室播通了电话。于建阳听说朱书记找他,不免有些紧张,忙问是什么事。赵一普不便多说,只说:'可能是想了解一下昨天晚上荆都日报记者的事吧?'于建阳问:'朱书记是个什么意见?'赵一普说:'朱书记态度鲜明,认为派出所的做法不对。'于建阳心里有了底,语气就缓过来了,提高了嗓门,'关云那小子就是混帐,仗着身后有人,忘乎所以。'这可是赵一普没有想到的,心里更发毛了,却又只好故作轻松,随便问道:'他有什么后台?''不就是向延平的侄女婿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好好,我马上过来。'于建阳说道。
赵一普惊得只知哦哦,放下电话。他这下明白,自己真的给朱书记添麻烦了。要不要告诉朱书记?如果朱怀镜知道这层关系了,仍是揪着不放,就是同向延平过不去;若不再过问了,又显得没有魄力了。反正因为自己多嘴,让朱怀镜陷入尴尬了。赵一普左右权衡,心想还是装蒜得了,免得自己难堪。于建阳要是同朱书记说什么,那是他的事。赵一普盯着门口,见于建阳从门口闪过,忙追了出来,走在前面,领他去了朱怀镜办公室。
'朱书记,您好!'于建阳谦卑地躬了下腰。
'坐吧。'朱怀镜目光从案头文件上抬起来。
赵一普替于建阳倒了杯茶,准备告退。朱怀镜却招招手,让他也留下。赵一普只好坐了下来,心里直发慌。
朱怀镜望着于建阳,微笑着,客气几句,就切入正题:'昨天晚上的事你说说情况吧。'于建阳仍是紧张,使劲咽了下口水,说:'朱书记,梅园宾馆现在面临前所未有的恶劣环境。派出所三天两头上门找碴子,可我们那里发生治安案件他们又不受理。我本想自己把这事摆平,不惊动地委领导。今天朱书记亲自过问,我只好敞开汇报了。矛盾的症结,在牛街派出所所长关云那里。关云自从去年三月调到这里当所长以后,我们关系基本上处得不错。他常带人来就餐,我都很关照,一般情况下都是免单的。说实话,这人太不知趣,来得太密了,次数也太多了。我有些看法,他也许也感觉到了。但这些人在外吃惯了,才不在乎别人的态度。矛盾公开激化是在最近。他提出想在梅园五号楼要套房子,平时来休息。梅园五号楼是专门用来接待上级首长的,是我们那里的总统套房,他关云算什么?我想这未免太离谱了,婉言推辞了。麻烦就来了,当天晚上,五号楼一楼有客人玩麻将,就被派出所抓了。客人正好是到我区进行投资考察的新加坡客商,弄得影响很不好。'朱怀镜一听,气愤地敲着桌子,'简直混帐!这事你怎么不向地委汇报?'于建阳摇摇头说:'这事惊动了李龙标同志。龙标同志过问了这事,事后还亲自看望了新加坡客人。但是,问题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龙标同志可能也有顾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朱怀镜问。
于建阳叹到:'关云若不是仗着自己有后台,怎么敢这么做?'朱怀镜心里微微一震,却不得不追问下去,语气是满不在乎的,又像是讥讽,'后台?他有什么后台?你说说看!'于建阳支吾半天,只好说:'他是向延平同志的侄女婿。'朱怀镜马上接过话头,'难道向延平同志会支持关云这样做?扯淡!'赵一普立即附和道:'对对,向主任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些事。'他这么一说,似乎绷得紧紧的情绪就缓和些了。
朱怀镜接着说:'建阳同志,你说延平同志是关云的后台,这种说法不对。不明真相的人听了这话,还真会以为延平同志支持关云乱来哩。不能说谁是哪位领导的亲戚,领导就是谁的后台。我们什么时候都不能为地委领导添麻烦啊!'于建阳忙说:'是是,我的说法是不对。我的意思,只是想说明他们的特殊关系。'朱怀镜说:'谁都会有各种社会关系,这不奇怪。我们不能因为谁是领导的什么人,谁做了什么就同领导有某种关系。好吧,情况我清楚了,我准备向缪书记说说这事,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这样吧,晚上我出面宴请那位荆都日报记者,你安排一下。'于建阳一走,朱怀镜便交代赵一普:'你具体落实一下。'朱怀镜没有明说落实什么,赵一普却意会到了,就是让他了解一下那位记者今天的安排,敲定晚上宴请的事。领导宴请特别尊贵的客人,时间得由客人来定,至少要征求客人意见;而宴请此类记者,领导自己定时间就行了。毕竟,领导宴请记者,看上去客气,有时甚至恭敬,其实是给记者赏脸。记者们当然有面子上谦虚的,有样子很张扬的,有牛皮喧天的,但骨子里多半是受宠若惊的。场面上吹牛,谁只要提起某地某领导,在场的记者准会马上插嘴,说,对对,知道,他请我吃过饭哩。
赵一普打了一连串电话,知道这位记者叫崔力,据说是荆都日报的名牌记者,获过全国新闻大奖。此君最大的癖好就是在新华社内参上给下面捅篓子,各级领导都怕他多事,总奉他为上宾。本来晚餐杨知春要请的,听说晚上朱书记要亲自请,他就改在中午请算了。杨知春在电话里很客气,感谢朱书记对宣传工作的支持。他请赵一普一定把他这个意思转达给朱书记。
最后赵一普拨通了崔力的电话,'崔记者吗?我是朱书记朱怀镜同志的秘书小赵,赵一普。朱书记晚上想宴请你,你没有别的安排吗?'赵一普听得出,崔力很是感激,却有意表现得平淡,'哎呀,今天晚上只怕不行呀,杨部长今天一大早就同我约了。'赵一普说:'我已同杨部长汇报了,他说晚上就着朱书记的时间,朱书记请,他就安排中午请你。你说行吗?'崔力故作沉吟,说:'那就这样吧。我说,你们地委领导太客气了。他们这么忙,没必要啊。'赵一普客气道:'哪里啊!朱书记说,你一向很支持我们地区的工作,再忙也要陪你吃餐饭。崔记者,在梅次有什么事要我效劳的,你只管吩咐,我一定尽力去办。'崔力说:'不客气,不客气。以后多联系吧赵秘书。'赵一普立即跑去朱怀镜办公室,报告说:'朱书记,联系好了。这位记者叫崔力''就是崔力?'朱怀镜说道。
'朱书记认识他?'朱怀镜淡然一笑,说:'听说过,是个人物吧。'荡漾在朱怀镜脸上的是介乎于冷笑和微笑之间的笑,叫人不好捉摸。但只凭只觉,赵一普也可想见,朱书记对这位崔记者并不怎么以为然。仅仅因为嫖娼被抓了,就身价百倍了?天下哪有这般道理?可崔力又的确因为嫖娼被抓了,地委副书记和宣传部领导都争着要宴请他。
赵一普见朱怀镜没事吩咐了,就准备回自己办公室。他在转身那一瞬,忍不住无声而笑。可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尽情释放,朱怀镜在背后发话了:'小赵,我去缪书记那里。'赵一普飞快地把脸部表情收拾正常了,回头应道:'好的好的。'朱怀镜敲了缪明办公室,听得里面喊进,便推开门。见政研室主任邵运宏正在里面,朱怀镜笑着说:'哦哦,打搅了,我过会儿再来。'缪明马上招手,'怀镜同志,我们谈完了。进来进来。'邵运宏便站起来,叫声朱书记,点头笑笑,出去了。
缪明桌上又放着一叠文稿,不知是讲话稿,还是他自己的署名文章。依然是大大的废字符号,将整页文字都毙掉了,四旁是密密麻麻的文字。早听说邵运宏的文字功夫不错,却也伺候不了缪明。心想缪明哪有这么多工夫修改文章?更要命的是邵运宏他们写的文章,到了缪明手里,就不是修改,而是重写了。缪明摩挲下腹的动作那么悠游自在,显然多得是闲工夫。
朱怀镜在缪明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先将自己分管的几项工作汇报了,再随便说到牛街派出所同梅园的纠纷,又把崔力被抓一事详细说了。
缪明听了,摇头晃脑好一阵子,叹道:'这些记者,也太不自重了。'朱怀镜点头说:'的确不像话。但问题不是一个记者怎么样,我们不能听凭派出所三天两头到地委行署的宾馆去抓人,弄得人心惶惶。真的这样下去,外面客人就视梅次为畏途了。说到底,这是投资环境啊。'缪明说:'我给吴桂生同志打个招呼,要他向下面同志强调一下吧。'朱怀镜说:'应该有个治本之策。我建议,以地委办、行署办的名义发个文件,就公安部门去宾馆检查治安作出规定,限制一下他们。鉴于这项工作牵涉到执法问题,为甚重起见,我建议地委集体研究一下。'缪明点着头,这个这个了片刻,说:'行,下次会议提出来。是不是这样,我同龙标同志说说,请你和龙标同志牵头,地委办、行署办和政法委抽人,先研究个稿子,到时候提交会议讨论?''这个我就不参加了吧!这是龙标同志管的事,我不便插手啊。'朱怀镜语气像是开玩笑,心里却是哭笑不得。心想缪明怎么回事?他自己总沉溺在文字里面也就算了,还要把整个地委班子都捆在秘书工作上不成?起草一个文件,只需将有关的地委副秘书长叫来,吩咐几句,再让下面人去弄就行了。缪明倒好,居然要两位地委副书记亲自上阵。
缪明却只当朱怀镜在谦虚,说:'哪里,都是地委工作嘛!好吧,你也忙,就不参加草稿研究吧。不过这事你要多想想啊,你的点子多。唉,这些记者,太不像话了!'朱怀镜笑道:'缪书记,你听说过一个段子吗?比较记者跟妓女的异同。'缪明头一次听见朱怀镜同他说段子,眼睛亮了一下,不太自然,却马上笑了起来,'没听过。'朱怀镜说:'不同之处,记者是捅篓子,妓女是篓子被捅;相同之处,记者和妓女都收取稿(搞)费。'缪明哈哈大笑,道:'没想到怀激还这么幽默!'同缪明在一起,此类玩笑当适可而止。朱怀镜再聊几句,就想告辞了。缪明却站了起来,离开办公桌,慢慢走了过来,同他并肩坐在沙发里。看样子缪明还有话说。可他半天又不说,只是一手敲着沙发,一手揉着肚子。朱怀镜又想起缪明的所谓涵养了。似乎他的涵养,就是不多说话,多哼哼几声,多打几个哈哈,不停地揉肚子。
的确看不出缪明要说什么,朱怀镜也不想无话找话。憋得难受,就起身告辞了。在走廊里低头走着,他再一次佩服缪明内心的定力。像刚才那样,两个人坐在沙发里,一言不发,他心里憋得慌,而缪明却优游自在。天知道这人真的是道行深厚,还是个哑蚊子!这时,朱怀镜无意间瞟了眼门口,正好邵运宏从这里走过。朱怀镜便点头笑笑。他一笑,邵运宏定了一脚,就进来了,说:'朱书记您好。'朱怀镜合上手中的文件夹,身子往后一靠,说:'小邵坐吧。'邵运宏坐下来,有些拘谨,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笑着。他是见朱怀镜望着他笑了,仓促间进来的,事先没有酝酿好台词。朱怀镜随意道:'小邵,梅次的大秀才啊!'邵运宏摇头苦笑道:'真是秀才,生锈的锈,废材料的材。缪书记水平高,要求也高,我是一个字也写不出了。感觉就像脑子生了锈。''是啊,缪书记是荆都一支笔,有公论的。'朱怀镜说。
邵运宏半开玩笑说:'朱书记,我在这个岗位上很不适应了,得招贤纳士才是。请你关心关心我,给我换个地方吧。'朱怀镜笑道:'小邵你别这么说啊,你们政研室是缪书记亲自抓的,你是他的近臣,我哪有权力动你?'邵运宏只好说:'是啊,缪书记、朱书记对我和我们政研室都很关心。'邵运宏本来就是进来摆龙门阵的,不能老坐在这里,说上几句就道了打搅,点头出去了。朱怀镜自己也是文字工作出身,很能体谅秘书工作的苦衷。邵运宏嘴上只好说缪书记很关心,实则只怕是一肚子娘骂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