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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她在赌他“明君”成分有多少吧?他这个少年皇帝,是个度量能容的君主,年纪轻轻实属难得,这是金壁皇朝的福气;年轻一辈中少见的定力自持,他身上能见到,更是难得呀
只是在女色上而言,他也未免太不挑了吧?
轻抚自己平凡的容貌,她不可思议地边笑边摇头
转眼间,夏天已隐去纵迹,褪去炎炙天候,秋老虎稍见威力,但西风拂来凉意,倒也不复见那股子闷人的狂热之意。
柳寄悠轻摇织罗扇,看着墙边五株桂树已结了花苞,秋意将近的风味浓厚,即使夏已末,天气仍然燠热,坐在庙前乘凉。想像深秋的模样,心下倒也平和许多。几乎是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三王爷龙天淖的兴致勃勃。
他们之间迅速成为朋友,重要的因素是“辩。”
辩文章、辩词诗歌赋、辩禅、辩种种看法。
很难想像一介英武的将领,在军术战策精通外,亦也有辩才上的钻研,并且兴致不减。
或许他那美丽贤慧的妻当真是不能与他有这方面的配合,致使他们夫妻之情有礼而不逾矩,没有到倾心狂恋的地步。也许王妃会安于这种“正常”的状况,但三王爷并不,他相当喜爱机伶巧言能辩的女子胜过无知且顺从的女子。
想来,当为人妻挺累,永远满足不了男人源源不绝的希望。
“寄悠,你至少看一下未来夫婿的画像吧!”他努力拉回柳寄悠的注意力。
“我说过,我并不认为嫁为人妻是女人必经的路,好不容易挨到乏人问津的地步,您少给我找麻烦。”她柔声说着粗鲁话,奇异地协调。对于三王爷,她已不须戒慎怕失礼;他们之间是没有身分、性别之分的朋友。
“并不是说一定要有个丈夫,而是你一定要尝一尝感情。如果你终生错过,那将会是遗憾。”
“被剥夺这种清闲日子才会令我遗憾。”她瞄了他一眼:“我说三王爷,孔老夫子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知阁下是否错过这条教诲?”
龙天淖笑道:“放心,我选的是一个才德高尚的男子,他叫高远,二十五岁,前景看好,家世足以与你匹配,无妻无妄,是个爱书成痴的人。”他忙将画像高举在柳寄悠面前。
她不甚专心地扫了一眼,长相不错,但烙印不进她无波无绪的心。说到婚事,那真是抱歉了,就是皇帝老子想娶她,她也敬谢不敏;当然现今的皇上也不会看她上眼就是了。
以女人的虚荣心而言,她不能否认在年少时曾为自己的容貌感到失望,但知识与岁月带来豁达圆熟的思想,她日渐明白,平凡有时亦是福气,端看由什么角度去想了;也许,一旦容貌无法成为锺情的理由后,才能轻易看出感情的真实度有多少。
她相信,真正会爱上她、心仪她的男人,就必是真情真意了。因为少了外貌蛊惑出的意乱神迷,一切都简单得多。
但,这种人,就像凤毛麟角一般的罕见。在十二岁那年,她已认清这必然的事实,因此未曾企盼过。能超然看待人间情事之后,一切种种,就云淡风清,不足以介怀了。她是这么喜爱这种悠然自得的日子,又怎会允许一切幡然改观呢?
“怎么样?不错吧?”龙天淖迫不及待地邀功。
“三王爷挑的人怎能不好?只是小女子无心婚事,您就别忙了吧!”
“嘿!难不成你想在这里老死一生?我挣取到在皇兄南巡时送你出宫,你居然不领情!”
“我倒宁愿三王爷送我入尼庵避一阵子风声,然后让我独居在洛阳或江苏一带,隔绝了世人的流言,我的日子会过得更自在快活。”
“那可不成,皇上既已答应康大人的托付,就不会让你出宫为尼。你出宫的时刻就是嫁人那一天。”
“这并不是协议的全部内容。”柳寄悠步下阶梯,胸有成竹道:“倘若一直未有合适的婚配,皇上会遣我回家。当然,代价是被外人看成特别不受喜爱而被皇上逐出宫,结果是父兄必须送我入尼庵清修一阵子,并且永绝了将我嫁人之心。”
熬在深宫之中,等的不就是那一天的到来吗?细想至此,她愉悦而笑,看着龙天淖不悦的面孔,笑声若银铃清脆地逸出唇畔,不能遏止。
“如果你不去嫁一次,又怎能更深体会生为女人的天职呢?”
“哦,不差我一个的。只要男人们皆有妻、有妾,天下间永远不必怕会有绝种的一天。”
龙天淖遥头:“你这是什么想法?倘若今日不是柳大人尚能保你,你这样的孑然,又能被允许多久?日后兄嫂当家,是没有你立足之地的。”理想与现实必须兼顾,有时他真的觉得她太超然到什么世俗事也不想。
她只是笑,不期然地吟唱出诗经中“斯干”的末段:
乃生男子,载寝在床,载之衣裳,载弄之璋。其泣,朱市斯皇,室家君王。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杨,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
见到三王爷一时不能意会,她笑了:“打一出生,男女便被不同的期许加身,造就出现今情况,如果我不能改变这种事,那我至少可以放弃这种女性的“天职。””
“但是,一切皆事在人为”
她摇头:“至于将来兄嫂当家,无我立身之地,那就入尼庵又何妨?三王爷,如果您能让我出宫,而非让我出嫁,那我会相当感激您。”
龙天淖显然在这一次辩论中败阵下来,叹道:“意思是本王不仅白忙一埸,又被人嫌了?”
她伸手轻拍他肩,安慰之情不必言喻。
“如果高远真有您说的博学多才,那我倒是愿意结交。”
“我想其他男人没有我分得这般清楚的。一如你所言,绝大多数的男人欣赏女人之后,就会想娶回家,你还是小心些吧,别惹来一身腥。”
“是,受教了。”她斜睨他。
“好了,我得走了,明日再一同对奕如何?”
“当然好,恭候大驾。”
他点头而笑,走出勤织院。
柳寄悠待他走远,才想要回屋内绘图,却不料一转身便撞见一双威严的眼,吓得她忘了该行大礼,只能抚住心口,退了一大步地低呼:“皇皇上!”
老天!他怎么进来的?又几时进来的?她刚才谈话的地方正是面对大门,不见有人来呀?还是在她瞧桂花失神,而三王爷忙着推销画像中人之时,恰巧在那时进入?只是为什么没有人通报呢?他又怎么老是出人意表地出现呀?
龙天运不介意她惊惶一时的失礼,反而趁机端详她。为什么有似曾见过的感觉?不是前日的印象,也不是初入宫时被拜见的那一次老实说当时他压根没正眼看她。
而这种普通的相貌又怎会令他日渐感到深刻呢?
昨夜在张德妃那边过夜,搂着柔媚入骨的美丽妃子,领受着她比往日更的伺候使媚,他竟满脑子想着一张平凡的面孔。
此时再看到三弟谈笑风生的面孔,他可以肯定这个柳寄悠身上别有一股魅力让人想亲近。
来自哪方面的魅力呢?是因为她对人事物的无欲无求吗?可以让任何男人放心地谈笑,而不必应付其使小性子或有所求的时刻吗?
这是他要找的答案,所以他才会又莅临此处,是吧!?
惊吓过后,她连忙拜见:“柳寄悠拜见皇上万安。”
“起来吧!朕无意惊吓你,你亦无须太过戒慎。”
不知怎地,他希望这女子可以回复刚才谈笑风生的面貌来面对他,而不要再三拘束于他这君主的身分戒慎不已。
如果她可以对天淖平等看待,那么对他也可以吧?
他看了她一眼,走向榕树荫下:“这儿几时装上了秋千?”仔细一看,才发现由树藤纶织成绳,而坐板来自废弃纺织机的平台切割而成,粗拙的材料,却实讨喜,不染一丝俗鄙轻率。
柳寄悠悄悄抬头看他挺拔的背影,心中却不清一个合理解释皇上会再度出现的原因,一如前天相同的神出鬼没,突如其来。
“初搬进来时,恰巧有许多老旧不用的纺织机,木头部分尚堪使用,便与丫鬟们打理了起来。”
她这么一说,龙天运才发现散落在廊下下,更甚着花圃四周的低栏,都来自废物品的再利用。没有一番巧思,岂会有这种成果?
但这同时也点明了他这皇宫的主人对外来客吝啬到什么程度,居然丢给她一间破屋子任其自生自灭,真是令他汗颜。一旦女人不是“美”人,就不该得到良好的对待吗?以往他或许是顺理成章地这么以为,但一旦这平凡女子吸引住他的注意力后,他难得地自省了会。
“看来,朕是亏待你了。”他看向她。
“不敢,我以为在自己可以应付的范围内,没有什么亏待可言。皇上言重了。”她讶然于堂堂一国之君会对区区一名女子说这种近似道歉的话。自古以来,以天神自居的君主,即使知道自己有错,也无须低头的,天子、天子,岂是叫假的?
那么,这位少年君王可取之处又多了一项。
“你自己将桌子裁成这般吗?”他指着放置的木桌问着,但眼光灼视在她的眉眼间不曾稍离。
她习惯性要抬头看着人回答,不料却看入一双深沉含威的眼眸中,忙别开了去:“我有两个巧手的丫鬟。”
他点头,忽尔看到她布衣打扮,与一个平民女子差不到哪儿去,哪像官家小姐的派头?
“朕不会连衣物都没派人送来吧?”
“回皇上,有的。只是今日栽种花籽,不合适穿宫内革服,于是这等布皮旧服污皇上双眼,是我的不对。”
“不是吧!”龙天运欺近一大步,抬起她下巴:“上回朕看到的,似乎亦非宫服,没有比这一套好到哪儿去。”
这女人居然是不爱打扮的?天下有这种女人吗?
柳寄悠不得不直直看向面前那张俊美的脸孔,突然发觉他的长相好看到足以令人晕眩。太近了些,所以威势迫人。生平与男人相处,也不曾有过这么近的逾矩距离对视,实在失礼又足以箝住人的呼吸。
她轻咬了下唇瓣:“上回奴家正在绘画,亦不能穿华服来弄脏。”
“哦!”龙天运俊目闪亮,兴味更浓:“那朕就好奇了,有什么时刻是可以穿宫服,而不必怕弄脏的?”
她悄悄地、不着痕迹地转头看着大门,脱离他手托住她下巴的姿势。
“如果皇上前来此,大老远请公公们先行传唤呼叫,那民女依礼恭迎时,当然就必须着宫服以对,不能马虎,亵渎圣颜。”
“你不爱美吗?”
她转身面对他,才发现自己扎成一条辫子的青丝末稍正被握在他的大掌中。她心窒了一窒,直觉地抽回自己的长发辫,惹他威目以对。
她深吸口气,退了三大步下跪:“奴家并没有多少姿色足以去点,倘若惹皇上不悦,日后奴家必会在外表上多加注意,不会再邋遢率性,请皇上恕罪。”
龙天运压下心中的不悦。这大胆的女子居然敢这么无礼地对他?从没有人敢这么做?而她一语双关地道歉,又教他发作不得。
他绝不是气量窄小的男人或君主,只是他活了二十八年以来,从没有人敢从他手中抓走任何东西,而她居然做了,而且还是两次!她就这么讨厌他去碰吗?即使她不是他要的妃妾,但能被他的双手碰触。是何等的荣宠啊,而她竟不要,而且还敢嫌恶!?
不!不!他不会为女人生气,他这辈子顶多会厌倦某个女人,但绝不会生气,当然也不会从这一个他不要的平凡女子开始破例。
没了兴致,他拂袖而丢,决定去找他那些美丽又拼命央求他恩宠垂幸的妃妾们玩玩。
留下吁了一口气的柳寄悠,原本该惶恐、害怕的面孔,却逸出了一抹笑,久久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