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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小姐真是性情中人。”
他重新沏了一壶茶。
“启正,他去美国了。”
“呃?”
“你知道吗?”
“不知道。”
“来,再喝一杯。”
“您要我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他去美国了?”我实在忍无可忍。
“当然不是。”
“那请您明示。”我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事实上,既然我来了,就没打算逃避什么。
“你先看看这个?”
“什么?”
“看了就知道了。”
说完,他把厚厚的一叠资料放在我的面前。
他站起来,转过身。
我接过资料,翻看起来。
果然不出所料,他全知道了。
我特意留心了一下,这些资料并不全,它只是说筹建新公司,并没有牵涉资产转移等敏感字眼,否则,此刻的林董不会在这招呼我喝茶,而是与他儿子拼命。
尽管如此,我还是心绪难平。
我把资料合上。
见我看完,他拄着拐杖,走近我。
“他准备为你放弃这里的一切,去美国发展,你不会一无所知吧。”
“很不幸,被您说中了。”我顶了回去。
“他这么做根本就是在自寻死路。他刚站稳脚跟,就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着出来单干。他简直疯了。”他的语气突然重起来。
“我老了,管不了他了,林江两家的天下迟早是他的,今后他想怎么做,我也控制不了。可是,现在他的所作所为,别说我会反对,江家那边也不会轻饶他的。”
我依然没有反应。
“这些你知道吗?”他转向我。
“我不知道。”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陡然发现,商人总是不太容易相信别人。
“我骗得了你吗?如果骗得了,那么我去云南,我的点点滴滴您又是如何知道的。我是不是也可以反问一下您,您这么做有没有考虑我的感受。我曾经替林家做过事,以后还会做下去,但这并不代表我要一辈子活在您的怀疑之下,没有一点隐私,没有一点自由。”我有点被他激怒。
“邹小姐,你言重了。”见我顶真,他口气稍缓。
“言重?恐怕还不够重吧。在你眼里,把我看成眼中钉不为过吧,自古红颜多祸水,您大概就是这么想的。您认为,之所以会发生此类您不想看到的事,因为我对他没有死心,一直在背后怂恿他,我是那个逼他放弃这个、放弃那个的始作俑者。所以,您把所有的责任都归结于我。您偏执地坚持只要我退出,一切就会好起来。可惜,事实上,我从来没有主动联络过他,奢望我和他的未来——打从我妹妹死后。”憋在我心里的话,我不吐不快——虽然把自己的伤口撕开来会疼。
“如果你的亲人在你面前将自己的生命扼杀,你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你还会花心思和旧情人再续前缘,重叙旧情吗?我妹妹因为我和您儿子的相恋自寻短见,我自认为罪无可恕,哪怕忏悔一辈子也在所不惜。我也不打算这辈子心里会好过。按照您的说法,我真是那个无耻之人,我就不怕遭到报应,天打雷劈,不得善终吗?”我字句肺腑,仿佛被人亲手剥光了衣服。
“对不起,令妹的事,我听说了,很抱歉。”
“您不需要对我说抱歉,抱歉我一个人承担就可以了。还远不止这些,我和您儿子之间,横着无数的障碍。所以,坦白地说,我和他,彻彻底底的不可能。我和他早就一刀两断,说不定这辈子都老死不相往来。我只是希望,仅仅只是希望,在你下结论的时候,不要轻易地把我和您儿子的所作所为搭上关系。”
“他是我儿子,知子莫如父。他这么做,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为了你。看来,我一直低估他对你的感情了,我以为他只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现在却越陷越深了。我从来没有料想他对你如此痴心,痴心到什么也不顾了。他所做的一切以你为大前提,即使内心百般痛楚,表面依然冷静非凡,细致谋划。这么说是我想错了。”
“我也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永远不会有那一天。我不要求他这么做,我也承受不起。我和他没有未来。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他回心转意,继续他本来的生活。”我接着说。
他思索着。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想先告退了,以免打扰您休息。”
“邹小姐,对于林家的事,你并非一无所知,我曾说过,你今后必有大作为,能与林家保持合作关系,必能助你一臂之力。我希望你能明白,其他的事,多作纠缠只是自讨苦吃。对于你的遭遇,我深表同情,也希望你能早日振作。如果今天有得罪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见谅就不必了,如果能解开您心中的疑惑,那到不失为一件好事——至少可以一劳永逸。”我拿好包,作起身状。
“我让司机送你。”
“不用,我自己来的,自己会走。谢谢您的好意。”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仿佛找到解脱的出口。
他在后面剧烈地咳起来。我继续往前走。他咳得越发厉害了。我听了,渐生不忍。毕竟他只是一个老人。我叹了口气,停止了脚步,转过身,完败于自己的恻隐之心。
“这次轮到我为你斟茶倒水了。”说着,我把一杯温水递给他。
他接过,说了声谢谢。
“希望没有给你带来不便。”
“不会。”
“林董看过中医院的徐大夫吗?”我问。
“徐大夫?”
“嗯。也许会有帮助。”
“可能平时我太相信西医了。”
喝罢,他不咳了,稍感舒适。
“邹小姐很孝顺,双亲很安慰吧。”
“很不幸,两位老人家已经过世了。”
“哦,对不起。”
“没关系,每个人都要面对这一天的。”
“是啊,如果能将生死看透,就没有这么多烦恼了。家里每天为财产纷争不已,只有这里,求得一片清静。到老才发现,原来用金钱堆砌的生活是这么的空洞,苍白,如果儿孙满堂,承欢膝下,也算老有安慰了。”
也许,他只是想找人说说话吧,他不能找家人,也不能找朋友,这些人离他太近;也不能找一个陌生人,那根本不可能有话题。而我,介于两者之间,认识,但不熟。话可重可轻,可远可近,可大可小,可真可假。顺便,再给我点忠告。
“您会得偿所愿的。”我觅得一句良言。
“可是,我曾无数遍地提过报孙子的事,他们似乎都无动于衷。特别是启正,总是推说以事业为重,不想抢在他大哥前面。真是奇怪,搞事业和生孩子有冲突,生孩子还得分长幼尊卑吗?”
“也许他太累了,他需要在事业和家庭之间找一个平衡点,然后平稳地经营下去。”
“他一直奔波两地之间,是难为他了。”
“你不觉得他身上承担的东西太多了吗?”我客观地说。
“他是我的儿子,也是林家唯一的希望。”他语气坚决。
“可是,他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空间。”
“目前看来,已经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
“为了他,我会不惜任何代价。”他接着补充。
一段不堪的童年。
一个复杂的家庭。
一个专制的父亲。
无法为自己而活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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