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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舞
浙江省境內有共產黨的游擊隊萬餘人,其中在雁蕩山出沒的一百幾十人,名
稱只叫三五支隊,國軍卻開來了一旅還征剿他們不了。淮中附近一帶村落都向三
五支隊輸糧,政府的稅吏不敢下鄉來。三五支隊行軍,有田夫樵子先在嶺路上為
他們放哨瞭望。一日,他們在蕭延寺晝憩,遭遇國軍掩襲,就只這回頗有死傷。
他們且戰且退,據巖險相持,到夜色已深,始得逃脫。傷者匿在路邊山上柴草叢
裏,自有村人連夜送水漿乳粉去調護。
這些村落裏卻是既不開會,又不鬥爭,人們的口裏,將來共產黨的天下要分
田這句話是有的,但亦不見得是為了這個在刻心刻意的期待,事實上減租運動都
不曾聽聞發生。這些村落和別處的村落一樣,只見是男人在畈,婦女在家,畈裏
家裏皆風日妍靜。
中國民間是向來不談政治,卻有漁樵閒話與彈詞。政治到了不可以入漁樵閒
話,不可以入彈詞,它就是不足道的了,而亦就是天下要大亂了。天下大亂,反
者四起,這個感覺就是有氣概的。民間甚至並不重視形勢,聽人說國共的優勢劣
勢,都是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民間所知的,宁是政治經濟軍事形勢以上的天數
世運。
我聽不進左翼文化人的理論,但我仍喜愛他們的人。他們說、“農民為土地
怒吼了。”事實卻並不如此。事實是連上海等大都市裏亦竟無政治性的工潮,鬧
得起勁的,只是文化人與大學生。勝利后我看過一部電影片演的抗戰故事,完全
是假的,但我仍愛看,因為那劇中人亦分明覺得自己是在做戲,所以好。
可是三五支隊竟這樣清靜。他們都是年青小夥子,規矩聽話。他們心無雜念
,去盡誇張。因為民國世界真的在清早晨。天下大亂,而眼前這些游擊隊卻是可
親的子弟,反為只見國民黨在狂躁不安,不得其所,順逆之勢如此倒轉,就是舊
朝將沒,新朝將起了。
還是上次暑假將盡時,有幾個教職員先已到校。忽一日,三五支隊經過。我
們出去看,只見隊伍散入村中人家造飯,幾個指戰員與政委立在小橋頭。其中一
個政治指導員,抗戰時期他曾任美國在華派遣軍的聯絡工作,勝利后回故鄉,到
淮中教過書,今番看見,當然要請他到學校裏坐坐。請了幾次,他推卻不過情面
,纔與我們同行,好比是請女朋友。
到學校只有幾十步路,我就在大門裏走廊上移過一隻長凳請他坐下。他安靜
的坐下,不東張西望,不問這問那。惟我是初識面,馬君蕭君陳君與他同事過,
提起別后想念之意,他只答說、“此地有一個中學能存在是好的,我們路過不進
來,是為不要引起國民黨的軍隊對學校誤會。”三五支隊的確對淮中明裏暗裏都
不做工作。而眼前這個人,卻使我想起史記裏說張良如婦人女子。女子有一種貴
氣,不可非禮相干,而又委婉順從。
他坐了約有二十分鐘,馬君要叫廚房燒麵,他辭謝說不必費心,十分卻不過
,他只接了一盃開水。我惟見過日本的茶道,有這樣的虛靜清純。他竟不說政治
的話,連寒暄亦少,真真是浮花浪蕊都盡,別有淹然風流。他好比是麒麟不忍踐
踏生草,而人亦不忍傷害麒麟。日本開三百年一統之局的德川家康,他說過“得
天下以慈”我是這纔知道。
彼時虹橋也有兵,大荊也有兵,白溪也有兵。大荊街上豬肉店還被掛起一顆
首級。國軍像明末剿張獻忠李自成的四鎮之兵,一個營長駐在大荊就是小皇帝。
他們與城市裏的文化人大學生調同曲不同,都有一種想要揚眉吐氣,可是這只有
從民間起兵受記,如散仙要從瑤池蟠桃會受記,所以后來他們一夜之間都變成了
解放軍。
是年向盡,淮中正舉行學期結束考試,一日傍晚,忽開到一營兵,把學校包
圍,四面架起機關槍,出動搜查教職員寢室與學生宿舍,各人都被先摸過身上,
再打開箱篋。我房裏有一個學生在給我抄寫並油印山河歲月的草稿,正抄到有關
國民政府的一章,他停筆欲起,我說無事,你只管抄寫,一面開了房門等待被檢
查。一個兵提著步槍正待闖進來,我先說了一聲請,從桌上遞給他一支香煙,我
自己亦點一支來吸。他一眼就注意到在油印稿子,就問是什麼?這東西本來最犯
忌,但我悠然的只答說是上課的講義。開開箱子,見有一束秀美的信,兵又問,
我答是內人來的家信,見他持在手中無法,我就唸了一封給他聽,一面斟盃茶請
請他,問他可是也已經結婚?他答還未結婚。如此就平安檢查完畢。仇校長被抄
去燕窩與信件,女學生被抄去毛線衫,其他教員亦各有些東西被抄去,都是一點
嫌疑亦沒有的。隨后他們押解全體員生離校,連夜翻山過嶺到大荊,惟我留守校
舍。
翌日庶務馬君從大荊來陪我,說已打聽得這次解散淮中是旅長的命令,因仇
校長的兒子在上海是民盟的關係,仇校長今被指定在大荊不許出來,惟已請准畢
業班的學生即在仇校長家裏做完考試。我到大荊去出題監考回來,還在校裏住了
十幾天,把山河歲月油印裝訂好。在這些日子裏,尚有兩次軍隊過境,到校裏借
宿,一次是旅長親征,一次是營長帶兵,真要有魂膽來抵擋。等我要回溫州,馬
君憂懼道、“張先生在還好,張先生走了,若再有兵來,我豈不驚煞。”我教他
不可害怕,惟須安靜婉順,你的人好像是不占面積的存在,即在刀槍叢中亦可行
于無礙。
畢業班的試卷評定后,仇校長要我到樂清縣城向教育局要求復校,但是教育
局不敢與軍隊交涉,只答應打電報向教育廳請示,如此就無下文。我到溫州,請
溫中金校長也上呈文到教育廳,因為金校長是溫屬各中學校的校長會議主席,淮
中的事他可以發言,可是秀才遇著兵,終歸完結。
我去到雁蕩山只一年,外面天下世界已發生過無數大事,開國民代表大會,
選舉大總統,競選副總統,前線邱清泉軍團大勝,陳布雷自殺,發行金庫券,蔣
經國在上海對金融產業界執法如山,溫州街角與城郊築起沙土麻包的碉堡。夏瞿
禪在浙大,寒假不回里,他填了一首詞歎息時事、
欲待花時尋酒伴,醉中容易沾襟,明年紅紫屬何人,
無窮門外事,有限酒邊身;
併恐花無逃劫地,不如隨水成塵,惱他鶯燕語殷勤,
斜陽餘一寸,禁得幾消魂。
讀到“併恐花無逃劫地”我亦驚動,但我與溫州市井之人一樣,雖走進走出看
見碉堡,亦不去想像會發生巷戰,興廢之際,總是天意浩蕩,就沒有急景凋年之
感。
及過了年,我仍回溫州中學教書,寫信去叫秀美放心。我每月給外婆錢,秀
美來信總道謝,這種恩情感激,是女心纔有。我想着愛玲是不喜教書的。我每天
上完課,且只把山河歲月來刪改重寫。
我仍到時候去看看劉景晨先生。亦常去楊雨農家。楊家有錢我不羨,我喜他
有錢能豪華,且豪華得本色。淮中仇校長與我算得投機,但他對村人有一種世家
的傲慢,楊雨農卻是米店倌出身,不論穿長衫的穿短褐的他都平人看待。我亦與
徐步奎去吳家徐家玩。吳天五實在是至誠君子,聽他說話的聲音就剛而柔,真率
懇至,親熱之意出自肺俯,但在他面前,我總覺得自己是個離經叛道之人。徐家
卻是惟有唱崑曲這樁事我喜歡,徐玄長人原正派,但一個人縱有千般好,欠少英
氣總難為。
要說到相知,還是只有劉景晨先生。其次楊雨農,單是他的與人平等無阻隔
就好,與我相知不相知倒在其次。如英雄美人是先要能知世人,我即使單以一個
世俗之人而被知,亦已私心自喜。再其次是徐步奎,我與他經常在一起。
我向劉先生想要說出身世,卻道是我有個親戚當年在南京政府,因述其文章
與行事,劉先生問叫甚麼名字,我說是胡蘭成、“勝利時他還在漢口漢陽,后來
就沒有消息。”劉先生道、“這樣的人,必智足以全其身。”向步奎我亦幾次欲
說又止。我問他、“白蛇娘娘就是說出自己的真身,亦有何不好,她卻終究不對
許仙說出,是怕不諒解?”步奎道、“當然諒解,但因兩人的情好是這樣的貴重
,連萬一亦不可以有。”我遂默然。
又一次是我說起李延年的歌、“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
顧傾人國,宁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步奎道、“這是嚴重的警告。”
他說時一點笑容亦沒有,真的非同兒戲,當下我心裏若失,這一回我纔曉得待愛
玲有錯,但亦不是悔憾的事。過后愛玲編的電影“太太萬歲”到溫州,我與全校
員生包下一場都去看,天五步奎讚好,金校長讚好,坐在我前后左右的人都讚好
,我還于心未足,迎合各人的程度,向這個向那個解釋,他們讚好不算,還必要
他們敬服。可是只有銀幕上映出張愛玲三個字,她曉得我。人家說得意忘形,我
是連離異都糊塗了,詩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離異的真實亦不過是像死生
契闊的真實。
溫中教員宿舍樓前有株高大的玉蘭花,還有繡球花,下雨天我與步奎同在欄
杆邊看一回,步奎笑吟吟道、“這花重重疊疊像裏臺,雨珠從第一層滴零零轉折
滾落,一層層,一級級。”他喜悅得好像他的人便是冰涼的雨珠。還有是上回我
與他去近郊散步,走到尼姑庵前大路邊,步奎看着田裏的蘿蔔,說道、“這青青
的蘿蔔菜,底下卻長著個蘿蔔!”他說時真心詫異發笑,我果覺那蘿蔔菜好像有
一樁事在胸口滿滿的,卻怕被人知道。秘密與奇蹟原來可以只是這種喜悅。步奎
好像梁祝姻緣裏呂瑞英演的銀心,總使我懷念起另外一個人。
步奎已與肖梅結婚,他卻于夫妻生活多有未慣,這真是好。他對他教的那班
學生亦不溺情。一次他來我房裏,驚駭而且發怒,說道、“學生拔河時,他們的
臉叫人不忍看,學校裏這種競賽的教育真是不應該!”我當時想起與愛玲在松台
山看見訓練新兵。步奎近來讀莎士比亞,讀浮士德,讓蘇東坡詩集與宋六十家詞。我不大看得起人家在用功,我只喜愛步奎的讀書與上課,以至做日常雜事,都
這樣志氣清堅。他的光陰沒有一寸是霧數糟塌的。他一點不去想到要做大事。他
亦不憤世嫉俗,而只是與別的同事少作無益的往來。
溫中同事,有的是老教員,他們四平八穩,毫無精彩與毛病。他們在本地教
育界的職業地位已根深蒂固,若不經抗戰的播遷蕩析,怕已成為學閥了,如今美
中不足的只是年來物價高漲,家庭負擔重了。他們多已年紀五十要出頭,倒還是
經過五四運動時代來的,如今只落得為官為商皆不如人。其中卻也有一位董先生
,致力學術,長年累月在尋資料,要依照漢書的體制著民國史,已成列傳若干篇
,在大荊我還見過有一碑文也是他撰的,看樣子他是漸漸要成為宿儒了。但是寫
歷史要有一代人的笑語,董先生缺少這個。我與他們,見面惟客客氣氣,從來亦
不玩。
尚有比他們年紀輕些,四十幾歲的教員當中,頗有幾個有才情的,可是又才
情太多。一個是鄭先生,家裏是樂清地主,北伐時他活動過,但他的家業與他的
人已多年來停滯破落了,變得沉緬于冗談,漸漸連他的嘴亦像是夢寐的囈語不清。他卻又博極群書,前朝的掌故亦很熟,現代知識的水準亦很高。我聽他說科舉
,考秀才的文章要清通,考舉人的文章要才氣如江海,而中狀元的文章則要如絲
竹之音,我覺得非常好。可是那回金校長限制教職員領用信封紙,別人猶還可,
忽聽見鄭先生在走廊裏粗聲大罵,我著實喫驚,就把他的人打了折扣。這鄭先生
,每隔一兩禮拜必回家去,帶來一盒私菜,飯廳裏與同事一桌喫飯,他拿出私菜
,連表面人情亦不做,只顧他自己喫罷了,偏又他的喫相有似狗馬占住自己的槽
一心在喫,對周圍甚為嚴重。
鄭先生與曾先生最要好。這曾先生,單名一個猛字,教初中公民與國文,家
在茶山,就是上次我帶高中二年級學生與秀美去遠足過的地方。他當過陳獨秀的
秘書,雖已脫離多年了,仍說來說去說托派,因為此外他已一無所有。托派的人
往年我也見過,卻沒有像他這樣粗暴的,三日兩頭只聽見他在酗酒大罵,聽得慣
了,亦無人查問他是罵的那個,所為何事。他與鄭先生各有一個獨子在溫中讀書
,都當自己的兒子是偉大得了不起。此外有個教數學的陳先生,惟他年已五十,
應列入前面說過的老教員中,但他要找冗的對手還是只能找鄭先生與曾先生。他
以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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