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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看来,真是要有一个姑娘。这可笑吗?谁愿意笑就笑吧。重要的是有另一颗心。作你的心的港湾。每一颗心都像是一只小船,在风浪中漂泊。要有一个港湾,小船可以在那儿停靠。幸福,是心与心之间的一条小路,只有在另一颗心那儿,你的心才能找到欢乐。否则,你失败了,到哪儿去抱怨呢?你成功了,又和谁一起来庆贺呢?荒岛不是港湾,也没有那样一条小路。“你合计到那么一个没人儿的岛上去,好?”扫街的老头这么问过他。“没人,也就没那么多烦心事,”他说。老头沉吟了一会,说:“可也就没什么高兴事了什么事都没了还不跟死了一样?”“死就死呗!”“那敢情省事了,可你不是没死吗?”可不是吗?还活着。活到了想和风声、海声说说话的份上,其实心里得多孤独!并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是高兴的事没有了,痛苦还在。
你若能先一步回到那地方,把我带回我的家乡,她还在轻缓地唱着:请告诉朋友们我也就要来到,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何如去追求!
他使劲地摇桨。太阳在山顶上飘,在水面上跳,一切景物都退得非常遥远,空间那么广大、深邃。他觉得有些昏眩,也许是因为累,也许是因为别的。闭上眼睛,世界上就只有她的歌声和自己手中的桨。天地间荡着一只自由自在的小船。他奋力地划桨,觉得能够永远这样划下去。人生仿佛就是这样,有个魂牵梦索的港湾,那么就划吧,有足够的力气!就愿意做很多事,有足够的力气!
那也就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他闭着眼睛,用力划。他想他会写出好作品来的,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五年、十年,反正永远不松劲儿还不行么?他想他会是个好丈夫,除了扫街、写作,别的事他也会做,炒菜也挺有意思,设计服装也挺有意思,还得改一改自己的脾气,不发愁,不冒火。他当然也会是一个好父亲。用积木搭成的房子,白的;用积木搭成的港湾,蓝的;用红积木搭成的红轮船,轮船上飘着一串小手绢,对孩子说,那是小彩旗,轮船要开到大海里去老了,就作个好老头,别对年轻人那么凶,要是再也写不出东西来,就光去扫街,像那个扫街的老头那样,把街扫干净两个老人——他和她,并排坐着,看鸽子在天上飞,听那鸽哨声,让鸽子的影子落在他们身上
“你怎么啦?!”
用力太猛了,划得太久了,他的腿簌簌地抽,直挺挺地弯不回来。小船都跟着颤抖。
“我忘了,我忘了,疼吗?”她又是揉,又是搓。
“没事儿,歇会儿再划。”
“得啦。都是你吹牛,说你胳膊有劲。我忘了你的腿了。”
“记着胳膊就行了。”
他躺在小船里,任她揉,任她搓幸福绝不在一个荒岛上。人可真是怪,当你被蔑视的时候,你疯了似的要求尊严,甚至仇恨怜悯和同情;当你感到了真正的平等,你有时候又愿意承认自己的弱小,承认离不开别人。他觉得再也离不开她了,生怕失去这个温暖的港湾
但那港湾到底是被冲塌了,终是幻影,终归消逝了。
月亮在云层中流浪。月亮真像是一只船,还在那乌云的浪涛间漂泊。
夜深了,很少有亮着灯的窗口了。
他“嘞儿——嘞儿——”地呼唤着。晚睡的人们都听见过。
弯弯扭扭的树枝从路边的院墙里探出来。
腿又疼了。腿真疼。细细的小街,真长。他真希望他的鸽子就在此刻飞来、在这灰黑的云层中忽然出现它洁白的身影,像一道电光,像一缕柔情,像一驾白色的马车。
我有时欢乐也有时悲伤,把我带回我的家乡,但我的灵魂仍向往着天堂,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他仿佛又听见了那歌声。
可是“点子”还是没有飞来。歌声像一段清晰的梦。
他走上一条没有街灯的路。可能是什么地方的电线被风刮断了。在这漆黑的夜里,没有别人,不妨对自己诚实一点:双腿残废之后,他首先想到的是死;当那个港湾出现之前,他一直都盼望着死。哦,在这静寂的夜晚,自己对自己诚实一点,是一件多么轻松的事!那时他想死,绝不是如作家和记者们想象的那样——因为感到自己再不能为这个世界做什么贡献了。不是。也许有的人是,但他不是。他压根儿就不具备英雄的气质。他那时盼望着死,只是因为——恰恰相反——感到再也得不到什么了。得不到什么了呢?都是些什么呢?却模糊。至少是有这么一回事:二十岁。青春的大门刚刚向他敞开,却就要关闭;那神秘、美好的生活刚刚向他走近,展露了一下诱人的色彩,却立刻要离他远去,再也与他无缘了假如不是人,假如人世间本没有那美好的生活,也就好办。不幸的是他是人,走到了青春的门前,又没有人的身份证。他的身份证上有一个“残”宇,像犯人头上烙下的印疤。这就够用的了。那门里有五光十色的生活,你就只能站在门外望一望,然后走开,走到你那孤独的屋顶下面去还不如走到人间以外的地方去!还不如走出这非人非鬼的躯壳!——就这么回事,归根结蒂是这么回事。哦,没有别人,在这不吵不嚷的夜里,自己用不着对自己装蒜。贡献?谁也不会愿意为那种把自己排除于外的“美好生活”而努力地去做什么贡献的。至少他是这样。
他像个虾米似的躺在手术台上,大夫们在他背后忙活。做腰穿检查,第八次了。也许是那种很容易剥离的脊髓瘤?大夫们总不愿意放弃这种怀疑,不如说是不愿意放弃这个希望。他看着那些药柜、药柜里的那些药瓶:针剂、片剂、水剂看不清药名。不知有没有氰化物或者安眠药。假如不是那种容易剥离的脊髓瘤的话,能有一瓶安眠药就好了。大夫在他腰上涂碘酒,涂酒精,冰凉。他像个犯人那样等待着判决。他奇怪为什么很多人都更怕死刑;他可宁愿是死刑,也别是无期徒刑。最好是那种很容易剥离的肿瘤,要么干脆是癌!从药柜的玻璃门上,他看见了窗外的绿树和远山。淡蓝的、深绿的、灰的、黛色的远山。他在那些山上跑过。雨后的山路很滑,母亲领着妹妹在后面小心地走,他在前面跑。“走这边,这边不滑!”“他在前面开路。他不怕滑,他的腿有劲儿,浑身都是劲儿,敏捷地跳,毫不吃力地攀登,像个真正的男子汉。”这儿!这儿有个大蘑菇!
“他喊。妹妹那时只有五岁,叫着:”让我采!让我采!“他把妹妹抱上山坡,去采那个大松蘑他是母亲为之骄傲的儿子,是妹妹可以依赖的哥哥。以后呢?将来呢?他听见钢针刺透了软骨的声音,大夫的声音:”好了,别动!“他一动不动,浑身都抽紧了,求求上帝,是个容易剥离的肿瘤吧!他望着远山,望着那座兀傲的山峰,在心里祷告,许愿:如果腿能治好,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跑上那座山的山顶,搀着母亲,拉着妹妹,一同去”如果是个肿瘤,又是长在脊髓表面,很容易剥离,那就什么残疾也落不下了。“他反复回忆着那个年轻女大夫的话和她说话时的表情。女大夫是想安慰他,或者也是想向他暗示:要有另一种准备。另一种准备?当然有:死!
“呼气吸气憋气”压脖子。压肚子。“呼气吸气憋气”压肚子。压脖子。“呼吸憋住”
“髓腔是畅通的,没问题,”大夫说。
“可以肯定,不是肿瘤。”这可怕的声音终于响了。
“就是说,还是脊髓本身的病变。”宣判了。无期徒刑。上帝决心不保佑你
晚上很热,同屋的病友都到院子里去了。那个老大学生也坐着轮椅去找人下棋了。他一个人躺在病房里,听着街上乘凉的人们的吵闹声。有一支笛子,有一个孩子在唱:“蓝蓝的天上云和月,有只小白船儿,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他拉住床栏坐起来,朝窗外望。树影婆娑,月光皎皎,像是神话剧里的舞台布景。“飘呀,飘呀,飘向天边”像是幕后天使的歌声。他从来没有觉到人间是这样美过,这样平和、温柔、安逸但又是这样遥远,可望不可及。他像一个鬼魂窥视着人间。不仅是羡慕,简直就是嫉妒。他使劲站起来,想走到院子里去。两腿不住地抖。扶着床栏,扶着墙,他拼命地难为那两条残腿,还想象过去那样走。摔倒在门旁。躺在地上喘气。他用目光在屋顶上发狠地写着“死”写着“癌”写“氰化钾”、“d。d。v”虔诚,上帝会派死神来帮个忙!
墙上有一个电源插座,他记得,不高,他够得到。他早就在褥子下面藏了一根电线。他往床边爬他家住的那条胡同里有一个扫街的老头(他后来就是和这个老头一块扫街,结下了很深的交情),一条胳膊是残废的,腰也伸不直。老头过去摆过烟摊,不会抽烟的人走过他的烟摊也要买一盒。可是人们吓唬孩子的时候怎么说?“拽子来啦!”或者:“不听话就把你送给那个拽老头去!拽老头正想要个孩子呢!”他往床边爬,奇怪那个老头为什么还能活着。窗外的笛声又响起来,孩子又在唱,唱着一个童话上中学的时候,体育课上测验立定跳远,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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