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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伙同吃,通常孙子也不吃,女婿一定吃。猫母吃完用餐巾纸包回白煮蛋啦松饼可颂啦给孙子和女儿。孙子一定吃,猫女话讲得决绝了,一定不吃。

    大厅集合出发,根据经验,猫女必比集合时间晚五分钟。猫母却不,她的生理时间比集合时间提早五分钟,她看表,但她只遵循生理时间。为此早一米米晚一米米的计较,猫女诘问其母什么时候准时出发过?只有晚,没有早。猫母说就是这样想所以害大家等来等去,如果都准时,就准时了。猫女讥道可能吗?不可能嘛,导游早就把集合时间至少提早了十分钟让大家来迟到。

    那我们准时的人都倒霉了。

    是你自己要倒霉,你可以选择不倒霉的。人人像你一般自私!

    对,我就是自私。

    日日上演的拉锯战,猫女丝毫不想让步卯上了的一定不准时于大厅集合,证明自己无误,并刺激其母能否终于发现蠢行而觉悟的话,准不准时何妨,换言之,准时集合又有什么不行。

    猫母经常像只牧羊犬,跑来跑去,设法把他们家四口拢到一处,拢齐后好向团体归队。猫站在纪念馆前,焦灼着大家都进去参观了为什么没看到女儿,见孙子摇摇荡荡出来,嘱孙子别走远,草地那头有蚱蜢可抓。孙子是昆虫迷,猫母一方面跟孙子旁边久了而能十分专门的指认出锹形虫,一方面则除了锹形虫以外所有的昆虫她皆叫蚱蜢。孙子无论看什么总第一个看完窜出,没法圈牢孙子,便在视线范围内指点他去抓虫。问妈咪呢?妈咪不要看纪念馆要逛老市场。

    之前逛老市场,还逛不够?一条队伍散得一里长,女儿永远殿后。女婿尽管摄影狂,毕竟算维持得住女婿礼仪说让他来等殿后君,妈妈放心去逛罢。猫母问孙子,妈咪怎么跟大家会合?

    妈咪说五十分钟后会直接回游览车上。

    永远,只要是集合,猫女绝对只在出发前最后一秒现身,从从容容,绝不误班,可也绝不早到。猫母按规定时间抵位,等这等那,着急不安一路升高使等候更加漫长更加难忍受,她苦苦生恨起来,认定这是女儿在故意折磨她。然而待女儿出现,松口大气好舒快,顿时扫荡掉刚才的苦恨感一笔勾销得精光,唯剩下抱歉不已,深感女儿真是太不合群了,为此更加努力集拢孙子跟女婿以备随时交代给团体,希冀大家把他们当成融融一单元故此不察觉内部有个离异分子。这当口,她格外庆幸有一位小姐垫底。那是比女儿最后一秒又再迟几步现身的,赶得气喘吁吁的,帽子小姐。

    旅程后来,大家叫帽子小姐瞎拚女王。语气掺杂了一点戏谑,她好会买,比他们当中最会买的还会买。一点钦羡,刷爆了哦。一点狐疑,年纪轻轻她打哪儿来的参加他们这个团?一点不以为然,她独来独往不跟人讲话。一点抵制,她甚至把脸藏在帽子里不看人。一点喟叹,她真的从头到尾不理人呢。一点赌气,既然她不理人他们为什么又要理她。最后,一点自暴自弃,女王喽,新新人类x世代喽他们能拿她怎样。

    猫母衷心感谢有瞎拚女王当靶,遮挡了女儿如出一辙的无礼形象。故而瞎拚女王滑垒成功跳上已启动的车子,悍然穿越无言空气和一张张的漠漠脸盘直走到后厢落座,猫母是唯一对之释放出善意的团员,招呼道,瞎拚喔。

    此时,帽荫底下一截尖下巴,朝声音来源咧咧齿,表示微笑。

    猫女沮闷极了,一桩一桩,再再让她验证其母是块黑暗大陆的不但撼动不了,而且不小心太靠近时就给卷入里面,在那份你欠我我欠你因此到死也别想还清的奇怪债务里灭顶。她对母亲举双手表示投降,拒绝答话,高举双手投降。

    猫女也不解,其母何以那样汲汲于服从一个集合体?不愁找不到的集合体,三人成众,二人为仁。回旅馆房间只剩他们二人,猫母马上服从于长期以来母女间的惯性和基调,他们是,凶巴巴的女儿,跟问前问后不停讨主意却任凭讨到的主意像开水龙头般流掉的母亲。那么,若当下只有猫母一人坐在那里,轻挥手帕扇凉,捺捺额汗,捺捺鼻汗,一人,然而较之二人三人共处时此刻猫母更鲜明位在一个古今超大集合体的、也是猫母自己的目光注视下,好矜持。

    猫女举手投降。旅途中突然冒出来的行为模式,俯首垂目举双手,随便,输给你。猫母好讨厌女儿对她做出这种动作,甚感侮辱,几至猥亵感。她朝空用力挥了一下手臂,像反击,像剎那时光倒流她最后一次打女儿是女儿小学五年级天变冷了死也不肯加衣服。她好讨厌正在盘算买什么东西以及又将东西跟人名排列组合一番时,看见女儿对她举双手叹气。

    猫母快速膨胀的巨箱,后又添购了一只带轮子帆布提袋,有好脾气的猫夫无怨无悔搬扛,大军迁移,猫女向猫母的庞杂行李举双手投降。猫母上车瞌睡,猫女不再从椅背后面探手戳她,看,高粱田开紫花。看,白色的牛。看,大树。不再以眼神,以擦撞,或众目睽睽下以意味深长的一笑,或索性拉长音节叫妈--制止猫母跟人聊个没完。不再进谏其母别人也要看风景也有自己的程序却被她缠住聊天又不好意思中断,真不晓得千里迢迢跑这里来聊天是有病?不再凶巴巴的猫女,凡事举双手,俯首垂目。团员问猫母,那是你媳妇?

    我女儿。猫母胀热了脸。

    对方冲淡的笑容里意思是,好冷漠的女儿呀。

    猫母羞愧极了。若非居中还有猫夫猫子,大家会以为他们是分配到同房间的两个陌生人罢。这是毕生以来猫母的最大挫败。女儿已不只脾气大,根本是,是在惩罚她,认为她根本不适宜旅行。

    旅途将届啊,抑郁的猫母。以及,给猫母骚扰得当不成白痴野兽而懊丧不堪的猫女。以及旅行两星期,一对终于翻脸的好友,道友。为的是一个逮着机会要关掉空调打开窗子让气流自由进出,而另一个不要。一个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呼啊吸啊做完整套吐纳自认不会吵到人。一个梳洗后从不清理害人一脚栽进水乡泽国。一个慢吞吞,一个急令令。总之就像一对夫妻如果没有离婚的话,把他们一生的磨合骤然压缩在两星期内爆发,其惨烈可知。

    猫夫公司里一撮人信密宗,猫夫虽不信,为人随和故也不扞格。会报名参加这个号称有大师同行的朝圣团,全是因为猫女是个尼泊尔印度工艺迷。躲拜年,躲猫夫那边年年行礼如仪的三通宵亲族麻将,猫女好愿意一家放逐到印度。他们点缀着朝圣团的外缘。

    唯帽子小姐,没有人知道她打哪儿来。

    跟帽子小姐同住的叶阿姨,淡淡如一幅南宋水墨,三笔两笔,一擦就给擦掉了似的眉眼五官,恒常笑嘻嘻。以为她很容易亲近,错了。她是戴的另一种装备,迷彩伪变,掩盖着底下其实也是一名不结伴旅行者。以为能从她口里多知道点帽子小姐,并不能。猫母几回试图与她攀话题,都像走入雾中不见其人。叶阿姨属于朝圣团成员,但晓风残月,似乎叶阿姨走的是另一条朝圣路。

    帽子小姐亦自己有一条朝圣路。她若是坚持不打电话到旅行结束,到回家,她就赢了。

    赢了什么呢?她问自己。

    那时,泰姬陵的所在亚格拉,非圣地,走访圣地必经之途。参观红堡,传言将祭品铺在旧皇宫皇族棺木上许愿即可美梦成真。帽子小姐感觉到周围一股欢逸气氛是旅途中没有的,眼前忽就铺开来一匹红帐,撒上去玫瑰瓣和金盏花,霎时间丝巾缤纷出笼,从背包掏出从身上解下,掷于花堆许愿。不管训诫是佛陀的是摩西的,此时一概放假,团员们好虔诚索求着世间种种。帽子小姐想想,告诉自己,要坚持到底,不打电话。

    她最后的联系,搭机离境前,终于还是去刷了一下金融卡果然,一笔十万元,两天前男人汇进账户的。她叹口气,分手的决心像风中烛苗好脆弱。

    第三回她决心离开男人了。不选择的临就搭个什么团,只要走开,走远,不论走到哪里,只要能走离自己的命运。

    上路吧,朋友。沿径旅行,直到自己也成了路径。

    没有准备,也从来不对地图上那一大片板块有半点想象,帽子小姐陡然走入咖哩和檀香气味的国度。咖哩根本不同于她一贯以为的咖哩味。以为咖哩是一种叫咖哩的豆子磨成粉,不是,从来没有过咖哩豆。

    那是郁金根,欢亮的黄和辛香,构成咖哩的基础色。其色亦可以染布,佛衣,袈裟黄。

    豆蔻,丁香,芥菜子,胡荽子,鸡舌香,罗勒,柠檬草,大茴香,小茴香,黑胡椒,肉桂,生姜,莳萝,辣椒,马芹,藻桂,香荽,无数香料全都研磨为粉不识其原貌,抗低落,神秘催情。咖哩由十六到二十种香料混调制成,或偏红一些,黄一些,金一些,千百样比例配方,恍惚差别但一尝即知的千百样咖哩味,弥漫着朝圣路。

    她像掉在无止尽的阿里巴巴梦境。上车,下车,噗噗噗小飞机摇着螺旋桨,一程一程旅馆,一间一间商店,芝麻开门,绽放出一窟一窟迷花眼的珠光宝气。而在那程与程之间,光暗迭光暗,灰砾砾她什么也不记得。除了咖哩味。除了跨进一个黑甜的光暗里,檀香。除了摸嗅着琥珀色的树脂凝块。除了忽地涌至的油膻味,潮汐般卷裹着纱丽裙脚窸窸碎碎退去。除了有时像撞到一面墙似的胶稠的香,太稠的香闻起来是臭的不知什么香,茉莉?广藿香?麝香?不知道。

    洋金花和大麻,缠生在湿婆神周围。焚烧大麻的花,喝大麻种子的茶,一种风格由此展开,人类最早记载的春药方子。实践妲特罗,生活于社会之外。鹿子草混合宽叶香蒲。亚硝酸戊基。骆驼篷或是茄参,或是毛蔓陀罗

    完不了的夜,梦都疲惫下来了好疲惫的长梦,星星大得像火焰永不熄止。悉达多太子发现自己没有味蕾了。最辛辣的咖哩,也尝不出味道。

    别无选择,他得去找回失去的味觉。上路吧,朋友。

    孟买到曼谷,吃茴香子饼,涂抹杂有芫荽的萼绿色酱,和一块甜得噎死人的三角糕。那是最后一程的印度。接着西太平洋风刮进舱,把那梦境一乾二净全部刮跑。

    率先醒来藏不住一脸笑意的,是美食家密宗大师。想到很快即可过海去中环吃清蒸青衣,尤其是,那鲜妍蒸汁跟白米饭浇拌后吞进肚子的第一口,那口感,密宗大师竟然笑出声来。

    香港,帽子小姐等不及脱掉吸饱咖哩气味的厚衣,晴日才暖,已有春装抢先上市,一点折扣不打的,帽子小姐面不改色全身换新。四处可见电话亭,她已回到家门前了。经过7-eleven即入内买电话卡,五十港币的?一百港币的?她要一百的。如今卡在她身上,带来带去,她得努力购物,补满时间空隙以防一不留神就走那隙间去电话亭。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她驱策自己在几处大mall里面猎物,跑断鞋跟,骨拆骸散。

    所以她床罩都没揭开的和衣倒毙,一觉醒来,银白如昼。久久,久久,不晓得在哪里?举手看表,差不多三点钟,下午三点吗?她在哪里?

    不可思议那银昼是月光,从海上反射进屋的。帽子小姐一恢复意识,时间空隙即在她眼前迸裂,像涟漪,像流沙,一种什么涌出将她覆盖,凉软的。她觉得男人受的折磨够了,她得去打个电话。

    此时男人的家人不会在,寒假都去了洛杉矶舅舅家。帽子小姐选择这个时候出离,一为报仇男人(他不要以为家人不在就可以肆无忌惮跟她在一起),再为激愤自己(她白白放掉了一大把跟他在一起的机会),而这两件都为的是坚定分手的决心。因为她能这次这样的放掉,她就可以做更大的放掉。因为如果她能破纪录十五天不打电话给男人,她就可以十六天不打,十七天不打,二十天不打,一个月不打,像戒烟,或是戒酒一样,戒掉男人。

    她下楼到旅馆大厅打电话。响两下,电话就接了。男人好惺忪沙哑的喂声,当下,她就后悔打了这个电话。

    把你吵醒了。

    现在几点钟?

    三点。

    两个人都一股脑气上来,僵持不语。

    她就要挂掉电话时,男人问她现在在哪里。

    香港。

    那明天就回来了。

    她叹口气,就差那么一点,差那么一点点她就破了十五天不打电话的纪录。

    几点到?我去接你。

    她叹口更长的气,做最后抵抗。

    瞎拚啦?

    对呀,就是瞎拚。

    刷爆没?

    还没。她声音里起了笑意。

    男人于是问她瞎拚了些什么东西,她开始报给他听。报到最后她说格数快没了等电话自动断掉就不讲了而由于没有告诉男人班机抵达时间,她又跨天桥去街角二十四小时便利商店买电话卡,又讲了更多话。

    帽子小姐走回房间,感到一切如此之轻易。既然打了第一通电话,便打了第二通电话,那么还差第三通吗?轻易于焉变得更加轻易。

    那时,帽子小姐带回来的风尘仆仆的印度行李,填塞得结实如球因此一时也无力去拆解它,或者说,无欲望去打开它。帽子小姐任其搁置着。直到有一天,她奇怪这捆脏兮兮的袋子恐龙蛋化石般蹲踞在角落,遂一拆两拆把它拆开。瞬息,五味七色窜出,升空凝成蕈形云如一千零一夜瓶子里放出来的巨魔,吓到了她。

    一件一件,她陌生不识,又依稀记得。

    连金缕巾,连繁花星辰的绣垫,若不是此刻看见的话她如何就也不记得它们了。它们脱离那个阿里巴巴梦境出现在这里,显得这样七零八落魅力全失的,她简直不记得当初为什么买下它们的?

    帽子小姐迷惘仰视蕈形云,她的确去过一趟旅行,然后回来了。东西散置于地,如何竟像光天化日下的魔术道具,再平常没有了。

    宝变为石,那是帽子小姐当过一段时间白痴和野兽的唯一物证。

    不结伴的旅行者2

    天涯海角。

    有这样的地方吗?有的。

    在蔚蓝海岸。在那里,如果是步行,任一转弯,任一登高,一旋身,一回头,都会哇哇哇惊叫起来的到处看见天涯海角。

    有人,王皎皎罢,乔茵罢,都行。王皎皎就被那一个又一个的天涯海角,一路贪心追看而越走越远。春天五月,太阳到晚上九点还不落。塞尚也嚷嚷起来:“这里的太阳烈得可怕,所有东西对我来说,都成了一片剪影。”

    好几回,王皎皎对自己说,这一定是了,尽头,不可能不是的,绝对是,尽头。

    站在十九世纪初所建目前是八线道公路的“英国人散步大道”上,眼前旷古无物除了蓝色,深深浅浅的蓝,除了天就是海,除了海就是天。然而若非有一条漆白栏干于其间低低横过,一切是没有意义的。因为那一条栏干,划出来一道界线,于是,空间发生了。当然,时间开始了。此时有一张,两张漆白铁铸椅搁在栏干前,虽是空的但可能有人坐过或等会儿有人来坐,所以那时间空间里就有了人。而那人,一生之中他或早或晚将会发出王皎皎一般的叹息,这就是尽头?

    果若一个人站在世界的尽头,他会想什么?他要干什么?

    男孩想去寻找金羊毛。

    女儿化成了精卫鸟,衔微木以填沧海。

    印象派画家哀嚎着:“我费尽心力和太阳搏斗,好个太阳!在这里我根本得用金子和宝石来作画。”

    帝王派出一艘艘童男童女船去求长生不老药。

    彷佛站在长实总部七十楼楼顶俯瞰玻璃帷幕脚下的香港,男人微笑说:“这是一个物质的社会。”

    王皎皎爬上尽头。他是被一条狭仄的街坡吸引,天梯般通往高处的绝人之路,那路头看出去会是什么?他绝没想到,看出去是紫,紫到无栏无界的熏衣草田。

    他大叫起来天哪!天哪!可是没有人听见。

    未曾有过片刻像现在,他渴望极了旁边有一个人,一个伴,他们互相听见互相在叫喊天哪天哪。

    没有人。没有回音。紫,在他发出惊叹的那一同时紫也消解无踪。没有人共同见证的紫,紫是不存在的。他内里的呼唤,因为没有人听见,一接触空气便氧化掉了。天涯海角,他濒临在顷刻间就可能会散失光光的饱和边缘。他好希望有一样什么能钉住他,不教他氧化于驰荡的无边际之中。

    这样,他开始寄明信片给友人。

    一地一地,精心选购出具当地特征的明信片,贴好邮票,注上地址跟友人姓名,然后,然后在上头写些什么呢?不,不写什么了。没什么好写的,唯署上自己名字。就这么多的牵连,恰恰好就这么多,再多也不了。有时交柜台托寄,有时直接投邮,大概人都返国了这些卡片还在途中流离罢。无论如何,经由这样一串举措,他已把自己黏着于世间。

    看哪在世界的尽头,人人皆配带手机的二十一世纪初,人人皆掏出他们的手机打给地球上某一个人。

    打给谁?心爱的人吗?刚刚学走步会响亮喊出爸爸让人真是甘愿一辈子为之做牛做马的小小女儿。在尽头,好渴望听见她在手机里叫声巴比!

    打给恋人?妻子丈夫?还是各种不伦之恋的对方?还是打给老妈。永远唠叨的老妈却是聪明透了的抢前报告,每天都有按时喂花鬼消炎药,凹罐罐(猫罐头)跟凹干干(猫饼干)吃很多,吃完就跑到隔壁梁家门台上睡觉,饿了又回来吃好贫乏的起居注啊然而叫人打心底放宽。很感谢老妈并发誓以后不要对老妈不耐烦。

    打给酒党果然没有意外的这时间就在南楼“喂炉主(倒数第一名)。”“你猪呀变态蛋白质(笨蛋+白痴+神经质)!”“你庄孝维(装疯子)。”“天使(天上的狗屎)!”“嘿嘿嘿我在普罗旺斯。”“3q(谢谢你)!”“粉嫉妒喔。”“你种芋头(上大号)啦!”相乘的恶毒咒诅中切掉手机,快乐死了。

    还是打给平常万万不敢打的暗地恋慕的女神。或颤抖,或云淡风轻状充满着禅腔,或镇定得不得了因此蛮像神经病。要不是在尽头,不会打的。

    那时,假如王皎皎也有手机,他会打给谁?

    没有谁。没人写信给上校。也没有谁他想要打,可以打,能够打。没半个谁,他想不出谁他想要打。也许那盆大麻叶子罢,托养在姊姊家,但心理上他已把自己建设好当作麻已枯死。

    他奇怪的逻辑是,譬如某次他婉拒掉对方好动人的邀约而用了这样的外交辞令他说:“我不愿意出生,因为我不想死去。”

    譬如那位巨蟹座帅哥,为的好怕被人拒绝,遂戴起盲者按摩师墨镜先摆出拒绝人的架式。譬如唯一牵挂的大麻叶子,但每回他离家远行,就当麻已枯死。譬如他重塑自己变成一种人,随时,熄掉计算机,他即熄掉所有的联系。即飘蓬高飞,随便到哪里,撒哈拉,吉力马札罗,西藏,佛陀涅盘地拘尸那迦罗,随便。事实上过去他苦苦在搏斗的,即在设法削去他自己跟世界的关系。

    眼界大千皆泪海,为谁惆怅为谁颦?好狂诞的姿态,造成他,他演音法师出家前跟世界无比紧张的关系。

    譬如这么说吧。生,老,病,死,一个起码是以年做为单位计算的代谢周期,在他,以分秒计。人们要用一生来走完的代谢所以平澜,平淡,平凡,平庸?而他,或他们,用时,用日。他们以云霄飞车的速度,代谢着一番番生老病死,这是炼狱。

    记得吗,俊姐儿王娇蕊说:“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去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王皎皎就是。根本,他走到哪里,都是男人。

    他跟男人的关系,他跟世界的关系。他不能做什么事,除了全副精力都在对付自己这个男人身体的猛暴大兽。到后来,他知道关它是不成的,只得放它出柙,任其为虐四方包括也把他践踏如泥。他的自救办法是,如果他能把自己消除,那么这个寄身于他的大兽就也消除了。故而人生路上,他的同代和同侪都在拚加分的时候,他独自往减分去了。

    一毫毫,一寸寸的减。很难很难的,减。直到他自己成为一条相反的路径--减之又减,万法唯减。

    直到一天,是渐悟呢,是顿悟呢,留给世间去吵罢。一天他到友人的录音室取物,友人不在,外间一名少年百无聊赖坐那里摩挲着颈前吊着的皮绳银饰。大球鞋,雷鬼头。超大尺码衬衫,超大尺码裤子。敞着衫,露出锻炼过的褐亮胸肌腹肌。露出高腰内裤裤头,ck的。他静观少年,像蜥蜴学家观察一只新品种蜥蜴。少年抬头看他一眼,跟看屋里搬进来一棵马拉巴栗盆景没两样。而就在友人推门出现的一刻,他冷水灌顶猛明白,他看少年的,以及少年看他的,如何如何,身上的大兽如何已经离开他了,消失不见了。

    他震惊莫名。少年,少年居然没有引起他生理和心理上的反应。这是不可能的。

    浓发早稀,髀肉复生。颓危将倾的居所啊,大兽已经撤走了。

    突然间,世界变得好宽敞。宽敞得过分了,凉风呼呼的吹,他听见自己的空皮囊跟骨架相撞发出来恫吓人的冬冬声。

    他竟不会和宽敞相处。就像演音法师面对亲人的诘责回答说:“就当我是患虎列拉病死了罢,便又能怎样?”几乎是负气。妻来山寺求见,演音也不见,哪有解脱?他还刺血写南无阿弥陀佛呢。以戒为师。减法之法,王皎皎的减法之路。他适应着这份宽敞,小心翼翼的,好拘谨,好寒简。有一阵传言他在尼泊尔剃度了。这样,他跑到世界的尽头。

    那里是钟塔,望见古代贸易船从点渐渐浮凸为斑烂的面。那里是无罪圣胎圣母教堂的一檐静卧于明蓝大气层中。那里是八线道公路通往摩纳哥方向的转坡被一栋焰金大h字旅馆截住,车子开到那里一闪没有了,或是一闪,生出辆车子。

    那里是毕加索的城堡工作室。持笛的半人马怪物,舞蹈的酒神女祭司,农牧神蹦跳,森林神吹排笛。他不画他所看见的,他画他所知道的。

    好诡异的,那里是孤悬在,在他伫立的那个台阶一回首看过去的天涯海角,一座电话亭。

    他不进不退保持不动,不敢再上一阶,因为恰恰好他所在的视角看过去,电话亭孤悬在天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钛银色调的电话亭。

    那时,他觉得他可以打一通电话。打给去世的父亲。像时差是白天黑夜,黑夜白天的两个地区,电话里他会向父亲问候道:“你那里现在几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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