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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做,除非其人如天,斬斷喜怒哀樂。這樣的大
人,惟中國歷史上曾經有過,且今后亦仍要有。
這樣的天人之際,我倒是尚須從格物致知到修身做起。我至今只是能無貪,
及少圖謀。我在日本軍人中投了一石,擴大他們內里對東條內閣及軍司令部的爭
鬥,如基督說的、“我來不是使你們和平,乃是要使你們動刀兵。”但我其實門
無車馬客,亦很少與池田他們引盃看劍。谷大使怕我罷官后生活貧苦,曾叫池田
來說,要分他的俸給與我,我亦沒有要。
張九齡詩、
蘭葉春葳蕤,桂花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
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我小時讀它,心竊愛好,焉知長大后跟人們說為社會為革命,把修身都來忘了,
要到如今我纔又有此身,而且我與天下國家纔亦有了新鮮的相關意。我亦豈有與
壯士論交,美人誓盟,卻不過是與世人像這樣的聞風相悅罷了。
彼時日本方面頗有人希望我組織政府,且長江流域有些地區尚在日軍手中,
未歸南京政府,我亦不是不可以交涉。但是我不急急。漢樂府、
大婦織綺羅,中婦織流黃,
小婦無所為,挾瑟上高堂,
丈人且安坐,調絲殊未央。
我亦且做個無所為的人,因我尚有許多知識與感情未清算,要與中華民國這一代
為知音,尚在轉軸撥絃,校正自己。
池田總想我能有一根據地,他偕同清水與谷大使商量,助成葉蓬代揚揆一當
了湖北省主席,因若推薦我來當,南京政府決不肯,而與葉蓬是事先言明,凡湖
北的事必要聽我的話。是年十一月,我就帶了沈啟無關永吉飛漢口,池田同行,
計劃是接收大楚報,並創辦一個政治軍事學校。
南京飛機場山河壯闊,沿途的日本哨兵實在有一種大氣,雖至今尚是敵人,
我亦不禁心里暗暗稱讚。又池田與飛機場的員工說話,沒有中國在西洋人手中的
海關郵局銀行的冷嚴嚇人,我亦看了心里愛。惟戰時的日本飛機有些危險,池田
后來有一次說、“我每飛漢口,前一天總把辦公桌子的抽屜里整理清楚,萬一跌
死,亦不致被同僚說池田生前是那樣亂七八糟的。”我亦知道這些乘客機是超過
年齡的,但既坐上了,亦就生死相忘,這生死相忘的境界倒是如天如地。
飛機飛過江西時,天邊有一脈灰暗的雲低垂,下界是南昌在落雷雨,飛機前
面卻白雲如海,雲上面一輪皓日,太空中沒有水汽與塵埃的微粒反射,這日光竟
是無色的,且亦分不出是春夏秋冬。有時飛在雲層下面,纔又看見閭闔在緩緩移
過,白雲朵朵著地生在田疇上。但那洪澤湖諸脈水,大別山眾峰巒,使人只覺其
如陳列館里的地形模型,有太古洪荒時代的寒冷。飛機如此定定的在空中飛,我
宁是多眺望窗外的翼背,風吹日曬中,惟有它與我近。
及至望得見武漢了,飛機漸漸低下,武漢的萬瓦鱗次迤邐展開,我即刻好像
到得家里。下機后坐報導部來接的汽車,只覺街道如波濤,泥士與路邊的籬落草
樹都于人親,而燈火輝煌處,是還比天上的星辰燦爛更好。
我此來亦豈有為一代大事,卻只是承眾人的盛情,我亦就無可無不可。我也
許連豪傑的氣概亦沒有,每于人世的真實處,我宁只是婉約而已。我若有為國為
民,亦不過是像、
偶賦凌雲偶倦飛偶然閒慕遂初衣
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
龔定庵這首詩,被王國維評為輕薄,但王國維是以尼采哲學附會紅樓夢的人,他
不知漢文明是連楚辭都嫌太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