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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泳池,中间横着一块跳板,跳板旁边的水面上浮着一个洗脸盆和一颗脑袋。脑袋水淋淋的,没有表情,仿佛脱离了身体而单独漂在那个地方。只凭一声叫唤,三民的第十一位女朋友就给张大民留下了十二分恶劣的印象。挑来挑去,八亩地的萝卜都挑遍了,就挑了个这!哇,不是味儿。
三民牵着女友踏上跳板,像离船走向码头,更像离开码头登船。屋里黑洞洞的。雨声轰鸣,水势悄悄上涨,小船就要在风雨飘摇中沉没了。哇!张大民又听到一声尖叫。小姐刚上船就把接雨漏儿的尿盆踩翻了。
三民来到雨中,一边帮着舀水,一边报告了一个沉重的消息。他说哥,我在家具店订了一张双人床,钱已经交了。空中一串儿炸雷滚过,张大民缩着脖子哆嗦了好几下,就像双人床正从天上轰轰隆隆地砸下来一样。
"哥,帮我想想办法,摆哪儿啊?"
"不接着挑了?累了?"
"怎么挑也是剩下的,好赖就是她了。"
"一惊一乍的,行么?"
"习惯了,还行。"
"看着挺妖的。"
"长的就那德行,其实不妖,挺懂事的。看电影老掉眼泪。我不跟她好,她就钻汽车轱辘,挺懂感情的。这是缘分。反正双人床已经买了。她是巫婆是蛤蟆,我也不换人了。"
"买床急什么,家具店又塌不了?"
"我的水也开了,我也要灌暖壶。哥,你选好了地方,明天我雇辆三轮儿把它拉回来,后面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别雇三轮儿,贵着呢。我替你把床背回来,你自己找地方得了,行不行?"
"不行。运的事你别管。你就管摆,一家子数你会摆。你让我摆哪儿我就摆哪儿。你不给我摆,你不管我,我就不结婚。"
"废话,摆茅房去,你去吗?"
"不去。"
"你不去我去。明儿我上茅房住去。茅房不让住我住耗子洞,耗子洞不让住我住喜鹊窝,鸟窝不让我住我住下水道!我他妈钻下水道找死猫就伴儿去!我"
"哥你冲我发火,你冲着大街嚷嚷什么!"
"我乐意!"
张大民跳到门口,在风雨中大喊大叫。他的无名火来势汹汹,满口胡说八道,三角裤衩朝膝盖方向慢慢滑去,半个黑不溜秋的屁股都露在外边了。
"明儿我睡茅房睡警察楼子,我乐意!"
屋里咣当一声,然后是——哇!小姐不长眼,也不长记性,又在相同的地方把那个接雨漏儿的倒霉的尿盆踢翻了。
哇!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有人要住茅房啦!
事后,张大民向邻居解释,他说的是气话。他明白茅房是干什么用的,总而言之不是睡觉用的。如果是自己家的茅房,住一住倒也罢了,用双人床堵塞公众的出口,不合适,也不道德。他怎么可能住在那儿呢?
母亲搭腔说这是实话,他怕蛆。
茅房问题解决了。双人床问题搁在老地方,谁也没有办法。第三场大雨倾盆而下的时候,张大民半夜醒来,眼珠儿一转,想出了一个办法,打了个哈欠,又想出了一个办法。他睡不着觉了。他摸到厨房喝水,没摸到暖瓶,摸到了一把头发。闪电在雨夜中划过,头发下面是三民的脸,发呆,发绿,还有点儿发蓝,像一颗刚刚摘下来的挂着绒儿的大冬瓜。张大民刚要发作,嗓子突然一堵,觉得再这样愁下去,三民就要出人命了,双人床就要杀死他可怜的弟弟了。
"干什么呢你,不睡觉?"
"不敢睡,一闭眼全是腿儿。"
"什么腿儿?女的?"
"不是是马。一大群马跑过来,扑棱扑棱的,全是马腿儿。一闭眼没别的,全是咖啡色的马腿儿!"
"三民,你有病了。"
"跑近了一看,不是马腿儿。"
"什么腿儿?"
"床腿儿,数都数不清。"
"三民,你真的有病了。"
"哥,我没病。"
张大民给三民点了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烟,一边抽一边叹气,听着风声和雨声,觉得生活——幸福的生活——让一群长了蹄子的奔腾的双人床给破坏了。
"我没病,可是我很难受。"
"你哪儿难受?"
"我说不出来。"
"得说出来,憋着不说就长瘤子了。"
"就这儿两根眉毛中间,偏上一点儿,裂了一条缝儿,很难受。昨天下午,我找我们领导谈话,我找我们领导借房子,我我找我们领导谈借房子的事,我找我们领导找我们领导"
三民掉泪了,抽嗒了几下。
"快说,别憋着!
"领导对我很好,问我你排队了吗?我说我排队了。他说好同志,好青年,你慢馒排着吧,如果中间没有人加塞儿,到21世纪上半年你一定可以分到自己的房子了。"
"张着嘴请人往里塞大粪,你自找的!"
"我说我可以加个塞儿吗?领导说你是好同志,好青年,你不能加塞儿。我说小王怎么就加塞儿了,来的比我晚,干的没我好?领导说领导说你知道小王的爸爸是谁吗?哥,我难受极了。"
三民又落泪了。
"我也难受。可是,让咱妈现给你找一个长翅膀的爸爸,好像是来不及了。你当时就跪下来,认你们领导当干爸爸,人家未必就缺儿子,好像也来不及了。"
三民不吱声了,狠狠地橹了一把鼻涕。张大民挪到厨房门口,隔着水坝似的门槛朝外看了看,积水不多,离警戒线还早着呢。他把烟屁股丢在雨里,小火头儿哧一下就不见了。
"三民,我有办法了。"
"你有什么办法。"
"我想的不成熟。我一直在琢磨要不要告诉你。想来想去,我决定还是告诉你。这样对你的心情有好处。你老想床腿儿凳子腿儿,钻进牛角尖儿就出不来了。你应当钻到别的地方试一试。下水道堵了一只死猫,那是死猫,你一钻说不定就钻过去了。不是真钻,是打个比方,说明一种态度。咱们这种人不能靠别的,靠别的也靠不上。只能靠东钻钻西钻钻,上钻钻下钻钻。本来没有路也让咱们钻出一条路来了,本来没有地方搁双人床,使劲儿一钻,搁双人床的地方就钻到了,三民,我的办法其实很简单,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咱们家不是有双层的单人床吗?"
"你的意思是"
"把两张双人床摞起来。"
"摞起来?"
三民小声笑着,自己问着自己,很兴奋,搓了半天手。不过,他很快就沉默了,大概看清了摞起来是件很严峻的事,一点儿也不值得高兴。他摇头,叹气,抱紧两条胳膊,好像刚刚被奔驰而来的床腿儿踩了肚子一样。张大民也沉默了。他闻到了一股馊味儿。摞起来确实不是一个好主意。初想也还不错,深入地想一想就不行了。摞起来的双人床不光摇摇欲坠,一关电灯它还没完没了地叫唤,咯吱咯吱咯吱的,粗俗,没有教养,还下流!张大民直纳闷,这么不要脸的办法是怎么想出来的?他真想铆足了劲给自己一个大嘴巴了。
"三民,我这儿还有一个办法。"
三民捂紧脑门儿,好像有点儿害怕。张大民给三民续了一支烟,自己也续了一支烟,一边抽一边问自己,说好呢还是不说好呢?不说吧,好歹也算一个办法,说了吧,还是一个不要脸的办法!床没地儿摆,身子没地儿放,单单要张脸搁哪儿呢!豁出去了。
"摞着摆不合适,咱挨着摆!"
"挨着摆?"
"我们的床挨着你们的床。咱不摞着了,不分上下了。咱分里外。你们是新婚,你们在里边。我们在外边。我们是老夫老妻了,脸皮有冰箱那么厚了。我们把双人床摆在你们的双人床旁边,不知你们的心里怎么想,反正我们是不在乎了。"
"挨着摆不就成大通铺了吗?"
"你这么理解也不算错。"
"不挨着不行吗?"
"行不行,你听我给你分析。我的左手是我们的床,我的右手是你们的床,你看明白唆。里屋只有这么大,摞着摆可以,挨着摆塞不进去,只能摆在外屋。外屋也只有这么大,右手摆在里边,左手摆在外边,中间不挨着,你看怎么样,左手这里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
"我们的床把门口堵住了!"
"我懂了。"
"你真懂了吗?"
夜雨茫茫,张大民的手在三民眼前上下翻飞,代表着两张不幸的双人床,像两只饥饿的野兽的爪子。又一道闪电划过去,照亮了张大民的脸,是淡紫色的,也照亮了三民的脸,是深绿色的。彼此恐惧地望着,至少在一瞬之间生了怀疑,怀疑对方也怀疑自己到底还是不是人。不是人,是什么东西呢?是人,又算哪路人呢?
三民的婚礼很热闹。出了风头儿的不是新郎,不是新娘,是五民。五民苦读三载,考中了西北农大,喝完喜酒便要远走高飞了,众人给新人敬酒,也给五民敬酒,都捎带着问一句,为什么考农大呢?考农大也要考北京的农大,为什么考西北的农大呢?五民含笑不语,咕冬咕冬地往嗓子里灌酒,灌着灌着就出语惊人了。
"我受够了!我再也不回来了。毕了业我上内蒙,上新疆,我种苜蓿种向日葵去!我上西藏种青稞去!我找个宽敞地方住一辈子!我受够了!蚂蚁窝憋死我了。我爬出来了。我再也不回去了。哥,我有奖学金,你们别给我寄钱!我不要你们的钱!你们杀了我我也不回去了。我自由了!我"
五民起初傻乎乎地笑着。众人也跟着笑,后来就不笑了。五民泪流满面,舌头发硬,眼神儿完全不对了。众人连忙打圆场,别喝啦别喝啦,再喝就该想媳妇啦!张大民把五民搡到没人的地方,想给他几下。五民脑袋一低,扎在张大民肚子上就失声了。
"家里缺钱花。你们别给我寄钱!"
"你是亲生的,不是妈在大街上捡的!"
"把我的床拆下来。别让妈睡箱子了,让妈睡我的单人床吧!"
"妈睡箱子睡舒服了,睡别的睡不惯了。"
"咱们家太憋了,喘不过气来。"
"吃两勺胡椒面儿就不憋了。"
"哥,我都快憋死了!"
"你自己不找死,谁也憋不死你。"
婚礼圆满结束了。太阳落山了。新郎张三民搀着新娘毛小莎姗姗而来,翩然如在梦中。他们推开了钉着椅子背儿的院门.走过大坑似的院子,跨过高高的门槛兼挡水坝,穿过厨房的菜味儿和油烟昧儿,蹭过大哥和大嫂的床头,绕过用三合板钉的像厕所档板似的隔断,眼前豁然一亮,不由长长地长长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们终于看见自己的双人床了。它在新郎的心里奔腾过。它在新郎的眼睛里奔腾过。现在,它安静了。
在三合板隔断的南边,张大民仰面躺着,比床还安静。他一只手搂着李云芳的脖子,另一只手摸着李云芳的肚子。肚子很饱满。一分钟比一分钟饱满。他们的孩子已经四个多月了。在三合板隔断的北边,贴着的都贴着,绕着的都绕着,含着的也含上了。起初是多么安静。月亮正捎悄地升上来,可是,且慢!这片黑洞洞的诗意倾刻之间就出了问题。
哇!
接下来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张大民暗自呻吟,再一次深深地感到生活--幸福生活——让弟媳妇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声音破坏了。他想起了五民的抱怨。憋得慌?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也快憋死了。
哇!
天呐.又他妈来了。
张大民在小饭铺请三民吃饭。他点了炒腰花儿。溜肥肠儿、拍黄瓜,煮花生,又要了四两白酒。他有点儿心疼。他挣钱不多,所以很爱钱,花钱的时候特别难受。他从来不请别人吃饭,也不请自己吃饭。只有别人请他吃饭的时候他才去。吃别人请的饭,他不难受,也不心疼,胃口特别好。现在,他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看着三民有滋有味细嚼慢咽的样子,自愧弗如的感觉又一次撞疼了他的心头。本想等三民度完了蜜月再请这顿饭,可是情况愈演愈烈,不得不提前破费了。
"三民,婚后感觉如何?"
"还行。哥,怎么臊乎乎的?"
"腰花儿洗的不干净。"
"我感觉还行,就是挺累的。"
"是累。日子还长着呢,悠着点儿。"
三民红着脸得意地笑了。
"我是心累。哥,怎么臭哄哄的?"
"肥肠儿就是这味儿。"
"哥,真的,我就是心累。"
"别的地方不累?"
"不累。"
"你不是心累。三民,我了解你。你小时候的脸色就跟别人不一样。我一直在观察你,一直观察到现在。你瞒不了我。心累,你脸是绿的。干活儿累了你脸白。你脸要黑了就是吃多了,撑着了。你能瞒我吗?快撒泡尿照照你的脸,看看它现在什么色儿?"
"什么色儿?"
"跟你的床一个色儿,咖啡色的!床是咖啡色很正常,人没晒着没烫着的,凭什么跟咖啡一个色儿?你看看你的下眼皮,是发了霉的咖啡,都长蓝毛儿了。三民,我再给你点一个炒腰花儿,臊乎乎的你也得吃,多吃。你得好好补补你的肾。我认为你的心不累,你的肾太累了,搞不好已经累坏了。小姐,再来一个腰花儿,炒嫩点儿,夹点儿生最好,快啊。三民,我对你说,我是过来人,我的话你要听进去,人,不能为了一时痛快,连自己的腰子都不顾了!不顾腰子,到时候你后悔可来不及了。吃吧,多吃。"
三民依旧吃着笑着,却不敢得意了。
张大民咂了一口白酒,很苦,没有他的心情苦。他应当怎样表达自己的不满呢?他还是拿不定主意。他是长子,管弟弟可以,管弟弟的媳妇可以不可以?管弟弟的熄妇的声带可以不可以?好像不可以。但是,不管行吗?这算不算干涉别人的私生活?可是,不干涉,别人还生活不生活!
张大民含着酒,像含了一口别人的尿。三民吃的很香,满面春风,根本不考虑请他吃饭的人的心情。
"哥,再给我来一个腰花儿。"
"我带的钱算了!来一个就来一个。"
"刚开始臊,吃着吃着就不臊了。"
"这就叫身在臊中不知臊啊!"
"哥,你什么意思?"
"三民,你见过公鸡踩蛋儿吗?"
"听说过,没见过。"
"公鸡往母鸡背上一踩,母鸡吱吱嘎嘎胡叫唤,就跟有谁要宰它似的,德行大了。"
"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三民慢馒放下筷子,笑的很难看,从耳朵到胳膊全红了。张大民不动声色,目光坦然,心里很紧张,手心儿和脚心儿都在冒汗,尾巴骨也隐隐作痛,有点儿坐不住椅子了。本想说三合板隔断北边的事,怎么说到公鸡踩蛋儿上去了?张大民语重心长地看着三民,给三民挟了一片半生不熟的腰花儿,觉得自己顾不了那般许多了。
"三民,你觉得幸福不幸福?"
"挺幸福的。怎么了?"
"不管多幸福,眼里也不能没别人。"
"我们怎么了?"
"大家都是过来人。吃过猪肉,见过猪跑,也跟着一块儿跑过,谁瞒谁呀!可是,为什么我们能做到的,你们就做不到呢?"
"你们做到什么了?"
"我们从来不叫唤!"
张大民很压抑,嗓音猛了些。三民木呆呆的,似乎没听懂,嘴唇上挂着一片腰花儿,就像刚刚咬掉了一块舌头。小饭铺静了片刻,不多几个人都朝这边看着。张大民有点儿不自在,压低了嗓音,眼睛却盯着别处。
三民,我得正正经经告诉你,这么叫唤,不符合国情,也不符合咱的身份。您要在外国有一大别墅,别外国了,您就是在郊区弄一小别墅,您和您媳妇都可以随便叫唤,你们把手拢在嘴上大声嚷嚷也不碍事,高兴么,舒服么,嗓子眼儿痒痒么!可是,如果七、八口子挤在一间半破屋子里,我看咱们还是得慎重。我和你嫂子已经挺过来了。你们打算怎么办?
张大民的目光追着一只苍蝇,飞飞停停,最后很不情愿地落在三民的脸上。三民的脸发紫,嘴唇更紫,有点儿缺氧。他闭着嘴,牙疼似地皱紧眉毛,挟起一片炒腰花儿看了看,又放下了。
"哥,你别激动。我还没激动呢。我们的情况你了解吗?每天上床我们都互相叮嘱,小声点儿小声点儿千万小声点儿,你知道吗?我趴在那儿像趴在一块豆腐上面,脑袋上顶着一碗水,屁股上也顶着一碗,好像一动弹水就洒出来了。我们容易么!我们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我们又不是木头,控制不住了哼哼几声都不许吗?"
"那也叫哼哼?真会哼哼!"
"哥,你别激动。"
"只许你们哼哼,不许我激动?你们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还不许我激动?我们也是人,我们不是木头,我们都有耳朵,我们倒想不激动,行吗?人家让吗!小姐,再来一盘炒腰花儿,别洗,越臊越好。"
"哥,我不吃了,我够了。"
"我吃!我的肾还没补呢!"
三民不说话了,捂着脑门儿叹气。张大民一边吃一边激动,一边激动一边算着花了几个钱,越算越心疼,越心疼越激动得受不了,胳膊和手抖得厉害,下巴也跟着抖,筷子说什么也挟不住东西了。
回家的路上,张大民几次想吐没吐出来。
回家就上床了,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他口中念念有辞,听不清说什么。李云芳推他问他,他一概不理,继续嘟囔。月到中天的时候,他推醒了李云芳,想说什么半天没说出来。月光映着他的额头,表情非常痛苦,好像他整个肚子里的东西都被人挖走了。
"你怎么了?"
"云芳,亏了。"
"亏什么了?"
"他们多收了一盘腰花儿钱!"
"闹了半天你算账呢!"
"怎么算怎么不对,多收了我7块钱!"
"我给你7块钱。睡吧。"
张大民还是睡不着。三合板隔断的北边静悄悄的,静得让人不放心,好像有人故意跟他捣鬼似的。他又一次推醒了李云芳,小声说你听你听,神秘兮兮的样子令人恼火。
"听什么?什么也听不见。"
"这就对了。云芳,这说明花钱花得值,我们一点儿也不亏。我不心疼。他们多收两盘炒腰花儿的钱,我也不心疼。我们花钱买的是什么东西,他们谁也不知道,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明白。多花7块钱又算得了什么呢?云芳,我真的不心疼。我就是有点儿堵得慌,这儿,就是这儿堵得慌。不是腰花儿,好像是一个特别大的猪腰子,整着堵这儿了。"
张大民指了指脖子下边的某个地方。李云芳敷衍了事地给他揉了揉,知道他醉着,也知道他是心疼钱,又好气又好笑,真想把他从床上掀下去。
"你别嘟囔起来没完没了,快睡!"
"我睡我睡,值了太值了这就睡。"
可惜,他想睡也睡不成了。
哇!
张大民一骨碌爬起来,三步两步跑到院子里,一摸便摸到了垃圾桶,埋头就吐。钱白花了。他吐得很仔细,把一肚子腰花儿和一腔悲愤全都吐出来了。李云芳跟到院子里给他捶背,听见他满嘴臊哄哄的却还在不停地嘟囔,好像跟那个垃圾桶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