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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伊万的葬礼上,突然出现了一对身穿素白衣服的俊俏姑娘。激流乡的人都不认识她们。她们只说自己是伊万认过的干女儿,知道他走了,特地赶来送行。那时依芙琳已经虚弱得连拐棍都拄不了,她每走一步都需要人搀扶,但她还是坚持要来激流乡为伊万送葬。我们让她骑着驯鹿来了。她虽然人老了,但直觉仍然是那么的敏锐。她对我说,那两个姑娘,一定是伊万年轻时在山中放过的那对白狐狸,她们感激伊万,知道他的亲生儿女无法给他吊孝,才化作他的一双干女儿,回报他的不杀之恩。依芙琳的话让我将信将疑。但事实是,安葬完伊万后,那对女孩确实奇迹般地从墓地消失了。没人看见她们是怎么消失的,就像没人知道她们是怎么来的一样。
就在伊万的葬礼上,我见到了达吉亚娜怀中的依莲娜。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嘟着粉嫩的小脸甜睡着,而我抱过她来后,她竟然睁开了眼睛,冲着我笑了。她的眼睛是那么的明亮,我知道,有着明亮眼睛的孩子会有造化的。
达西和杰芙琳娜跟着我们回到了山上。他们在激流乡没有得到孩子,反倒失去了一条腿。当拉吉米看到达西拄着拐出现在营地时,他抱着达西哭了。
齐格达乡长因为伊万的事情被革了职,他又回到山上。不久以后,刘书记带着一个穿中山装的人上山来找瓦罗加,那个人说,猎民有意推举瓦罗加为激流乡page164的新乡长,他问瓦罗加什么意见?瓦罗加指着我对来人温和地说,别看我剪掉长发了,可我还是她的酋长啊。她不下山,我这个酋长得陪着她啊。
那年冬天,齐格达死了。他是误入捕兽的陷阱而摔死的。他们氏族的人仍然把他当作他们尊敬的酋长,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我已经说了太多太多死亡的故事,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每个人都会死亡。人们都是从同一个地方出生的,死时却各有各的走法。
伊万去世后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六九年的夏天,坤得和依芙琳先后死了。他们的死是在情理之中的,因为他们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到了这个时候的老人,就像要掉进山里的夕阳,你想拽都拽不住的。但坤得和依芙琳的死亡却是特别的。你们能想到吗?既不惧怕凶恶的狼,又不惧怕力大无穷的黑熊的坤得,竟然被一只黑蜘蛛给吓死了。
那年安草儿九岁了,他并不是个顽皮的孩子。但那天他在树林中捉到了一只枣核那么大的黑蜘蛛,觉得稀奇,就采了一棵青草,把草劈成线,捆了它,提着四处游荡。那时坤得正眯着眼坐在自家的希楞柱前晒太阳,安草儿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问安草儿,你好像手里提着个东西,是什么啊?安草儿没有告诉他那是什么,而是凑到他面前,把蜘蛛提到他眼前,想让他看个真切。那黑蜘蛛的身子被捆了,可它那众多的触须却仍在自由地舞动,坤得叫了一声“我的天啊——”倒吸一口气,脖子一歪,就死了。
依芙琳那时正坐在希楞柱里的火塘旁喝鹿奶茶,当我和妮浩告诉她,坤得被一只大蜘蛛给吓死了的时候,依芙琳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她已经好久不笑了,她说,这个坤得,还是死在胆小上了吧?当年他要是胆子大,娶了他心爱的蒙古姑娘,不娶我,我和他都会过得快乐。好啊,好啊,他为自己的胆小把命给交出来了,真是公平啊!
坤得在生前早有交代,他要葬在他氏族的墓地中。所以他一咽气,鲁尼就差人去他们氏族报丧,他们来的时候,将接灵的马车也带来了。马车停在运材线上,从那里到我们营地,还有三四里的路途。鲁尼和瓦罗加他们用松木杆搭成一个担架,准备把坤得抬到运材线上。我还记得当身上蒙着白布的坤得将要起灵的时候,依芙琳在妮浩的搀扶下,去为坤得送行。她对他说的最后的话是:别看你在我身上使了那么多鞭子,可你还是一个胆小鬼!胆小鬼走吧!page165坤得离去后,依芙琳似乎精神了一些。她又能拄着拐棍一歪一斜地行走了。她以前最爱吃肉,但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中,她像维克特一样,对肉不闻不碰。她每天除了喝少许的驯鹿奶,就是让安草儿为她拾捡林中凋零的花瓣,把它们当饭吃。她说自己活不长了,她要在走之前把自己的肠子打扫得干净一些。
那时五岁的玛克辛姆的脖子上生了烂疮,他疼得整日整夜地哭。那天傍晚大家坐在篝火旁用吊锅煮鱼吃,依芙琳来了。她指着依偎在妮浩怀里哭着的玛克辛姆问,他怎么哭了?妮浩告诉她,玛克辛姆的脖子长了烂疮,他是疼哭的。依芙琳撇着嘴说,你早说啊,我现在是个寡妇了,这病不就是我吹几口气就能治得了的吗?
在我们氏族,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说是如果小孩子哪里生了疮,由寡妇用食指在这疮上画三圈,吹三下,如此循环九次,疮就会好起来。
妮浩就把玛克辛姆抱到依芙琳面前。依芙琳哆嗦着手,伸出那根已经像干枯的枝桠一样的食指,在玛克辛姆的脖子上画圈,然后再用尽力气,对着烂疮吹气。她每吹一下,都要垂下头,沉重地喘息一刻。当她颤抖着吹完最后一口气时,轻飘飘地倒在了篝火旁。火光一抖一抖的,映照着她的脸,好像她还想张口说话似的。葬完依芙琳后,玛克辛姆脖子上的烂疮果然好了。
就在这一年,一个骑马的男人突然来到我们营地,他为我们带来了酒和糖果。如果不是他自己说,我们根本认不出来他就是当年偷我们驯鹿、使妮浩失去了即将出世的孩子的那个少年。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他对妮浩说,他的命是妮浩给的,他要报答。妮浩说,我女儿逃走了,她叫贝尔娜,如果你有一天能找到她,让她来参加我的葬礼就可以了。
那个男人说,只要贝尔娜活着,我一定找到她。
在接下来的几年中,我们所度过的时光是相对平静的。安草儿是个大孩子了,他可以跟着鲁尼去打猎了。玛克辛姆也长高了,他特别喜欢和鹿仔玩耍,他爱俯着身,做出鹿的姿势,说要和鹿仔顶架,看他这颗没角的头,顶得顶不过有角的头。玛克辛姆的顽皮给我们带来了许多快乐。瓦罗加和我也一天天地衰老了。虽然我们还睡在一起,但是再也没有制造风page166声的激情了。看来真正的风神在天上。那几年我画的两处岩画,都跟风神有关。我画的风神没有五官,可以说它是男人,也可以说它是女人。我把风神的头发画得格外的长,长得就像银河一样。
在那几年,激流乡的教师高平路在寒暑假的时候,三番五次地以搜集民歌为由,来找马伊堪,向她求婚。拉吉米一听说马伊堪要结婚,就会放声大哭。不管谁来我们营地给马伊堪提亲,拉吉米都摇头。他总说马伊堪还是个孩子,虽然说她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
一九七二年,一颗子弹在那一年的岁月水流中开出一朵妖花,它卷走了达西和杰芙琳娜。
达西自从被打折了一条腿回来后,一直郁郁寡欢的。他不能像以前一样出去打猎了。他总说自己是个废人了,只能留在营地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每当鲁尼、马粪包和瓦罗加他们出猎归来,把打来的兽肉分配给他时,达西都是满面哀愁的。他常常毫无来由地谩骂杰芙琳娜,杰芙琳娜知道达西内心的苦楚,不管达西如何羞辱她,她都忍受了。
这一年的秋天,我们狩猎的运气格外好。猎物多了,活计也就繁重些。一般来说,男人们把猎物运回营地后,剥皮、卸肉以及熟皮子的活儿,都是由女人来完成的。女人做活的时候,男人们喜欢抽着烟喝着茶旁观,讲他们狩猎的经历。达西由于腿的缘故,只能和女人们一起做活计。我们剥兽皮,他也去剥;我们卸肉,他也去卸;而熟皮子的活儿,基本由他一个人包了。达西就是在剥野鹿皮的那天自杀的。男人们津津有味地讲他们打那只野鹿的经过时,达西却坐在地上剥皮。他们讲得越起劲,达西的神情就越凄凉。达西剥完鹿皮卸完肉离开后,我和妮浩开始煮肉了。等鹿肉半熟,我们去喊达西过来吃肉的时候,忽然听见营地附近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谁也没有想到,达西用猎枪使自己成为自己最后的猎物。他真是个出色的猎手,一枪毙命。
可怜的杰芙琳娜,当她看到达西血淋淋的头颅时,深深地跪了下去,把它当作一颗被狂风吹落的果实,满怀怜爱地抱到怀里亲吻着。达西脸上的血迹是她用舌头一点一点温柔地舔舐干净的。她舔完他脸上的血迹后,趁我们为达西净身换衣服的时候,溜到林中,采了毒蘑吃下,为达西殉情了。
我们把他们葬到一起。秋叶在风中飘舞着,拉吉米用琴声为他的好伙伴送别。page167他吹奏了一曲令人肝肠欲裂的曲子,那是我最后一次听拉吉米吹奏木库莲。吹奏完,他把木库莲插在达西和杰芙琳娜的墓前。木库莲成为了他们的墓碑。
我们乌力楞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们被死亡的阴影所深深地笼罩了。如果不是因为有了安草儿,我们的生活将会更加的压抑。在那个时候,安草儿的愚痴就像穿透阴云的几缕明媚的阳光,给我们带来光明和温暖。
埋葬完达西和杰芙琳娜后,有一天下雨了,安草儿兴高采烈地对我和瓦罗加说,那个竖在坟头的木库莲这下得救了!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安草儿说,木库莲被插在坟头后,天一直旱,他担心木库莲会被旱死的。雨来了,它们得到滋润,就会生长了。我问他木库莲会长成什么?安草儿说,它叫出的声那么好听,起码要长出一群小鸟啊!这样的话怎不让我们发自内心地笑出来呢!
然而快乐没有持续多久,一九七四年的时候,瓦罗加永远离开了我。这出悲剧,是以喜剧的形式开场的。
这年夏天,放映队来到山上慰问林业工人。他们去了工段和林场,轮流放电影。我们从没有看过电影,瓦罗加听说这个消息后,就和鲁尼商量了,联络了与我们相近的两个乌力楞的人,带着酒和肉,一起去请放映队。林业工人对我们很友好,当他们听说我们没有看过电影后,就同意了。放映队一共两个人,放映员和他的助手。助手那几天拉肚子,工人只把放映员给我们派来了。我们用驯鹿驮来了放映机、发电机等两大箱器材。林业工人告诉瓦罗加,放映员是个下放改造的知识分子,他原来是一所大学历史系的副教授,是受监督的对象。他们嘱咐我们放过电影后,一定要把他平安送回,千万不能有闪失。
我们已经有许多年没有那么快乐的聚会了。相邻的两个乌力楞的人都聚集到我们那里,总共有四十多人。他们来的时候,带来了刚打的新鲜的兽肉和酒。我们在营地点起篝火,吃肉喝酒,唱歌跳舞。放映员看上去四十多岁,他的脸很白净,不爱笑,话语也少。大家频频敬他酒喝,开始他推辞,后来小心地沾了一点,再后来很舒服地小口小口抿,最后则是大口大口地豪饮了。他刚来到我们中间时就像一块湿柴,毫无生气,但我们的热情和快乐很快驱散了他身上的阴郁之气,他被我们点燃,化为了一簇快乐的火苗。
天一擦黑,放映员让我们把白色的幕布挂在树上,将发电机隆隆地发动起来,支起放映机,开始放电影了。当一束银白的光扫到银幕上时,席地而坐的我们不page168由得发出阵阵惊叹,蜷伏在银幕背后的猎犬也发出惊恐的叫声。幕布上奇迹般地出现了房屋、树木和人的影子,而且是带着颜色的。那上面的人不仅能随意走动,还能说话和唱歌,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那个电影讲的什么故事我已经忘了,因为里面的人说着说着话,就要端个姿势,咿咿呀呀地唱—上半晌。唱词我们是听不懂的,所以整部电影看得稀里糊涂的。但我们还是为此而兴奋,因为毕竟从一块小小的幕布上,看到了无限的风景。放映员跟我们说,现在的电影不如以前的好看,就那么几部,还都是以唱戏为主的。他说以前的电影虽然是黑白的,但是有人情味,耐看。马粪包生气了,说,有好看的,为什么给我们放难看的?你这不是欺负我们的眼睛吗?放映员赶紧解释说,以前那些好看的,都被当作“毒草”封存起来,不让放映了。马粪包说,你这是骗人呢,好看的东西怎么会被藏起来?再说了,电影又不能吃,怎么会被当作毒草呢,这分明是在胡说八道!马粪包激动了,要揍放映员。瓦罗加赶紧上前安抚,马粪包说只有放映员干了一碗酒,他才会饶过他。放映员只得把递来的那碗酒一口气喝干。电影放映完了,但是快乐还在继续。我们围着篝火,开始了又一轮的唱歌跳舞。人们乘着酒兴,让放映员也给我们唱首歌。那时他已被马粪包递上的那碗酒灌晕了,他东摇西晃着,硬着舌头说自己不会唱歌,问可不可以朗诵一首词来代替?大家说可以。放映员只念了一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就一头跌倒在地,醉得人事不醒了。他念的那句词和他的突然倒地,让人产生了奇妙的联想,惹得大家笑起来。我们开始喜欢上这个放映员,因为只有诚实的人才会被醉倒。
欢聚到月亮偏西时,附近两个乌力楞的人陆续离开了,他们之所以赶夜路回去,完全是为了驯鹿。如果晨归的驯鹿发现主人不见了,一定会慌张的。
第二天早晨,我起来后发现安草儿已经在忙活早饭了,他在煮奶茶。平时我们只煮一壶,可那天他煮开了一壶后,把它倒在桦皮桶里存起来,盖上盖子,又煮了一壶。我以为他想多喝点,也就没问。可当他煮第三壶时,我觉得有点不对头了,就对他说,昨晚那些看电影的人已经回去了,我们现在不过是多了一个放映员,再怎么喝,也喝不了三壶啊!谁知安草儿很认真对我说,他们是走了,可昨晚电影上还来了好多人呢,我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也一大帮!我刚才去找他们,也没见,不知他们昨晚都睡在哪里了?等一会儿他们回来了,不也得喝奶page169茶吗?安草儿的话让我笑了起来,他在我的笑声中有些不自在,喃喃地说,电影上的人都走了吗?他们唱了半宿,没吃饭就走,怎么会有力气呢?我回到希楞柱,把安草儿说的那番话告诉给瓦罗加,他也笑了。但笑过之后我们都沉默了,因为辛酸还是涌上了心头。
放映员因为喝多了酒,一直睡到九点多钟才起来。他说头沉,害渴,腿软,瓦罗加说不要紧,喝过鹿奶茶后,自然就会好些的。安草儿提着壶,给他倒了一碗奶茶,他喝过后,果然说头不那么难受了,腿也有了力气,瓦罗加就吩咐安草儿又给他续上一碗。放映员问瓦罗加,昨晚我看见了一个仙女似的姑娘,她好像不是鄂温克人,她是谁?瓦罗加知道他在打听马伊堪,而拉吉米忌讳所有对马伊堪感兴趣的男人。就对他说,你喝多了,可能看花眼了。
放映员足足喝了三碗奶茶,把脸喝出朝霞般的气色,又吃了一块格列巴饼,这才作罢。瓦罗加跟他开玩笑说,将来再来鄂温克人的营地,一定要带解酒药来。放映员说,我真羡慕你们的生活,这样的和谐,就像世外桃源。瓦罗加长吁了一口气,说,世上哪有世外桃源呢。
大约十点钟吧,我们把放映器材装在驮箱中,搭在驯鹿身上,送放映员回林场。本来那天应该是鲁尼和瓦罗加一起去送放映员的,但鲁尼要走的时候,玛克辛姆忽然肚子痛,马粪包就自告奋勇地跟着去。马粪包前一夜喝多了酒,脸仍然红着,嘴里喷出酒气。放映员怕马粪包,有点躲着他,马粪包看出来了,他主动拍着放映员的肩膀说,兄弟,下次再来放电影,把你说的那些好看的“毒草”带来!放映员点着头,说,一定一定!早晚有一天,毒草会变成香草!
离开营地的是五只驯鹿和三个人。他们三个人各骑乘一只驯鹿,另外两只则驮着放映器材。如果我知道那是我和瓦罗加的永别,我一定会紧紧抱着他,温柔地吻他。可我什么预感也没有。瓦罗加也许是有预感的,当我站在营地看着他骑上驯鹿,他要离开的时候,突然跟我开了一句玩笑:要是我变成电影上的人回来了,你可不要饿着我啊!
他果真把自己变成电影中的人了,他当天晚上是躺着回到营地的。他们在路上遭遇到熊,瓦罗加为了保护放映员和马粪包,永别了这世界的山峦河流,永别了我。
我和拉吉达的相识始于黑熊的追逐,它把幸福带到了我身边;而我和瓦罗加page170的永别也是因为黑熊,看来它是我幸福的源头,也是我幸福的终点。一般来说,熊害多发生在春季。此时的黑熊不吃不喝地休眠了一个冬天,刚从树洞里爬出来,它们身体饥饿,而此时野果还没长出来,它们就四处捕食动物。所以黑熊害人,多半发生在这个季节。到了夏季,它们可吃的东西多了,比如各类昆虫和野果等等,所以这时的它们是比较安静的。如果你不招惹它们,它们很少主动出击。但如果你激怒了它,它就会将人置于死地。黑熊蹲仓的时候,通常选用两种方式:开“天仓”或者是“地仓”它们选择一棵中空的树筒作为它们的“仓”也就是藏身之地。如果树洞的洞口朝天,就称为“天仓”如果洞口在树筒的中部或者底部,就称为“地仓”到了夏天,天仓地仓都空了,有的时候灰鼠会在里面爬进爬出地玩耍。马粪包对我说,悲剧正是由于这样一个地仓引发的。
他们离开营地,走了大约三小时后,停下来休息。马粪包和放映员坐在林地一边聊天一边吸烟,瓦罗加则去方便去了。
他们才坐下来不久,正说着话的时候,马粪包突然发现前方的一棵空树筒子的地仓的洞口有一只灰鼠探出头来,他举起枪,对着它就是一枪。然而打中的不是灰鼠,竟然是一头熊仔!灰鼠逃脱了。看来是灰鼠进地仓中玩耍的时候,发现里面有熊仔,吓得掉身逃跑。熊仔跳出来撵灰鼠的时候,子弹在瞬间击中了它。熊仔栽倒在林地后,马粪包对放映员说,你可真有口福,一会儿有好吃的了!他正准备把它捡回来的时候,密林中传来“嚓嚓”的声响,原来母熊听见枪声,知道熊仔出事了,就朝空树筒子奔跑过来。马粪包举起枪,对着它就是一枪,结果打偏了。再打一枪,仍然偏了,这时母熊已经疯狂地朝他们奔扑过来,马粪包再打时,枪里的子弹已经空了。由于此次出行不是为了狩猎,他也就没有带更多的子弹。马粪包说,如果不是瓦罗加及时地在黑熊的背后冲它开了一枪,使母熊改变了进攻的方向的话,他和放映员的命恐怕是保不住了,因为那头愤怒的母熊已经快冲到他们面前了。
母熊站起来,朝瓦罗加奔去。它的速度很快,瓦罗加又朝它开了一枪,这颗子弹打在它的肚子上。这一枪把它的肠子都打出来了,但母熊没有屈服,它用两只前掌将涌流出来的肠子塞回肚子,捂着伤口,暴怒地冲向瓦罗加。瓦罗加射出第三颗子弹的时page171候,它已经接近他了,那颗子弹竟然也偏了。没等瓦罗加打响第四枪,母熊已经伸出两只血淋淋的前掌,把瓦罗加抱在怀里,三下两下就揭开了他的脑壳。放映员吓得晕倒在地,马粪包则提着枪跑向瓦罗加。然而一切已经晚了,母熊已经把瓦罗加撂倒在地。它捡起那杆枪,握着它,像个顽强的战士一样,朝马粪包走来。它肚子里的肠子又一团团地涌流出来,它终于支撑不住了,放下前掌,放下枪。它艰难地爬行了几步,再也挪不动了。马粪包上前,用枪托砸烂了母熊的脑袋。马粪包和瓦罗加的枪法都不错,他说如果不是因为前一夜看电影高兴,喝了太多的酒,开枪时手有些发抖,那么瓦罗加就不会死在熊掌下。
我们这个民族最后一位酋长,就这样走了。
瓦罗加是被风葬的。为他送葬的人很多。瓦罗加氏族的人,听到他升天的消息后,纷纷从激流乡和各个营地赶来。他的葬礼是妮浩主持的。葬他的那天风很大很大,如果不是达吉亚娜搀扶着我,我肯定会被狂风吹倒了。
瓦罗加的离去,使接下来的岁月出现了空白。我只记得有一回我想瓦罗加想得心疼,当我用手抚摩心口的时候,突然觉得我的胸脯已经变成了一块坚硬的岩石。我脱掉上衣,拿着画棒,在上面随意描画着。画着画着,我忽然觉得很委屈,就哭了。这时妮浩进来了,她帮我擦干净了脸上的泪水和胸脯上的颜料,为我披上衣服。事后她对我说,我在胸脯上画了一只熊。
一九七六年,维克特死了,他是因酗酒过度而死的。我没有去激流乡送他。我不想送懦夫,虽然说他是我的儿子。他被葬在伊万身边。那一年九月已经参加工作了,他在激流乡的邮局当乡邮员。
九月在参加工作的那年与一个汉族姑娘相爱了,她叫林金橘,是激流乡商店的售货员。他们在一九七七年秋天结婚的时候,我再一次来到激流乡。柳莎带着我来到商店,去看林金橘的时候,我看到了摆着布匹的货架上,有一明一暗两匹布,一匹青蓝色,一匹乳黄色,我的眼前立刻就闪现出了耶尔尼斯涅被洪流卷走的那个黄昏,我所看到的金河的景色。我的岁月之河,流淌的就是这两种颜色。我感慨万千,不由得老泪纵横。我的眼泪让林金橘觉得委屈,她问柳莎,奶奶是不是不喜欢我做她的孙媳妇?我让柳莎告诉她,我不过是想起了一条河流。
九月结婚后,柳莎又回到我身边。她的脖子上依然戴着维克特为她打磨的鹿骨项链;每到月圆的日子,她就会哭泣。维克特喜欢在月圆时刻向她求欢。这个page172秘密,早在他们结婚时我就知道。因为一到月圆的日子,从他们的希楞柱里,会传出维克特快意的呼喊。
一九七八年,达吉亚娜和索长林带着他们刚出世的女儿索玛回到了我身边。那年依莲娜已经十岁了,达吉亚娜把她送到激流乡上学,由九月和林金橘照顾着。达吉亚娜告诉我,她很想要一个男孩,在索玛之前,她也怀了一个,可是到第六个月时,突然在山中滑了一跤,孩子流产了,是个男孩,把她和索长林心疼得好多天吃不下东西。
安草儿也到了结婚的年龄了。我本以为不会有姑娘看上安草儿的,他的愚痴是人所共知的,但有一个叫优莲的姑娘还是喜欢上了他。优莲所在的乌力楞与我们相邻,有一次马粪包去那里,把安草儿煮了好几壶鹿奶茶要招待电影上的人的趣事讲了,别人听了都哈哈大笑,只有优莲没有笑。她对她的额尼说,安草儿的心肠这么好,心地又那么的纯洁,这样的男人是可以依靠一辈子的,我愿意嫁给他。优莲的额尼把这话告诉给马粪包,马粪包高兴极了,立刻回来跟我们商量安草儿的婚事。我们很快为他们举行了婚礼。开始我和妮浩还担心安草儿不懂男女之事,而为他隐隐担忧着,但他们婚后不久,优莲就怀孕了,这真让我们高兴。不过优莲没有依靠上安草儿一辈子,她在转年生下一对双胞胎后,因大出血死了。那些难产而死的女人,通常只停上一天就埋葬了。但安草儿却不让埋优莲,他守在她身边,不许送葬的人靠近。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四天也过去了,虽然那时已是凉爽的秋季了,但优莲的尸体还是腐烂了,散发出阵阵臭味,招来一群又一群的乌鸦。我只好对安草儿说,你不要以为优莲是死了,她其实变成了一粒花籽,如果你不把她放进土里,她就不会发芽、生长和开花。安草儿问我,优莲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呢?我便把依芙琳曾对我讲过的拉穆湖的传说讲给他听,我说拉穆湖上开满了荷花,而优莲就是其中的一朵。这样,安草儿才同意埋葬了优莲。从那以后,每到春天的时候,安草儿都要问我,优莲开花了吗?我说,有一天你找到了拉穆湖,就会看到她的。安草儿说,我哪一天能找到拉穆湖呢?我说,总有一天会找到的,我们的祖先是从那里来的,我们最终都会回到那里。安草儿问我,优莲化成了荷花,我会化成什么呢?我对他说,你不是荷花旁的一棵草,就是照耀着荷花的一颗星星!安草儿说,我不做星星,我要当一棵草,草才能亲着荷花的脸,闻着它身上的香气啊。page173优莲留下的那对双胞胎的名字,是安草儿给起的,一个叫帕日格,一个叫沙合力。帕日格是一种背夹,而沙合力则是糖的意思。安草儿似乎把心思都放到了对优莲变成荷花的幻想中,他对孩子漠不关心。所以抚养孩子的责任,落到了我的肩上。到了一九八年,已经三十岁了的马伊堪怀上了私生子。马伊堪的悲剧,与拉吉米有着直接的关系。不管谁来向马伊堪求婚,拉吉米都说,她还是个孩子呢。我和妮浩不止一次劝他,马伊堪快三十了,再不嫁人的话,不是把她给耽误了吗?这孩子是被遗弃的,身世本来就凄凉,应该让她得到幸福。可拉吉米的回答永远都是:她还是个孩子呢。如果是马伊堪自己央求他,说她也想像其他姑娘一样结婚、生孩子,拉吉米就会大哭一场。马伊堪这朵娇艳的花朵,就是在拉吉米的哭声中一天天地黯淡下去的。高平路求婚多次遭到拒绝后,再也不上我们这里搜集民歌了,他早已娶妻生子。当拉吉米听说高平路结婚的消息时,他对马伊堪说,你看,情啊爱啊哪个是真的?它们都是过眼云烟!那个汉族老师怎么样?他不照样结婚了吗?谁都会抛弃你,只有阿玛不会抛弃你!那时的马伊堪已经知道自己被遗弃在乌启罗夫客栈马厩里的身世,马伊堪哭了。她哭过后对拉吉米说,阿玛,有一天我结婚了,嫁的肯定是鄂温克小伙子!马伊堪在她三十岁的这年春天,突然失踪了。拉吉米平素看她看得紧,从不让她单独外出。马伊堪甚至连激流乡都没有去过。她是开在深山峡谷里的一朵最寂寞的花。
然而这朵花在她三十岁的那一年突然化作一只蝴蝶,飘出了山谷,拉吉米几乎要急疯了。鲁尼和索长林各带着一路人马,出去寻找。一路去了激流乡,一路去了乌启罗夫。拉吉米留在营地守候着,哭得眼泪都快干了,连续几天不吃不喝不睡,就那么坐在火塘旁,眼睛赤红,脸色苍黄,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马伊堪的名字,叫得格外凄凉。我和妮浩担心极了,如果马伊堪不回来,拉吉米恐怕是活不下去了。然而到了她失踪的第五天上,去乌启罗夫寻她的那一路人还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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