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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不困觉给八路碾小米子烙煎饼,也没发过一句怨言,现如今不行喽’待一会儿娘说:‘你抱着她出去转转吧,我该做饭了。你爹在河堤那边放牛,你去看看吧。’”
“我抱着盼盼,百感交集地朝河堤走去。盼盼咿咿呀呀地哼唧着,已经有气无力。我突然觉得这孩子要死,心里恐惧得要命,忙解开纽扣,脱下军上衣,把她包起来。站在高高的河堤上,看到那一轮红日大如磨盘,正飞快地沉没,冰凉的红光辉映着河底坑坑洼洼中的积水,宛若红色的冰。我感到浑身发冷。河堤上蹲着几个老头,其中一个瘦如干柴,满头白发,那就是我的爹。我朝他们走去,腿像石柱子一样僵硬沉重。我走到他们面前时,他们已经站了起来,连爹在内一共有三个老头,都是我的叔叔辈的,问候寒暄过,那两个老人就逗盼盼,让她叫爷爷。那个红光满面的胖老头,儿子在县里当官,明显的气魄不一样,说起部队里的事,他也很内行似的说:‘叫你爹出点血吧,买点稀罕东西带回去,连长指导员之类的送送,管用的。军队地方一个理,这个我懂。’爹嗫嚅着:‘哪里还有血出?没有血啦,用扎枪攮上两个透眼也淌不出几滴血啦,眼见着连买盐的钱都没有了’胖老头说:‘老兄弟,这就是你糊涂不明白啦!钱还有白花的吗?没有,钱没有白花的!十车大粪下了地,春天不长秋天长,早晚要使劲。信我的话,宝珠这次回去,你豁出去三百块,打点打点,赶明儿宝珠提拔成军官,钱是大把地挣,亏不了你的本!’他嗓音宏亮,震得我的耳朵嗡嗡响。爹说:‘二哥说的话一句瞎的也没有,只有我——’爹指指瘦骨嶙嶙的胸脯,说,‘把我卖了也不值三百块钱呐!’胖老头说:‘我知道你没有钱。活人能叫尿憋死?没有就借嘛!等到宝珠提拔成军官,连本带利一齐还!’爹苦笑着说:‘能借到钱不算穷人家。就我这个样,谁见了不躲得远远的?嗨,算了,命里有时总会有,命里没有莫强求。自己闯去吧,穷人家的孩子,别起心太高,出去混两年,吃几天好汤饭,穿二年新衣衫,也不枉为人一世。混好了是老天爷开眼,祖宗坟上冒青烟,混不好也是该当的,回家来刨着土坷垃挣口饭吃,祖祖辈辈一茬人不都小的熬大大的熬老老的熬死,一把黄土盖住眼,完了事喽。’胖老头说:‘听听你说这些话,丧气不丧气?咱宝珠一表人材,终不像个土坷垃里找食吃的鸟,人活着,就要憋足心劲往上奔,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就说俺家胜利吧,在县里打杂那阵子,也是低头耷拉角,我就给他打气、鼓劲,卖了一头肥猪,杀了三棵梧桐树,凑了三百零几块钱,买上烟呀酒呀,管用的领导都打点到了,等到机构改革,一下子提成了局长!管着好几千人!车坐明盖的,烟抽带把的,酒喝铁罐的,吃饭是七个碟子八个碗,吃一看二眼观三,家里养着一条大狼狗,吃肉吃鱼、吃得毛眼儿流油,叫起来不是汪汪汪,是哐哐哐,哪里是条狗?活脱脱一匹老虎。老婆孩子享的福像山一样高像海一样深,难得那小子有孝心,把我接了去,住了三天住不下去了,咱天生一副穷骨头,享不了那么大的福’”
“我知道他短时间内不会结束他的话,便说:‘爹,咱家去吧?’爹说:‘家去啦,二哥,您坐着。’胖老头说:‘宝珠大侄子,回家和你爹好好合计合计,舍不出孩子套不到狼,挂不上蛐蟮鱼不会咬钩,你会有大出息的,我的眼力向来是一等一的’爹起身去捉牛。牛在河堤的漫坡挑挑拣拣地吃草,缰绳盘在角上,显得格外自由。夕阳照着我的爹,使我的爹像个金人,使我爹的影子拖得很长。我托着我的女儿,心如苍凉的荒原,眼睛越过河堤对面稀疏的树木,看到那一片片白棉如雪的大地。蚂蚁般的人们还在地里劳碌着,那其中有我的妻子。十几小时没吃一点奶水的女儿在我的手上睡着了。她睡得很不安宁,不时地抽搐着。我在清凉的空气中,嗅到我女儿身上的腥臭味儿”
“直到天黑透了,我老婆才回来。她扔下沉重的棉花包,冷冷地跟我打个招呼,顾不上吃饭,把孩子抢过去。孩子焦急地拱着她的胸脯,寻找吃的,终于找到了,我听到她一边吮吸一边哼哼着。在黄昏的油灯下,我老婆闭着眼睛,坐在小板凳上,脸色蜡黄,一动不动,由着我女儿嘴吸、手抓、脚蹬女儿在她怀里睡着了。她睁开眼睛,把孩子放在跳蚤猖獗的炕头下。娘说:‘盼盼她娘,吃饭吧。’她应了一声,在鸡喝水的盆子里洗了一秒钟手,在黑色的毛巾上擦擦,搭毛巾时,惊动了伏在绳上休息的几百只苍蝇,它们在微弱的油灯光芒中嗡嗡飞行,一刻钟后复归平静。晚风从田野里吹来,带着浓重的腐败味道。豆大的火苗在灯芯上摇曳着,随时都会熄灭的可怜样子。娘又催:‘吃饭吧。’小饭桌摆在娘的炕上,桌上有一个蒜臼子,一个酱碟子。爹蹲在炕头上,一边咳嗽一边抽旱烟。娘说:‘咳嗽就别抽了。’爹不吱声,眼睛在烟锅暗红火焰的辉映下,一闪一闪地亮着。娘说:‘盼盼的娘,你开锅拾掇吧,我的腿痛得站不住了。’娘手把着炕沿,爬到炕上。妻子揭开锅,端上一盆剩地瓜,从锅底舀了两碗馏锅水算了,我嗦这些干什么?一转眼十天过去,该走了。爹哭娘也哭,她像生离死别。我的老婆没有哭,抱着盼盼,像个木头人一样我摸摸女儿的脸,说:‘盼盼,顶多再有半年,爹就回来啦’这时我老婆的泪水咕嘟冒了出来谁知道,这一去”
“别说了!”不是华中光喊叫,是我在喊叫,姜宝珠这一番哭诉,简直是代我诉苦“赵金兄弟,我的家庭你知底,跟姜宝珠一模一样。”
“不,我要说,”姜宝珠拍拍门,对着房间里早已停止嚎啕的华中光喊“中光,你孬好还有一个哥哥在家,父母也健康,没结婚无牵挂,你闹什么?”
华中光哇啦啦一声大哭,扑出来,搂住姜宝珠,说:
“宝珠别说了,你的话不像剪刀像粉碎机,把我的心给研成了肉酱”
我和罗二虎挤进他的墓穴。空间狭小,容不得多人,几个干部便傍在边上往里看。野草和松树的根从外边扎进来,弯弯曲曲、丝丝缕缕,像章鱼的腿,鲇鱼的须,灵敏机智,要拔掉它们,要斩断它们如同“白日”做梦。在这些树根草根中,华中光垒了一个大土墩子,一个小墩子。一纱布口袋萤火虫从一根树根上悬挂下来,碧绿的光芒照在一张摊开的报纸上。
华中光挤过来,说:
“各位连首长,其实我大白天嚎哭并不是想回家,你们家里的情况都比我家里的情况艰难得多,你们尚且能安心在这里坚守,永远不再回去,我有什么理由回去?我的嚎哭是因为这张报纸。”
罗连长斜了一眼那张油污的破报,说:
“什么破报纸,让你这样难过?”
“这报纸上刊载了一条消息,看着看着,我就控制不住了。”
“什么消息?”罗连长问。
华中光将报纸递到罗连长手里,说:
“您自己看吧。”
我也把头凑过去,看到残缺不全的报纸上刊载了一条残缺不全的消息,大概的意思是说,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中越两国即将恢复关系正常化。我不屑一顾地说:
“这样一条消息,也值得你这样哭嚎?”
“指导员,”华中光含着眼泪说“我越想越感到死得冤枉。”
“你这个同志,思想很成问题吗!”罗连长严肃地说“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人跟人之间是这样,国家与国家之间也是这样。矛盾积累到一定的程度,就得打;打到一定的程度,必然就要停。不打也就没有今天的和平。懂了没有?”
“不懂。”华中光摇着头说。
“不懂也没关系,国家大事,用不着老百姓操心,更用不着死人操心。”罗连长说。
“可是”华中光还想嗦,我截断他的话头,说:“你累不累啊?”
这时松林中有野鸡啼叫,一阵灼热的人声和骡马鸣叫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逼过来,我们都感到心神不定,好像要出什么大灾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