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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就莫出世。”

    县委书记是跟谢真一起提起来的。对这几个“知识型”干部,一般有个评价:县委书记是现实主义者,谢真是理想主义者。

    “有本事莫让人挤走。站不住脚,什么都是白说的。”

    谢真回去的时候,镇上又派了车来接。县委书记一直送到车门口,等于是逼她上车。车子在起起伏伏、弯弯曲曲的路上七颠八颠,甩来甩去,外面的田扳、河、树、山、天、云,在窗子上跳上跳下,忽远忽近。她心里乱乱的,不由摇了摇头,别人自然看不出,以为是惯性作用。

    第二天一早她去办公室,桌上又放了一只冒着热气的茶碗。副镇长伏在桌上做自己的事。但是她晓得他在看她,她怔怔地坐着,迟疑着,盯着茶碗盖,拿不定主意是揭开还是不揭开。

    三

    谢真真正面临的压力是经济问题。到处都在风起云涌地招商引资,开发经济。一夜之间,经济奇迹就像满天彩球一样让人看得眼花镜乱。独小镇显得有些冷锅冷灶。客观条件上的困难自然是有的。小镇偏僻,商品流通就难以发达;几乎没有任何工业基础,也就不会有雄厚的财政来源。但如果一切条件都已具备,又有什么奇迹可言呢?所谓“奇迹”不就是把常人认为做不成的事做成么。

    有人就想到开发旅游资源。

    大约没有特点便是小镇最大的特点。自文坛寻根说兴起,镇上一班搞文学创作的人很是有些慌,寻来寻去寻不出一些稍有乡土特色的文化背景。那个关于乾隆皇帝驾幸李八碗的传说只是传说而已,不足为训。最早的一部县志,始于明朝嘉靖年,记的某山某潭,也不过是些土坡上塘。好不容易寻出一位有些名气的古人,邻县还来打官司,说是按历史唯物主义,该古人的生卒之地属于他们的行政管区。论风俗,更无可道者,连民间小曲,经考证也是从江北传来的。所谓寻根,无非是文化上心理上的认同。人是要合群的,不附着在什么上面,也就失了自信,剩了失落感、飘泊感,连自己姓什么也要觉得有些可疑的。

    其实,着这种慌,很犯不着。一个地方可以没有一点能争脸面的历史,却终不会没有一点值得一提的人事。比方说,照艾老他们的记忆,镇上先前也是有过名胜古迹的。

    镇外数里,先前有一座关马祠。祠今不存,仅留祠址。残墙断瓦,没在浅草长蒿中间。

    关马祠当年香火极盛,当地人很是信得过。以至于镇子方圆几十里,除关马祠外,再无一处庙观。并不是关马二公排斥异己,一切宗教,没有人信,也就存身不住。

    关马祠使人信,有它的道理。

    关马祠非佛非道,没有任何清现,也没有任何经典。做它的信徒很轻松,酒肉照吃,老婆照娶,也无须苦苦面壁做功课。愿意烧香上供(多少不拘),有诚心,即可受其福荫。

    然而因为没有经典,给后人造成了考据上的麻烦。关于关马祠的来历,众说纷纭,都言之凿凿,又都不可信。

    最早一种说法是这样的:

    早年镇上的苦力大致分为三帮:替商旅挑运行李货物的挑子帮;挑水叫卖的扁担帮;将寿终者抬上坟山的杠子帮。有一天,三帮首领相约在镇中茶铺聚会,挑子帮首领提出:帮中兄弟有的一天生意做不完,有的一天只好干坐,要有个地方通气才好。其他两帮首领也有同感,马上响应:扁担帮早想有个聚拢人的地方,好对付那些用了水又赖账的人;杠子帮则想有地方挂招牌,让去黄泉路上的人好认。于是三帮达成协议,盖一处庙屋作共同活动场所。

    挑子、扁担、杠子,凭的是苦力,无师自通,无祖师可言。三帮首领议了半天,决定,读书人既然供孔圣人,他们便供“关帝”关老爷,取的是关帝的忠义,有国士之风。三帮合流,第一要紧的就是义气。唯一问题是天下供关帝爷的很多,使他们的宗旨不易明确。于是进一步议决,除关帝爷本人外,还供其坐骑赤兔马。理由是三帮人等,均是脚力。赤兔马即为脚力的偶像,关马祠由是而生。

    关羽由“忠惠公”而为“武安王”、“英济王”而又进爵为帝:“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忠义神武关圣大帝”等等,至高至尊。“三十三天天外天,玉皇头上冲天冠,冲天冠上竖旗杆,先生更在旗杆尖。”真是了不得!三帮脚力借助他和他的马的神威,为自己的卑下行业壮色,多一些做人的豪气,是很自然的事情。

    然而,若干年后,又出来“关马镇火”一说。而且随时日推移,持此说的人似乎更多些,其确凿证据是关帝神像两旁的对联:

    赤面秉赤心骑赤兔追风驰驱时无忘赤帝

    青灯观青史仗青龙偃月隐微处不愧青天

    据“关马镇火”说,这里的“赤帝”是火神。那一联的意思是:红脸关帝胸怀一颗红心,骑着赤兔马追风般驰驱时,也不会忘记提防火神纵火害民。因为那时候镇上多是板壁、棚屋,住户常遭祝融之灾。万般无奈,只好劳关帝爷大驾,请他作消防队长。据说,也果然是灵。有一户虔诚信奉关帝爷,常上关马祠许愿,一次镇上发火,火烧到这户人家的土墙边即自行熄灭。过后,一条街都成了废墟,独其安然,毫未未损。这家人说,大火时,见一赤马从天而降入其墙围里,倏然消逝,使大火中独独空出一块清静无恙的天地。

    关马祠从此没有宁日。随着声名远播,隔不多久就有祈求庇佑的人众在关马祠打醮唱戏,抬出关王(关羽)、马王(马平)、康王(周仓)游行。游完了,又请菩萨看戏。善男信女,叩头礼拜,捐钱献油,好不热闹,镇上主事的大户及庙中斋公因此获得无穷好处,更把关帝镇火一说,喊得响彻行云。

    看出“关马镇火”说破绽的,大有人在。某举人(据说是艾老的叔公)弃官返里,游关马祠,当即发现谬误:“赤帝”一典,乃指的是刘邦斩蛇起义的故事。刘邦路遇白蛇,斩之,其母哭日:我子白帝子,化为蛇,为赤帝子斩。“赤帝”便是汉高祖,与“火神”并无瓜葛,对联中的“无忘赤帝”当然是说关帝不忘汉家帝业。

    不过,艾老的叔公只是捋须而笑,没有当时说破。庙中斋公看出一些蹊跷,心里很有些紧张。当时,人们对关马的信仰,出现了一些危机。多年来,任你如何供奉,火灾终是不得断根。斋公的心里也空落落地有些虚了,便把艾老的叔公请到后堂,竭尽恭敬之能事。商议的结果是,顺从流俗,仍取“关马镇人”说。只是由斋公作一个补充,说是关帝近日托梦,一旦发生火灾,让众人都出点力气。平日早早备办好一些消防器械,选一些后生作消防队员。神人合力,才能确保消灾攘祸。以天下之大,关帝庇佑之众,这是很容易想通的事。不久,关马神威又十分显耀,关马祠香火重又日益鼎盛,有万世不竭的声势。

    然而又终于寂然,而归于万韧不复的悲惨境地。

    原因再简单不过:有了搬运公司,就没有了挑子帮;有了自来水,就没有了扁担帮;有了火葬场,就没有了杠子帮;有了政府办的消防队,关帝爷及其千余岁的赤兔马也就从此可以退而休息。

    人很实际:我有求于人,是因为人有用于我,菩萨也不能例外。说穿了,人们信的并非菩萨,而是自己。一切宗教,总要有用。有用则存,无用则废。

    后来的关马祠,麻石墩子砌了猪圈,碑石做了茅池板,还总算是为当地人造了一点实在的福利。

    其实,关马庙之先,镇上是有过寺庙的,而且是名寺,叫神石寺。这座名寺如今只是留在人们的口头上。一旦说起,便有无限遗憾。

    很多年前,一场暴雨过后,几个人发现了一桩奇事:出镇街,过桥,路边有一块卧牛大小的石头,在一个如水中浮出的世界中,竟滴水不沾。仿佛是在暴雨过后才长出的。然而人人记得,这块卧牛石在他们出世之前,就早已在这里了。

    上面还有似乎刚刚刻出的四个字:紫气东来——以前是连一点影子也见不到的。

    神灵于昏天黑地的暴雨中,借这块冥顽之石示福谕给此方百姓,是无疑的了。

    一时之间,四乡轰动。远远近近,人似潮般涌来,对这块卧牛石膜拜不止。当时,镇外一带禾田被踏得锃光如镜,无人痛惜,只当作是对神灵的供奉。

    万众倾倒的时候,镇上最受尊敬的一位老者威严地持着一部美髯,号召众乡邻捐款为神石造庙,立神位,以谢天意。只听四下响应之声,惊天动地。

    神石寺不久即巍峨耸起——据说是巍峨得很可以的。其规模,几近江南三大名楼(武汉黄鹤楼、洞庭岳阳楼、南昌滕王阁)。

    自有神石寺,小镇终日车马塞途,烟雾弥漫,香客络绎不绝。车马店、香火店,乃至花楼赌馆,如雨后春笋一般。一年间,把个历来无名的镇子像面团发酵一样一下子胀大了好多倍,紫气东来家家满,一镇人得天独厚,自然是感恩不尽,皆不知祖上积了什么大功大德。

    忽然有一天,一位秀才从此路过。他进京赴考,名落孙山,正在归途。路上见往镇上去的香客熙熙攘攘,十分惊奇,问其故,原来是去朝拜神石寺。其实,对神石寺,他这之前已有所闻,很不以为然。一年前,他是从这里走过的,当时此地地僻人稀,几近不毛。怎么转瞬就成了江南名镇了呢?而且,现在看来,倒真是名不虚传的。

    等到近了庙前,等到进了大殿,等到看见那块卧牛石,等到谨慎仔细问明庙主,这位秀才不禁哑然失笑。

    一年前,下那场暴雨时,乃是他撑伞驻足卧牛石。踌躇满志之间,想起老聘当年出函谷关,关令尹见紫气东来,知有圣人过关。果然见到骑青牛的老子,便再三拜揖。老子遂写道德经传诸万世而不朽。秀才于是信手抬枚锐石,刻“紫气东来”于卧牛石上,颇有些以圣人自命的意思。没有想到,他把一团紫气带给了这一方草野之众,却背走了他们的晦气,不仅没有做成圣人,反而落入窘境。他想想气愤不过,疾呼道:何神石之有,见你们的鬼去也!然后他备述年前避雨的详情,并当即再书“紫气东来”四个字,与神石上的字迹比较,显见是出于一人手笔。

    所有在场的人受了惊吓似的怔了一会,忽然猛醒过来,一声发喊,蜂拥上前,捉手捉脚,几乎要把文弱秀才撕成碎片。

    幸亏镇上那位至尊老者喝住,说明该书生因落魄而至疯癫,列位蒙神石灵光所厚,正该积德行善,将他送进精神病院就医,怎么好跟他拼命呢?神石的创造者于是检得性命,落荒鼠窜而去。

    神石寺以后毁于战乱,毁得很彻底,如今连一块瓦片也寻不到。那卧牛石也随紫气遁去,不知所往。

    每遇灾祸,如饥荒,如一文革”镇上人便嗟叹不止,怀念神石寺,怀念卧牛石。嗟叹之中,不免咬牙切齿地诅咒那个疯秀才。他的癫狂,多少是要冲犯祥瑞,惹得神灵恼火的。神石寺的毁掉,毕竟是在他走后发生的事。这些,当然是世俗之见,不足为训。如今,镇政府上的人说起神石寺,也是有感慨的:经济干部说,要是神石寺还在,镇上就会成为一处旅游胜地,这笔“无烟工业”的收入是可观的;文化干部就更惆怅了——神石寺倘若不毁,实在是本地传统文化十分辉煌的一个佐证。

    总之,人们都很惋惜。

    开政协会的时候,大家就七嘴八舌地提出来,由艾老牵头,写了一个提案:恢复关帝庙和神石寺两处文化景观,以开发本镇的旅游事业。

    镇长谢真看了镇政协转来的提案,满脸浮起凄然的许多括弧,心里浮起一个很尖刻的词:

    “画饼充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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