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而不知待人,又今時世界的危機這樣嚴重,亦是美俄他們只在處事
而不知待人。
至于四寶看重愛珍,那也不只因為佩服這一樁。愛珍凡百人事上頭皆明亮公
平。四寶逢有學生子打架來告訴,他先入為主,先來告訴的便宜,后來告訴的喫
虧,幾次都是愛珍來擺正。起先四寶還氣衝衝的不以為然,但是后來變得他總叫
學生子、“你去與師娘說去。”白相人本來好漢不聽婦人之言,四寶卻凡事聽愛
珍,沒有一點不自然,因為他是真的白相人,所以本色。四寶不識字,從愛珍學
起來,吳雲甫三字他簽名來得個等樣。每天早晨還在床上,他先看報,由愛珍解
說給他聽,然后他下樓去,就當著學生子及來客稱能,講起本埠外埠今天有些甚
麼新聞,頭頭是道,大家都佩服先生明亮。自從討了師娘,果然是錦上添花,人
前顯貴。
四寶與愛珍新做人家,住在環龍路一條衖堂里,那衖堂的風水又好,年向又
利,住過的幾家如陳果夫等都興旺,吳家亦好像火發。有個曹聾彭會看風水,吳
家一直相信他。戰前的錢,四寶為人家了事情,進出多是萬數,他的人情又大,
手面又闊,一年里頭,單是四時八節的送禮,就夠開銷有得多。惟有師娘總是體
恤人心,見有學生子或親友境況艱難的,收了他的禮,宁可加倍塞錢給他。四寶
是今天有了進帳,就給妻買了衣料首飾回家來,把餘錢也如數都交給了妻。愛珍
手里,錢財銀子著實經經過,一生旺夫旺財之相。她到英商匯豐銀行提取十萬元
,當時被招待到經理室奉茶點款,真是現代上海大人家的人,她纔年紀三十出頭
,腰身極細,向來清素打扮,穿高跟鞋,有時與四寶及一班朋友從靜安寺路步行
到外灘,走路還勝過男人。
吳家如此豪闊,還在跑馬廳自己轄有馬,此外好開不開,開著一片理髮店,
雖然不靠此為生,亦是對于人世生計事情的至心在意。好像龍鳳鎖里金鳳姑娘的
豆腐店,遊龍戲鳳里李鳳姐的酒飯店,四寶夫婦亦與街坊小家小戶是同淘伴。店
里的師傅都是揚州人,愛珍也幫同照看,自己做雪花膏,做凡士林,著實有興緻。還做痧藥水,每年夏天發到鄉下去普施贈送,只覺上海的夏天,四處鄉下的夏
天,都有人意如新,如浴后輕衫纖縷見肌膚,聞得見汗香。
那莎藥水,取名施道世,近似施德之濟眾水,為此被控訴,結果也官司還是
這邊贏。對方請的律師是名律師,這里早晨先去電話,叫他識相就不要出庭。他
不領盆。等他從法庭出來,六月天紡綢長衫,油紙摺扇,正要上汽車,忽一人手
抬西瓜往他頭上一闔,糞汁淋了他一頭一臉,逃都來不及。不是那癟三逃,是那
名律師尷尬得逃都來不及。等他到家,又去電話問他味道好麼,他夾起尾巴不敢
再則聲。這律師其后于戰時也來吳家走動,有時打牌,愛珍想起前事忍不住要笑
,但是他並不知。白相人做出來的事就是動不動又頑皮,只不作興下流,所以上
得台盤。
白相人只是不作逆倫之事,不作欺侮孤兒寡婦之事,此外只要心思好,做甚
麼都無礙,他做的有些壞事只是等于頑皮。本來善惡二字在西洋人便成罪福,在
中國民間卻只有是非,而且人可以對它調笑。是非分明,而亦可以相忘。是非分
明是人世有限的面,是非相忘則是無限的面,人世有限而亦無限。白相人是無惡
不作,眾善奉行。如三國演義里有讚曹操的詩,曰、
是非功罪非兩人遺臭流芳本一身
吳四寶即為書生所深惡,但是為上海民間所艷羨,有他這樣的人,無論如何是一
種與發之氣。
白相人就是手段殺辣,對瘟孫屈死本來不必客氣,如天地不仁,因為一落容
忍與被容忍,即做人總不得漂亮,古來蕩子皆在這一點上近于黃老。又生意人與
土財主,是也有些不入調,四寶常說生意人蠟燭脾氣,你拔他一根毫毛,他也痛
徹心肝,你斬掉他一隻大腿,他倒也不過如此。對這些蠟燭脾氣,不見棺材不落
淚的人,是也要把點顏色他看看,使他曉得曉得,是他的錢值錢,還是人家的言
語值錢。
平常我愛易經,愛其無儒與黃老之分。孔子之時,儒與黃老始分,但直至漢
初,亦尚儒俠未分,故孔子之徒有子路子貢,而孟子亦后車數十乘。后來分為讀
書人與白相人,讀書人常貧寒,白相人常繁華,而漢唐以來開國英主與將相,即
多是白相人出身,沒有讀書人出身的。白相人喫四方飯,所以總希望天下人皆好
,到處有弟兄朋友,逢有事情,閒話一句,上海人所謂喫得開。這樣的人世行于
無礙,纔真是文明。現代西洋技術組織的社會,人像珊瑚小蟲,竟然建設起了珊
瑚島,亦那里還有人氣,惟獨中華民國的上海,雖一般是現代的大都市,而仍能
有人情意思,如高山流水,所以出來得白相人。
一天風和日暖無事,孔子要幾個學生子言志,子路說的是、“願車馬衣裘與
朋友共,敝之而無憾。”白相人即是這樣的窮做窮,決不寒酸。又子路與人鬥,
正纓冠而死,白相人也是頭上一頂帽子,身上一套衣裳,腳上一雙鞋子,必定整
潔。這種慷慨整潔里自有一種心意平正,好比石濤的畫一派野氣,而溫潤簡靜如
玉。白相人皆敬祖先,信仙佛,信時運流年。而因凡事有天老爺,他們做人倒是
穩紮穩打,不作投機之事,膽子大歸膽子大。
吳四寶后來開交易所,但他自己從不買空賣空。愛珍是戰時儲備銀行副總裁
錢大魁叫她拿金條房地契做押款,利用鈔票跌值,轉手可以賺進,她都不做。有
個學生子必要她做紗布交易來一腳試試,也是託託師娘的財氣,討個彩頭之意。
愛珍只答應得一聲,第二天,就報告賺了四萬元。問師娘要結麼,她叫再博一記
,第三天賺了十二萬元,結了送錢來。她還不要,說自己不曾出過一文,那里就
好當真受起賺頭來了,那學生子說叨師娘的光,他也帶賺了錢了,這一份必定是
師娘的,愛珍纔收了。一二不過三,她就做了這樣一次,再也不做第二回。一則
因為她不貪,要這許多錢何用,二則投機與她惜物之心不合,她可以千金散盡無
吝色,總要散得錚錚響,投機可是輸贏都使財物蒙受委屈。這是后話不提。
卻說戰前四寶夫婦本來日子過得像神仙,春夏秋冬像個春夏秋冬,過年過節
像個過年過節,上海凡有新鮮東西上市,總是吳家先穿著喫用。這份人家的喜氣
是人來客去不斷,各碼頭都有朋友。幫會里的白相人有道是三分錢遊得十八省,
凡到一個碼頭,你只要上茶樓,把茶壺茶盃依照一種擺法,自會得有人走過來動
問,問你斫何山之柴,飲何江之水這一類的隱話,對答無錯,他即會與你依輩分
見禮,留你一宿兩餐,贈你此去到下一碼頭的盤纏。小角色尚且如此,何況吳四
寶。他每年清明去南通上墳,從京滬鐵路趁火車,過江過壩搭船,一路都有學生
子與弟兄淘等候接送,張宴高會。到得南通,故鄉是故鄉,父老子弟各各有好語
,大家都得到他的好處。南通尚有四寶的姊姊家,常來上海走動,到時到節送來
南通的吐鐵、銀絲魚、柿餅,還有是學生子送的。這些東西,愛珍都親自點檢,
喜愛其有故鄉的好意思,遂覺這里在上海住家亦是有根蒂,有花有葉的了。
愛珍也同四寶去上墳過。有愛珍一淘,光景又自不同,南通人夾道縱觀,真
所謂三月上墳看姣姣。漢書里李膺與郭林宗同舟,岸上來送者望之如天上人,也
不必像李膺郭林宗的道德文章,卻是人世尋常皆可以有這樣的風光。他們大家都
留心看這夫婦兩個,女的怎樣待男,男的怎樣待女,這樣的天上人,卻又只是人
世的禮義之人。愛珍是好比“小喬初嫁了”來到這里是丈夫的根苗之地,不覺
的對他更加愛惜,更加安心了。四寶是得意自己的家主婆,雙雙回來上墳,謁祠
堂,會親友,好像今天纔發見愛珍是他的妻,時時刻刻照顧她,克盡男家新婦之
禮。上墳去的阡陌上,上墳回來親友的華堂張宴,皆只為這春風牡丹人。四寶說
與愛珍、“回南通上墳,我一輩總不脫班,但后輩怕沒有這樣虔心,我與你百年
之后即葬在上海,也為子孫近便。”他今正當極盛之時,卻怎麼就與愛珍說起死
則同穴之事來?他的意思我曉得,是像古人說的、
羅衣起舞亂桃李仍指南山松柏心
但是古人好像並沒有這樣現成的句子,倒是我不知不覺杜撰出來的。
白相人的富貴榮華,是人爵而亦是天爵,非官非商,而自有福祿壽三星來照
臨,喜氣如水。吳四寶夫婦是這樣的無憂無慮,十分知足。這里叫人想起陶淵明
的桃花源記,其中男女耕作,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民國世界的上海亦依然好
比是這樣。
三
中日戰爭纔起,東南迅即淪陷。四寶有個結拜弟兄陳光宗在湖南當師長,調
來防守錢塘江。他與四寶頂要好,發下來的餉銀都託四寶採辦軍需,四寶都是自
己開汽車赴滬杭公路送去。及后撤退,要四寶跟去,四寶不去。那陳師長是因撤
退時炸毀了錢塘江鐵橋,被蔣委員長下手令槍斃了。
四寶在上海參加汪先生的和平運動,七十六號奉丁默村李士群為頭,初時主
體卻是四寶夫婦,所以陽氣潑辣。四寶當警衛大隊長,內里都是愛珍管事,那些
衛士都怕吳太太,見了她個個樂于聽命。無論七十六號的隊長處長課長,上至丁
李周佛海,旁及滬杭宁一帶軍隊的司令官,如丁錫山程萬里等師長,皆叫愛珍做
大嫂或大阿姐。外頭上海有身家財產之人,皆曉得這位吳太太重人情面子,做事
漂亮。
彼時汪先生剛到上海,尚未在南京成立政府,重慶的人就來暗殺這邊,這邊
七十六號亦襲擊那邊。第一次打導報,第二次打大美晚報,吳太太都同道去,因
為說有女人可以順經。吳太太一次還到麗都舞廳去蹤跡對方的暗殺分子,后來又
有幾次士群命她聯絡重慶某方面的密使及共產黨新四軍的密使。她做這些,那里
曉得利害,而宁只是青春的頑皮。她的眼睛最尖,只要看過照片,或說了有甚麼
標記,她總不會失瞥或弄錯人。士群每讚賞說、“吳太太不做特工,還比受過特
工訓練的有本領。”但她只如三笑姻緣里的秋香,一個人被她在何處見過,她總
記得起來,好厲害的一對俊眼。詩經里的“美目盼兮”想不到原來亦是這樣厲
害的。
吳太太有一次真驚險。租界巡捕因誤會衝突,同她的坐車開排槍射擊,她隨
帶的一個學生子保鏢被彈而死,而她竟安然無恙。這事的起因還是林之江他們闖
的禍。七十六號這班人坐汽車帶手槍過租界,巡捕來查,他叫巡捕上車同到捕房
去講,焉知是開到林之江家里,給那巡捕結結實實的喫了一頓生活纔釋放。又或
者是在鋼甲保險汽車上通了電流,故意引惹巡捕上來喝令停車,用手來開車門要
盤問,被電流一彈彈得老遠,跌倒在地,等爬起來要開槍,那汽車已開走不見了。所以這回對吳太太的坐車如臨大敵。
吳太太那天是出去看醫生,還做頭髮。車子開到靜安寺路大西路口,那里有
英租界的巡捕堆疊沙袋為堡壘,盤查往來行人,上來喝令停車,要查手槍護照。
吳太太叫保鏢把槍交出,等回不怕捕房不送還。保鏢不肯,說先生派我跟師娘為
何事,槍被繳去,還有面子?正在爭持,豈知那巡捕手里的槍就一聲響,打著了
保鏢。吳太太看得分明,他倒是走火,並非存心。說時遲,那時快,保鏢只叫得
一聲師娘“彭!”的還過去一槍,那巡捕就倒在車輪邊馬路上死了,保鏢是死
在車上前座。當即別的巡捕都趕來向著汽車開槍,隨后捕房出動應援的大隊也趕
到,一時槍彈如雨。
愛珍此時倒反神志清靜。從前一二八之役,十九路軍在上海抗戰,虹口流彈
亂飛,她的母親說過,一個人只要心思正,子彈會來避人。愛珍想今生沒有做過
壞事,今天如要死于非命,那是前世的事。她坐汽車里端然不動,玻璃的碎片飛
濺得她一身,她怕飛著眼睛,用手掩住臉。
這時卻聽見英國巡捕的一個頭腦在說,車里是個婦人呢,想必已經死了,命
令停止射擊,他走近來看,卻見是吳太太好好的坐在車里。當下正欲說話,卻見
滬西那邊塵頭起處,七十六號的大隊人馬趕來,是剛纔有人看見回去報告,林之
江一班狠將聽說大嫂被人欺負,連機關槍都背下來,這邊巡捕一見也緊張起來,
兩邊展開陣勢,要放排槍機關槍衝殺。吳太太趕快下得車來,揚手向自己人那邊
叫、“不可開槍,不然亂槍真要打死我了。你們把槍都繳給巡捕,這不是動打手
的事,有外交可以講。”眾人依言,簇擁得吳太太回來。
四寶一見妻子無事回家來,趕快叫人去普善山莊施棺材二百具,一面在堂前
點香燭謝神佛祖宗蔭祐。一時四親八眷,弟兄淘里與學生子都趕來慰問,看見吳
太太的坐車彈痕如蜂窠,人竟會無恙,大家驚奇不置。就有沈小姐與弟媳婦及過
房女兒等圍隨著吳太太,幫她整髮換衣,把頭髮打開一抖散,豁朗朗都是玻璃屑
,大衣袋里一顆子彈,更不知是怎樣進去的。此時偌大的吳公館,黑壓壓的都是
親友與家人,連到沒有隙地,吳太太且是不要休息,她兩大碗飯一喫,只顧說剛
纔的情景。她的精神又好,說話的聲音又響。她是正當人生得意的極盛期,便怎
樣的驚險也都成了是能幹,是慶幸,得千人讚歎,萬人傾聽。
然后捕房亦派人來慰問。吳太太到工部局向那英國人政治部長大鬧,必要工
部局賠償汽車,保鏢與那巡捕一命對一命死了,但是保鏢的出喪要在租界通過,
由捕房致祭,以為謝罪。工部局只可一一答應,從此七十六號的人可以帶武器過
租界了。
翌年四寶做四十九晉一生日,與吳太太的生日,併在一起,擺酒唱戲做堂會
三天,京戲荀慧生麒麟童,越劇傅全香姚水娟,及申由的名角都到,酒席總有幾
百桌。正當三月初,愛珍穿一件醬色的旗袍,胸襟佩一朵牡丹花,她的人就像春
風牡丹,剛開到八分,沒有遮攔,而自然含蓄不盡。她首飾亦不多戴,只帶一隻
鑽戒,二十克拉。華堂張宴,她來到人前那股風頭誰亦不及。別人的富貴多是限
于一格,惟有吳家的是上自王侯將相,下至負販走卒的人世風光無際。
四寶夫婦待李士群夫婦要算得盡心。李士群的太太葉吉卿樣樣都要她為能,
樣樣都要她為先,吳太太都讓讓她。不為怕她,不為有所貪圖,而只為世人有各
式各樣,吳大太待人,好比是江河之水曲折貼地而流,卻也不覺得自己有何委屈
難伸,做人本來是要這樣纔有深意。饒是這樣,李大太還要妒忌,因為無論李士
群有怎樣的權力,葉吉卿亦妻以夫貴,總比不得吳四寶夫婦在上海人頭上的風光。吳太太待李士群,亦像待李太太的貼心貼意,士群凡託她做一樁甚麼事,她都
爽爽氣氣,切實有信義。故此李士群非常看重她,況且士群也要算得是個英雄,
他倒真是歡喜吳太太的。可是愛珍這個人依然好像她十七八歲時的一片光明迷離
,著不得男女之愛,而且她調皮,看見不對會得脫身。亦因她待士群的親情敬意
,正能克邪。
后年李士群毒殺吳四寶,像趙匡胤天下成了,就來斬鄭子明。一次潘三省做
生日,擺酒做戲,陳公博周佛海丁李等都到,丁默村上戲台扮呂布,唱了白門樓
,必要吳太太也上台,吳太太就演了賀后罵殿,李士群在台下看了,有動于心,
與人說吳太太真厲害,她還罵人。而我倒是想起了白蛇娘娘與法海之事,那法海
和尚只為盜憎主人,物惡其上,佘愛珍好像白蛇娘娘的妖氣,李士群可是雖有天
兵天將亦無意思,上海人頭上的風光還是于他無份。愛珍這樣強烈的人,四寶會
遭此大變,她當下像孟姜女哭萬杞梁,險不哭倒了長城,但是她能忍,人家來說
是李士群藥死的,她反為撇清,不承認有這樣的事。她的能忍,是對人世愛惜無
盡。彼時士群的衛隊有的仍是四寶的學生子,來與師娘說要為先生報仇,吳太太
道、“你們不要,你們若做出來事,師娘先就不好做人。好花讓他自謝。”她說
的好花讓他自謝,還比老子說的“不敢為天下先”來得好。吳四寶雖死,他的喪
葬亦還是風光,吳太太過的日子亦還是歲月悠長。比起后來李士群也被熊劍東毒
殺,死得那樣黯淡,做人真不如凡百看開些的好。士群死后,部下皆反,林之江
等要為難李太太,愛珍還保全她,說林之江男子漢大丈夫不向孤兒寡婦報仇,纔
攔阻住了。是要有愛珍這種氣度,所以能人世不傾動。
愛珍自此只是無思無慮,無憂無愁的過日子,學起唱京戲。她是唱小生,起
四郎探母裏的楊宗保。小生的嗓子似生似旦,是年青人初初男女分界,使人不覺
得他的富貴,而只覺得他的清華,不覺得他的權力,而只覺得他的英氣。眾人都
驚異,吳太太怎麼初學就唱得這樣好法。她是唱出了她自己的人。此外吳太太是
到朋友家裏打牌,對周佛海太太,熊劍東太太,黃吉等,她只是爽爽落落。
黃吉是潘三省的太太,潘三省還有個王三妹,一次在潘家酒席場面上,來賓
中那位非常霸氣的太太要替王三妹主張,倒使得潘三省面子上不自然,偏是吳太
太拿話幫了黃吉,當即平定。黃吉京戲唱得很好,相貌是臉的上半部得生得美,
可惜沒有地角,若拿手掩了下半部,單看她的額角眉毛眼睛,那聰明漂亮是好比
會說話兒一般。她先是王曉籟的妾,如今嫁了潘三省亦是聞人,但從早年就有個
留學生追求她,那男的是個文靜有真情的人,等她等到了如今,后來黃吉到底跟
了他了,潘三省也夠漂亮,一直到分別都敬重她,是平時買給她的東西都贈與她。黃吉自此果然拋卻繁華,與那男人一心一意做家常夫妻去了。
吳太太頂親的朋友是簡太太,兩人同在啟秀讀書時就要好。簡太太的男人早
故,當初結婚時就有病,花燭是為了沖喜。她男人的同學鍾可成,兩人在美國留
學一道回來,因一個病重,婚事都請他料理,簡家是上海有數的大家,鍾可成留
學還受他家栽培,視如子侄,所以與簡太太就相愛了。簡太太的娘家夫家都是有
名望的大人家,面子上不能有再婚之婦,公婆亦明知就裏,只是不說穿,且仍分
了長房的財產給她。那鍾可成真是好角色,做交易所大去大來,人又聰明,膽量
又潑,而且正直,對著杜月笙他都說話不賣帳,對著李士群夫婦他亦會當面批駁。戰時重慶要人在上海的財產多是託他經管,他處在這樣複雜的環境,對汪先生
這邊的人與在上海的日本軍,都不覺有甚麼要講應付,實在是他的才氣非凡。他
又相貌生得好,上海多少女人傾倒于他,他為了簡太太,十餘年來終不結婚。直
到抗戰勝利后,世事大變了,他兩人纔去美國成了夫婦。鍾可成在美國仍做交易
,越發大風大浪,一次蝕了二百萬元美金,后來又翻回來。
卻說在上海的那幾年裏,簡太太色色照顧鍾先生,當他是丈夫服侍,有幾次
可成做交易失敗,還拿簡太太的首飾去抵補,然后又贖回來還簡太太。可是兩人
還是分開住,顧到簡家的名聲。朋友亦都知道,不過不說穿。便是簡太太與愛珍
這樣知己,鍾先生亦常來吳公館打牌,可是都不說起她與鍾先生的戀愛。他們兩
人的事本來有些不應該似的,然而真有人世的約于禮。莊子說的天地之間有存而
不論,就是好比他們兩人的事。而朋友之間,連簡太太與愛珍這樣的親密亦不說
,又真是人之相知,在相知心。他們兩人的事,真是大人之事。
吳太太還有是與錢大魁太太要好,常去錢家打牌。錢太太卻說與吳太太知道
,她到錢家亦是再嫁,前夫是銀行家,錢先生也在那銀行裏,年青位置低,有一
段兩相情願的追求情節。如今錢先生當了中央儲備銀行副總裁,當初貧寒出身,
也多靠了錢太太手頭一點底子。婦人的私情,在當時的多少為難之處,成功之后
卻覺得本該是這樣的,因為兩人都是正經的,如今錢太太追敘那一段情節時,就
只是個端然。小時我每被母親叱道、“大人在說話,小人不許吵。”錢太太與吳
太太即是這樣的兩個大人在說話。可是隨即搭子來齊了就打牌,都是女太太們,
一面講論燒小菜做點心。
吳太太的一只炒辣醬是沒有閒話講,還有是她做的泡菜,大家喫了都說鮮潔
,那樣簡單的做法,卻他人看了樣子照著做,亦到底難傳授。吳太太燒的洋蔥牛
排,那種好法,在別處就怎麼也不能喫到。她又傳授一班太太們喫田螺,她炒的
田螺,大家都爭搶,錢先生他們回家來見了,說、“怎麼這樣鄉下氣,野蠻!”
嘗得一嘗也說好喫,要討添了。這班太太們是吳太太今天在那家,就大家都到那
家,好比愛珍的肉是香的,恨不得把她臠切了大家分了去做香袋兒。
那時吳太太也有個男朋友,是在重慶系銀行做事的。常買衣料送吳太太,他
上寫字間落寫字間,行動都打電話報告,三日兩朝來吳公館。那人是有太太的,
那太太也是愛珍的女友,明知是不可能的,連握手都沒有過,吳太太卻也心喜,
一種私情,彷彿只是晨起梳粧好了,自己身上的一股香氣。她就索性只是糊里糊
塗遊玩過日子,南京鎮江她都去玩了。
南京是外交部長褚民誼招待她遊中山陵,她也到過丹鳳街石婆婆巷來看我。
那時我當法制局長,家裏可是簡單得像中學教員的一樣,記得是春天,忽一日下
午吳太太帶了她的女侍從沈小姐來到,我又喜歡,又敬重,只覺得這樣的客廳與
她諸般不宜,連沒有留她多坐一回。鎮江是吳太太有學生子在當地方官,接師娘
在他家裏住了兩日,鎮江的風俗大約像蘇州,早晨蓮子桂圓白木耳燕窩,點心要
上好幾道。午飯有一種銀絲魚,透明如水。愛珍是丈夫在時享丈夫的福,丈夫不
在了亦還有本身之福。
彼時吳太太這樣糊里糊塗過的日子,好比李白的烏棲曲、
姑蘇台上烏棲時吳王宮裏醉西施
吳歌楚舞歡未畢青山欲銜半邊日
銀壺金劍漏水多起看秋月墜江波
東方漸高奈樂何
這首詩雖然是戒荒淫,卻與“山中無甲子”一樣,有悠悠人世,千秋萬歲之感。
而后來是不知何年代,忽然抗戰勝利了。日本降伏的那一天,吳太太接到電
話,她還說這可好了,又焉知重慶的人回來辦漢奸,把她也下獄,抄沒財產。在
南京政府這邊相當有地位的人,吳太太與有往來的,此刻忽然三三兩兩暴露其身
分,原來是重慶派來做間諜的,又還有是新近纔與重慶搭上了關係的,若男若女
,都鼻子翹得百丈高,開出口來,只有他家是人面前的人,除了他家,天下人都
要殺頭了。吳太太一見這種情形,就宁可喫官司,也不向他們求救。又還有是來
獻殷勤,說自己的妻妾是戴笠的情人,要做上海敵產接收委員了,叫吳太太把財
產過戶在他的妻妾名下,可得保全,吳太太卻宁可統統開單子交給了政府,總不
做塞狗洞之事。如果她被殺,財產被沒收,那是政府理曲,她失敗亦如金石擲地
一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