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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猪小说网 www.zzmszg.com,最快更新命运攸关的时刻最新章节!

知道了。从此以后,农夫们似乎像会长生不老那样,一直耕田种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这样做是对的,因为只有通过劳动才能永存。所以我现在也要这样,(他指着他的日记本)每天耕耘我的田地。

    (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伯爵夫人进来了,已经换上了睡衣,她不怀好意地看了秘书一眼。)

    伯爵夫人:原来这样我以为,我以为你这里终于没有别人我想和你谈谈

    秘书:(鞠躬)我这就走。

    托尔斯泰:愿您安好,再见,亲爱的弗拉基米尔格奥尔哥维奇。

    伯爵夫人:(刚刚关上门,就迫不及待地说)他老是围着你转,纠缠不休而他就是恨我,恨我,这个阴险的坏蛋,他使你和我离心离德。

    托尔斯泰:索尼亚,你对他是不公平的。

    伯爵夫人:我不想公平!他硬要挤进你我之间的关系中来,他把你从我身边偷走了,使你和孩子们也疏远了。自从他来到这里以后,我就不起作用了。这个宅子,你本人,现在属于全世界,只是不属于我们这些你最亲近的人。

    托尔斯泰:假如我真是这样的话,该多好啊!这正是上帝的旨意,人们都要属于大家,不要为自己和亲人保留什么东西。

    伯爵夫人:是的,我知道,这都是他灌输给你的。我知道,他是我孩子身边的窃贼,他鼓动你反对我们大家,我因此不能容忍他呆在这座房子里,这个挑拨离间的家伙,我不要他。

    托尔斯泰:但是,索尼亚,你是知道的,为了工作,我需要他。

    伯爵夫人:你可以找到上百个这样的人!(决不让步地)只要他呆在你身边,我就无法忍受,我不希望这样的人横在你我之间。

    托尔斯泰:索尼亚,我的好人,我请求你,别激动。来,坐在这儿,我们心平气和地谈淡——就像从前那样,像我们刚开始共同生活那样——想一想,索尼亚,我们没有多少好话可,也没有多少日子可过了!(伯爵夫人不安地环顾着四周,哆哆嗦嗦地坐了下来)你瞧,索尼亚,我需要这个人——我需要他,也许仅仅因为我在信仰方面太软弱了。索尼亚,我不是我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坚强,虽然每天都在向我证明,在世界各地有干百万人正在接受我的信仰。理解这一点,我们就有一颗和世人一样的心。要使一个人有自信心,至少必须从他人那里得到一种亲切的、活生生的、可以感受到的爱。也许圣徒们可以在没有人辅助的情况下独自在净修室里恪尽圣职,没有人督促也不会松懈。但是,索尼亚,你看看,我不是圣徒——我仅仅是一个十分软弱而且已经衰老的人。因此,我需要有一个接近我的人,一个能分享我的信仰的人,现在信仰是我晚年寂寞生活中最可宝贵的东西。四十八年来,我始终是感激你的,假如你能,假如你自己能体谅我的宗教意识,那自然是我的最大幸福。但是,索尼亚,你没有一次肯这样做。在我的心灵中视若瑰宝的思想,你不珍爱。我怕,你恐怕是怀着憎恨看待它。(伯爵夫人移动了一子)不,索尼亚,别误解我,这并非是埋怨或控诉你。你给我和这个世界以你所能给予的一切,巨大的母爱,不倦的操劳;你怎能为一个你的心灵无法分享的信念而献身呢?我怎能怪你不了解我最内在的思想呢?一一假如一个人的精神生活,他最后的思想还一直和天主之间隔着一道墙。但是,你瞧,我的家里终于来了这么一个人,他曾经为了他的信念在西伯利亚饱经苦难,他现在分享我的信仰,是我的左右手,是我的贵客。他帮助我,强化了我的内心生活——你为什么不肯把这个人留给我呢?

    伯爵夫人:他使你和我离心离德,对这个我无法忍受,我无法忍受!这些逼得我发狂,使我失去常态,因为我清楚地感觉到,你们两个人所做的,全都与我针锋相对。今天又是如此,中午让我撞着了,他赶紧把一张纸藏了起,你们谁也不敢正眼看我;他不敢,你也不敢,还有萨沙!你们准有什么瞒着我的。是的,我知道,我,你们干了些什么反对我的不怀好意的事。

    托尔斯泰:我希望,在我离死亡只有一掌之遥时,主会保佑我,不蓄意去做什么坏事。

    伯爵夫人:(激动地)那么你不否认,你们偷偷地干过干过什么反对我的事。啊,你知道,你在我面前,或是在别人面前都不能撒谎。

    托尔斯泰:(非常恼火地)我在别人面前撒谎?你对我说这样的话,你,那么我在众人面前成了骗子j(他强制着满腔的怒火)不,我向上帝发誓,我并非有意犯欺骗之罪。也许像我这样软弱的人永远不能说真话。但是,我仍然相信,正因为如此他不是撒谎者,不是骗子手。

    伯爵夫人:那么你告诉我,你们干了些什么事——那是一封什么信?什么纸?再也别折磨我了

    托尔斯泰:(走近她,非常柔和地)索菲亚安德列也夫娜,不是我在折磨你,而是你自己折磨自己,因为你不爱我了。假如你还爱的话,你就会信任我——甚至信任我身上那些你所不理解的地方。索菲亚安德列也夫娜,我请求你,你自己的内心,我们共同生活了四十八个年头了!也许你还能从这些年中的某个被遗忘的时刻里,从你的天性的某个褶纹里找到一点点对我的爱,我请求你,拿出你的热情,点燃它。试一试,像过去你一直做的那样:用爱,用信任,用温情和献身精神;因为索尼亚,有时我很惊讶,你现在怎么会这样对待我。

    伯爵夫人:(震惊和激动地)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的人了。是的,你对了,我变得丑恶、凶狠了。但是谁受得了,眼睁睁地看着你在折磨自己,这不是普通人所能忍受的——就是这点使我愤愤不平,也就成了我的罪过。你是异乎寻常地笃信天主的。是的,罪孽就是我傲慢,自负,没有低三下四地去信奉天主,去寻求我们所缺少的真理。从前,从前一切都好办,都清清楚楚,所有的人都同样地生活着,诚实,纯洁,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幸福,子女们长大了,他们也就愉快地活到自己的暮年。十三年前,这些突然间降临到你的身上,这个可怕的疯狂,这个信仰使你和我们大家都很不幸。我能说什么呢?到今天我也不理解,你自己擦炉子,挑水,修补破靴子,这些都有什么意义呢?你这个人,世界把你尊称为它最伟大的艺术家。不,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明朗的生活,勤劳而又节俭、宁静而又简朴的生活,会对别人是一种罪孽。不!我不理解,我无法理解这一切。

    托尔斯泰:(非常温和地)看着我,索尼亚,我正想把这些都告诉你:对我们所不理解的东西,正应当从我们的爱的力量出发去信任它。对人应当这样,对主也应当如此。你觉得,我对人生真谛的追求是荒唐无稽的吗?不,我只相信一点:人们真诚的行动以及为此所遭受的苦难,无论是对于天主还是对于众人,都不会是毫无意义和毫无价值的。那么你也试试看,索尼亚,稍微对我信任点,在你不信任我的地方,至少应当信任我那想做一个正派人的愿望,那么一切,一切都会又好起来的。

    伯爵夫人:(不安地)那么你就把一切都告诉我你们今天做了些什么,快把一切都告诉我。

    托尔斯泰:(非常平静地)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我不想再隐瞒什么,在我的极其有限的余生里,我不想偷偷摸摸地做什么。等谢尔哥斯卡和安德列回来以后,我就要在你们大家面前坦然地宣布我在这些日子里所做出的决定。这是个很短的期限了,索尼亚,你别再猜疑,别再侦察跟踪我。这是我惟一的、最真心的恳求,索菲亚安德列也夫娜,你愿意这么做吗?

    伯爵夫人:是的是的一定一定。

    托尔斯泰:我谢谢你。你看,坦率和信心使一切事都好办多了j我们这种心平气和的友好谈话有多么好啊!你又温暖了我的心。你瞧,你进门时脸上挂着猜疑的阴影,你的不安和嫌恶,这些我都觉得陌生,使我认不出往日的你了。现在你的额头又舒展明亮了,我又认出你的眼神来了,索菲亚安德列也夫娜,认出了你从前的那双少女的眼睛,那样美好地望着我的眼睛。那么你休息吧,亲爱的,已经夜深了!我全心全意地感激你。(他吻了她的前额。伯爵夫人走了,在门口她又激动地转过身来)

    伯爵夫人:那么你会把一切都告诉我吗?一切?

    托尔斯泰:(还一直很平静地)一切,索尼亚。而你要记着你的诺言。

    (伯爵夫人慢慢地走了,同时还用不安的目光看了看书桌。)

    托尔斯泰:(在屋子里来回踱着,然后坐在书桌旁,在日记本上写了几句,过了片刻站了起来,又来回踱步。再次走到书桌旁,沉思着翻了翻日记本,小声地读着刚刚写下的文字——)“在索菲亚安德列也夫娜面前,我尽量使自己平静、坚强起来。我相信,使她安静下来的目的,或多或少是可达到的今天我已经初次看到这种可能性,可以让她怀着善良、博爱的心作出让步啊,假如真能”(他放下日记本,艰难地呼吸着,终于走到对面的房间里去并把灯点亮了。然后又回来,费劲地把笨重的农民鞋从脚上脱下来,把上衣也放好。熄了灯以后就退了出去。在舞台一侧他的寝室里只能看见他那穿着肥大裤子和工作服的身影。)

    (一段时间之内,房内空无一人,灯光暗淡。毫无动静,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突然间,工作室入口的那扇门小心地、偷偷摸摸地被打开了。一个光着脚的人在漆黑的屋子里摸索着,手里拿着一盏提灯,灯光被遮挡着,只见圆锥体的光柱投射在地板上。原来是伯爵夫人。她胆怯地看着周围,先是在寝室的门旁偷听了一会儿,然后看得出是放心了,就蹑手蹑脚地溜到对面的书桌旁去了。提灯安放的位置正好只照亮着在黑暗中的书桌。在光圈里人们只能看得见伯爵夫人颤动着的两只手。她先是伸手抓那放在桌子上的文稿,在神经质的不安中开始读日记,最后又小心地一个接一个地打开写字台的抽屉,越来越急速地乱翻纸张,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她耸耸肩,伸手拿起提灯又轻轻地走了出去。她的表情极度恍惚不安,就像一个梦游者。房门在她身后刚刚关上,托尔斯泰就把卧室的门往自己这边猛力拉开。他手上拿着蜡烛,烛光晃动着,老人激动得难以抑制,他刚才暗暗地监视着夫人的行动,他想马上去追伯爵夫人,在已经抓住门柄的一刹那却又突然有力地转过身来,安详而又坚决地把蜡烛放在桌子上,走到边上的那个门旁,很小心地轻轻敲着)。

    托尔斯泰:(小声地)杜尚杜尚

    杜尚的声音:(从旁边那个屋里传来)是您吗,列夫尼古拉也维奇

    托尔斯泰:小声点儿,小声点儿,杜尚!你马上出来

    杜尚:(从旁边的屋里出来,衣服还没有穿整齐)

    托尔斯泰:把我的女儿亚力克山德拉日沃芙娜叫醒,让她马上到我这里来。然后你赶快下楼,到马厩去,传话给格里高里,让他套马,但必须悄悄地进行,别让家里任何人发现。而且你也要像我一样地轻手轻脚!别穿鞋,要注意别把门碰响。我们必须离开。决不能迟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杜尚赶紧出去了。托尔斯泰坐下来,果断地穿上靴子,接着拿起上衣,很快地穿上,然后找了几张纸,迅速地把它折起来。他的动作表现了内心的刚毅,坚决,但是有时不免很冲动。当他在写字台旁往一张纸上写几个字时,双肩抽搐着。)

    萨沙:(轻轻地进来了)发生什么事了,父亲?

    托尔斯泰:我要出走,我要决裂终于终于下决心了。一个小时前她向我发誓,要彼此信任,而刚才夜里三点钟,她偷偷地到我屋里来,乱翻这些纸这样更好,这样更好这不是她的意志,这是别人的意志。我经常向主祷告,请求他,在我的死亡时刻来临时给予我一个启示——现在他终于给了我这个启示。现在我有权把她一个人丢下,因为她抛弃了我的灵魂。

    萨沙:但是你要到哪里去呢,父亲?

    托尔斯泰: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随便到哪儿去都行,但必须离开这个充满虚伪和谎言的现实环境随便到哪儿去大地上道路纵横,肯定在某个地方已经铺好麦秸,要不就是预备好了一张床,等待着一位老人躺在上面,让他宁静地死去。

    萨沙:我陪着你”托尔斯泰:不,你必须留下来,去安慰她她会追的,啊,她会很痛苦,这个可怜的人!我就是那个使她痛苦的人但是我没有办法,我无法再否则我将在这里憋死,闷死。你留在这儿,直到安德列和谢尔哥斯卡回到家中为止,然后你再追上我。我先去沙马尔丁诺修道院,向我的妹妹告别。我预感到,我离开人间的时刻已经到来。

    杜尚:(匆忙地回来了)马车夫已经套完马了。

    托尔斯泰:那么你自己赶快收拾一下,杜尚,有几张纸放在你那里

    萨沙:父亲,你必须带上皮大衣,夜里冷极了。我很快就给你收拾一些暖和的衣服

    托尔斯泰:不,不,什么也不需要了。主啊,我们不能再耽搁了我不想等了二十六年来,我都在等待这一时刻,等待着这个启示快点,杜尚很可能还有人会动摇、阻止我们的行动。这里,把这几张纸拿上,还有日记,铅笔

    萨沙:火车上要用钱,我去拿

    托尔斯泰:不,别拿钱!我不想再沾钱的边,铁路上的人认识我,会给我票子的,其他的事主会安排的。杜尚快收拾好就来。(对着萨沙)你这封信给她。这是我的诀别书。她应当宽恕我的不辞而别!你要写信告诉我,她是怎样忍受这一切的。

    萨沙:但是,父亲,我怎么给你写信呢?假如我在邮件上写了你的名字和你所停留的地点,那么他们马上就会知道的,立即就会追赶你。你必须用一个假的名字。

    托尔斯泰:啊,老是撒谎l老是撒谎,老是瞒着什么会使灵魂堕落但是你说得对来吧,杜尚!你想叫什么名字呢,萨沙这样做也是善意的那么我该叫什么名字呢?

    萨沙:(想了一下后说)在所有的快信下面,我签上伏洛洛娃这个名字,你就用t.尼古拉也夫这个名字吧!

    托尔斯泰:(由于时间紧迫,他已十分冲动)t.尼古拉也夫好好那么祝愿一切安好,再见!(他拥抱了她)t.尼古拉也夫,你说的,我就叫这个名字。又是一次撒谎,又一次j那么——天主保佑,这该是我在众人面前的最后一次的不诚实了。

    (他匆匆地走了。)i第三场

    三天以后,一九一o年十月三十一日

    阿斯塔波沃火车站楼房的候车室里

    (候车室右边一扇镶有玻璃的大门通向月台,左边一扇较小的门通向站长伊万伊万诺维奇奥索林的卧室。候车室里,在木头长椅上,在一张桌子周围坐着寥寥的几个旅客,他们等候着从丹洛夫开来的快车。旅客中的农妇裹着大围巾睡觉,小商贩则裹着羊皮大衣打盹,此外还有几个从大城市里来的人,显然他们是官吏或者商人。)

    第一个旅客:(正看着报纸,突然大声说道)他干得真妙!

    这个老头子真逗乐!这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事。

    第二个旅客:发生什么事情了?

    第一个旅客:他溜走了,列夫托尔斯泰,谁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事先并没有做出门的准备,只穿着靴子,带着皮大衣,没有行李,也不辞行,就从家中出走了,只有他的私人医生杜尚彼得洛维奇陪着他。

    第二个旅客:他把老太婆扔在家里,这下子对索菲亚安德列也夫娜是件非同小可的事。他现在该有八十三岁了,谁能想得到他会这么干。你说说,能到什么地方去?

    第一个旅客:他的家人和报社都想知道这一点。他们现在向世界各处发电报。有人说在保加利亚的边界上见过他,另外的人说在西伯利亚。谁也说不准真实的情况。他干得好,这个老头子!

    第三个旅客(年轻的大学生):你们说什么呢?列夫托尔斯泰从家中逃走了,请你们把报纸借给我,让我自己读一下。(浏览着报纸)啊,这好极了,好极了,他终于振作起来,挣脱了。

    第一个旅客:这有什么可好的?

    第三个旅客:因为他所过的生活已经玷污了自己的言论。长期以来,他们强迫他扮演伯爵的角色,用阿谀奉承使他的声音窒息。现在他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从灵魂深处向人们讲话了。但愿通过他世界各地能够知道,在这里,在人民中将会发生什么事件。是的,这是件好事,这位神圣的人终于自己解救了自己。对说来这真是天赐良机。

    第二个旅客:也许这些都是不真实的,这张报上所胡诌的。也许(他左右顾盼,看看是否有人在听着,接着低声地说)也许他们为了制造错觉和假象才把这些登在报纸上,实际上是要逮捕,或者驱逐他

    第一个旅客:谁有兴趣要把列夫托尔斯泰撵出去?

    第二个旅客:他们他是教团、和军队的眼中钉,他们这些人惧怕他。有几个人就是这样消失的——“出国”他们干完就这么说。但是我们知道,他们所谓的“出国”意味着什么

    第一个旅客:(也低声地)这可能意味

    第三个旅客:不,他们不敢这么做。这个人,仅他一个人的言论的力量就胜过所有他们这些人。不,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们知道,是我们用拳头把他轰出家门的。

    第一个旅客:(急忙地)小心注意基里尔格里高洛维奇来了快报纸藏起来

    (警官基里尔格里高洛维奇身着全套,从玻璃门后的月台上往这里走来。出场后马上转身走向站长室,敲着门。)

    伊万伊万诺维奇奥索林:(正从他的屋子里出来,头上戴着铁路便帽)噢,是您啊,基里尔格里高洛维奇

    警官:我必须马上和您谈谈。尊夫人在屋里吗?

    站长:是的。

    警官:那么宁可在这里谈了!(用严厉的、发号施令的腔调对旅客们说)从丹洛夫来的快车马上就要到站了,请马上离开候车室到月台上去。(大家都站起来,急急忙忙地挤了出去。警官对站长说)刚才接到重要的机密电报。已经确证,列夫托尔斯泰出走以后,前天到达他妹妹所在的地方,沙马尔丁诺修道院。某些迹象表明,他打算从那儿继续往外走,从沙马尔丁诺开往各处的火车,前天起已由局的侦探们监视了。

    站长:但是给我讲讲吧,基里尔格里高洛维奇老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列犬托尔斯泰绝对不会是教唆造反的人,这个伟大的人物是我们的光荣,是我们国家的瑰宝。

    警官:但是他所造成的不安和危机比所有的党徒都可怕。顺便提提,上司派我监视每列火车,真叫我操心。莫斯科的上司要求我们偷偷地去监视,不要明着干。伊万伊万诺维奇,因为所有的人都能从上认出我来,所以我请您代替我到月台上去。火车一到站,马上就会有一名秘密下车来,向您报告他在这一段行程中所看到的情况,然后我马上就将这消息向上汇报。

    站长:尽力照办。

    (火车进站了,传了信号钟声。)

    警官:您和侦探打招呼时,要不引人注意,像见到老熟人一样,懂吗?不要让过路人发觉有人在监视。如果我们把这一切都办得很巧妙,对我们两人都会有好处,因为每个报告都要送到彼得堡,直到最高当局的手里。也许像我们这样的人,也能捞到一枚格奥尔格十字勋章。

    (火车轰隆隆地响着,倒着车进入车站。站长马上冲出玻璃门。几分钟后第一批旅客——一些农民和村妇带着沉甸甸的筐子、网篮,吵吵嚷嚷地挤迸了玻璃门。有几个人在候车室里坐了下来,想休息一下或者是煮杯茶喝。)

    站长:(突然间进门来了。激动地向坐着的旅客喊道)马上离开房间!所有的人!马上出去!

    在场的旅客:(惊异不满地埋怨着)这是为什么我们给钱了为啥候车室里不让人坐坐我们只是要等客车嘛。

    站长:(喊着)马上,我告诉大家,马上都出去!(他把门开得很大,急急忙忙地把这些人都撵走了,然后又赶到门口)这里,请您把伯爵先生请进来!

    托尔斯泰:(由杜尚搀着右手,他的女儿萨沙搀着左手,疲惫不堪地走进来。皮大衣的领子竖得很高,脖子上围了条围巾,但是人们一眼即可出,他那裹得严实的身躯冷得直发抖。在他的后面有五六个人嚷着也要挤进来。)

    站长:(对拥挤在后面的那几个人说)不许进!

    那几个人的声音:您还是让我们进我们只是想帮助列夫尼古拉也维奇也许可以给他一点法国白兰地或者热茶

    站长:(勃然大怒)这里谁也不许进!(他粗暴地使劲把他们挡了回去并关上了通往月台的玻璃门;但是在以后的时间里,依然得见一些好奇的面孔从玻璃门后经过或是往里面窥探。站长很快拉过一张安乐椅。放到桌子旁边)殿下,您是否要略事休息和坐坐呢?

    托尔斯泰:我不是什么殿下感谢天主,不会再有了永远不会有了,这个已经结束了。(他激动地看着四周,发现了玻璃门后面的人群)走开让这些人都走我要单独一个人总是有这么多人也要有一次让我一个人.一

    萨沙:(赶紧走到玻璃门旁边,急急忙忙地用两件大衣把玻璃门遮挡住了).

    杜尚:(此刻他小声地对站长说)我们必须马上让他躺到床上去。在火车上他突然发烧了,四十度以上。我看,他的情况很不好。这附近是否有旅馆?能找到几间像样的房间吗?

    站长:不,绝对没有!整个阿斯塔波沃都没有旅馆。

    杜尚:但是他必须马上卧床。您可以看到,他发高烧,可能会有危险。

    站长:当然我会认为这足无上光荣,如果旁边我这间屋子可以供列夫托尔斯泰但是请你原谅房间非常寒酸、简陋一间值班室,又矮又窄我怎敢请列夫托尔斯泰在此下榻呢?

    杜尚:这毫无关系,无论如何我们首先要让他上床躺一下。(托尔斯泰寒冷不堪地坐在桌旁,突如其来的寒颤发作了,杜尚对他说)站长先生诚心诚意要将他的房间供我们使用。您现在必须马上休息,明天您又会很有精神的,那样我们还可以继续旅行。

    托尔斯泰:继续旅行不,不,我想,我不会再继续旅行了这是我最后一站了,我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杜尚:(鼓励地)千万不必为这几度烧就担忧,这没有什么关系。您有点感冒——明天您的感觉就会很好的。

    托尔斯泰:我现在的感觉就很好极其良好只是今天夜里却非常糟糕,当时我突然感到,他们可能从家里跑来追我,追上我就把我弄回到那个地狱般这时我站起来,还把你们都叫醒了,我真是吓了一大跳。一路上我都怀有这个恐惧。牙齿在打颤,是发烧了但是现在,从我到这儿以后我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我没有见过这个地方现在突然完全两样了现在我一点也不害怕了他们追不上我了。

    杜尚:肯定不会的,肯定追不上,您可以安心地躺到床上去,没有人会来这里找您。

    (杜尚和萨沙两人把托尔斯泰扶起来。)

    站长:(向他迎了上去)我很抱歉!我只有这间陋室可供这是我唯一的房间而且我的床也不好只是一张铁床但是我想把这些向上司一下,打电报要他们立即由下一趟火车另外运来一张床

    托尔斯泰:不,不,不要任何别的实在太长了,长时间里,我用的东西比别人都好!现在对我说来越坏的就越好!农民是怎样死去的?他们也都是好好地死去

    萨沙:(继续搀扶帮助他)来,父亲,,你累了。

    托尔斯泰:(再次停下脚步)我知道你们说得对,我累了,全身都往下沉,我累极了,但是我却还在等待着什么就好像一个人已经睡意朦胧,又似醒非醒,因为他正在等候着什么近在眼前的好事,所以还不想就此草草入睡好极了,我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也许这就是死亡前的某些多年来,长年累月,你们是知道的,我总是很怕死,害怕我不能躺在自己的床上,怕我会像野兽那样乱喊、乱叫、乱爬。死神,也许他现在已降临到这间屋子里了,他等候着我呢。真的,我毫无恐惧地向他迎面走去。(萨沙和杜尚一直他搀扶到门口)

    托尔斯泰:(在门旁止步,同时往里看了看)这里很好,很好。很小,很窄,又矮,又穷对我说来,好像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就这样的一张陌生的床,随便什么地方的一间陌生的屋子里,放上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人一个衰老疲癃的人等待着,他叫什么?我前些年写过的,那个老人,他叫什么名字?他曾经是富有的,后一贫如洗地回来了,没有一个人认得他。他爬到靠近炉子的一张床上去啊,我的脑子,我的脑子太笨了!他叫什么名字?这个老人他,他曾经是富有的,后来身上只剩下一件衬衣了妻子折磨他,妻子没有和他在一起。他怎么死的?是的,是的,我记起来了,我知道,这个老人叫柯尔涅依瓦西里也夫,我当时在一个短篇小说里给他起了这个名字。一个夜晚,他死去了。这时主唤醒了他妻子的良心,妻子玛尔法来了,为了再看看他但是她来得太晚了,他已经直挺挺地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妻子无法知道,他是否还怨恨她,或是已经宽恕了她。她不知道,索菲亚安德列也夫娜(像是苏醒过来那样)不,她叫玛尔法我搞错了是的,我想躺一躺了。(萨沙和站长继续扶着他走。托尔斯泰对站长)我谢谢你,不相识的人。你让我在你的屋子里投宿,你给予我的是动物在森林里所有的主把我,柯尔涅依瓦西里也夫送到这座森林里去(突然惊恐万状地)你们把门关上,别让任何人进来,我不想再见任何人,只想独自一人和他在一起,要比以往的生活更加虔诚,更好地(萨沙和杜尚扶着他进入卧室。站长在他们进去后,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呆杲地站在门外)

    (玻璃门外面有人使劲地敲门。站长打开门,警官急急忙忙地走进候车室。)

    警官:他和您说了些什么?我必须马上报告一切情况,一切!他到底要在这里呆多久?

    站长:关于这一点,不但他而且别的人也说不准。只有主知道。

    警官:您怎么可以让他在国家的房子里借宿呢?这可是您的公务用房,您怎么可以转借给一个陌生人呢!

    站长:列夫-托尔斯泰在我的心目中并不是陌生人,我把他看得比兄弟还要亲。

    警官:但是您事先应该请示,这是您的职责。

    站长:我已经问过我的良心了。

    警官:那么这件事由您负责。我马上去报告真可怕,突然间要负起这么大的责任!要是能摸到最高当局对托尔斯泰的态度就好了

    站长:(很平静地)我相信真正的最高当局对列夫托尔斯泰永远会怀有好意的

    警官:(惊愕地看着他)

    (杜尚和萨沙走出房来,一面小心地把门拉上。)

    警官:(赶紧走开)

    站长:你们怎么能离开伯爵先生呢?

    杜尚:他非常平静地躺着——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面容如此平静。在这里,他终于找到了人们不肯给予他的东西:安宁与平静。他平生第一次和主在一起了。

    站长:请您原谅我这个简单的人,但是我的心在哆嗦,在颤抖,我无法理解这些。主怎么能把这么多的痛苦都堆到他一个人身上,逼迫列夫托尔斯泰从家里逃走,到这里来,死在我这张贫寒、不像样的床上人们,人啊,除了崇敬和爱戴他以外,怎么可以去打搅一个如此纯洁的灵魂.

    杜尚:他们正是因为爱一个伟大的人物,才常常站立在伟人和他的使命之间,出现在他的至亲者的面前。这样,他就必须逃脱,逃到遥远遥远的地方去。这件事来得正是时候:这样死去,才能使他的生命纯洁庄严。

    站长:但我的心不可能,也不想理解,这样一个人,这个俄罗斯的国宝,要为我们这些人受尽折磨,而这些人自己却无忧无虑地打发日子他们应当感到羞愧

    杜尚:您是位善良、可亲的人,您不必为他命运的艰辛而难过,不必惋惜这平民般的死亡与他的伟大不相称。如果他不为我们大众去经受磨难,那么他今天就不会成为属于全世界的列夫.托尔斯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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