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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文化的认同却是超时空的,而且,越是远在他乡,就越是怀念故土。客家人从北国中原来到南方蛮荒之地,虽然也得“入乡随俗”但决不肯轻易苟同,相反,只要有可能,他们就会顽固地保持自己独特的风土人情和语言习惯。
一、英雄与美人
南方六大方言中,资格最老的是吴语。
吴语据说已经有三千多年历史了。它可以追溯到商朝末年的一次大移民,这次移民是太伯和仲雍领导的。太伯和仲雍是周太王古公亶父的儿子。古公亶父一共有三个儿子:长子太伯,次子仲雍,三子季历。大约当爹的总有些偏心,要心疼小儿子一些,又尤其喜欢季历的儿子姬昌,也就是后来的周文王。太伯和仲雍一看没戏,就带着族人跑得无影无踪,史书上的说法是“让贤”但如果是让贤,自己躲起来就是,干吗把手下的精兵强将统统带走?又何必连周族的衣服都不穿了“断发文身”作“野蛮人”状,公然摆出一副不合作的姿态?分明是和老爹、老弟都翻了脸,没准还是被打跑的。反正“打不赢就往南方跑”也是炎黄时代就创立了的光荣传统,没什么稀罕,也没什么不妥。
不过太伯和仲雍这一跑,就跑得远了,从陕西的岐山一直跑到江苏的苏州、无锡、常州一带,这才站住了脚跟,号称“句吴”江南这地方,现在是富得流油,当年却是蛮荒之地,叫“荆蛮”移民也是早就有了的,在绍兴、诸暨一带,是夏禹的苗裔,据说是夏王少康派来给大禹守陵的,叫“于越”他们的习俗,也是“断发文身”或者“披发文身”大约还保持着夏代的原始风貌,祖上则是中原的羌族。太伯和仲雍他们祖上也是中原的羌族,也“断发文身”这可真是“五百年前是一家”了。
可惜现在是亲兄弟的,尚且难免祸起萧墙,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又哪里靠得住?所以后到的“句吴”和先来的“于越”也免不了刀兵相见,鹬蚌相争。吴越之间的战争,也不知打了多少年,最后打出个“卧薪尝胆”的故事来。不过吴越两族的文化,毕竟相通之处甚多,正所谓“交通属,习俗同,语言通”何况还有需要合作的时候?正如孙子兵法所言:“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而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同舟共济这个成语就是从这里来的。)总之吴越两国的交往是很多的。不管是战,还是和,总归要沟通,也要融合,彼此之间也会相互影响。于是吴越两国的“国语”就成为今天吴语的原型。直到现在,除宁镇一带“失守沦陷”外,吴方言区,大体上也就是当年吴越两国的地盘。
吴语的代表是苏州话。苏州话也被称作“吴侬软语”侬,是典型的吴语。吴人自称我侬,称别人为他侬、渠侬、个侬,现在则称“你”为侬,反正不管什么人,都是侬,所以叫“吴侬”不过侬则侬矣,软却不一定,宁波话就不软,因此有“宁听苏州人吵架,不听宁波人讲话”的说法。事实上吴人和越人原先都尚武好斗。吴王金钩越王剑,吴人更是兵器制造专家。春秋时,最好的兵器都是吴国的兵工厂里打造出来的。什么吴戈、吴钩、吴干,都是。楚辞上说:“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毅兮短兵接。”(国疡)应该说是当时战场上的真实写照。难怪伍子青要报仇雪恨杀楚王,不找别人,非到吴国搬兵不可。“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吴王好剑术,国人多伤疤。”风气风尚如此,吴语怎么会软?
吴国出兵器,也出丝绸;出英雄,也出美女。吴国的丝绸叫吴绞,吴国的美女叫吴娃,也叫吴姬、吴娘。越国也出美女,叫越艳。“吴娃与越艳,窈窕夸铅红”(李白),弄得吴人和越人都有点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吴国也被越国派出的色情间谋所颠覆。再说越人还擅长诅咒,其禁咒术就叫“越方”越巫、越祝也让人谈虎色变,吴国岂能不亡?
然而后来越国又被楚国所灭。再说南方从来就打不过北方。吴也好,越也好,楚也好,最后都被北方来的强秦统一了去,南方之强变成了北方的刀下之羊。
此后兵战就开始改成商战了。吴盐胜雪,吴羊奇白,富庶的南方有足够的能力在经济上征服北方。打造兵器的手艺自然也只好用来做剪刀,叫“吴刀”“吴刀剪彩缝舞衣,明妆丽服夺春晖”“吴姬缓舞留君醉,随意青枫白露寒”以柔克刚的结果是吴语开始变得甜糯绵软,终于变成所谓“吴侬软语”
不过,在几乎举国上下都以北方话那种粗犷硬朗铿锵有力为尚时,这种轻柔悠扬婉转文雅的“吴音”却有一份难得的可贵。自古江南多才子,我不知道这和他们都说吴语是否有关,但文化要求多样,不喜欢单一,总是不争的事实。
认真说来,吴语虽然也是南方方言中个性特征比较鲜明的一种,但与粤语、闽语相比,和北方官话还算是比较接近的。在词汇和语法两方面,吴方言和普通话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区别主要在腔调。比方说保留浊音,复元音韵母都读成单元音,摆(bai)读ba,悲(bei)读be,飞(fei)读fi等,这也不奇怪。吴方言区毕竟是南北方言交锋的前沿阵地,一点不变也是不可能的。长江以南,连南京、镇江都变成了北方方言区“柔弱”的苏州居然能“顶住”我们实在该说一声“不简单”!
有人说,人生三大悲哀: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江郎才尽。吴语是否英雄末路,我们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它并未江郎才尽,大约也还没到美人迟暮的份上。
二、行尽潇湘到洞庭
相比而言,楚国的情况要差得多。
楚国原本也是南方之强。春秋五霸(齐桓、晋文、秦穆、宋襄、楚庄)有它,战国七雄(秦、齐、楚、燕、赵、魏、韩)也有它,而且五霸也好,七雄也好,要说地大物博人口多,还得数楚国。战国时,楚的疆域,东至海滨,北至中原,西有黔中,南有苍梧,差不多占了当时中国的半壁江山。
楚人原来也是“南蛮”举姓,西周时立国于荆山一带,周人管他们叫“荆蛮”武王伐纣时,楚人也随了大流,算是“同盟国”因此后来论功行赏,坐地分赃,也有楚的一份。然而只封了个子爵,四等,可见地位之低。后来楚国一天天强大,也就耗子腰里别了杆枪,起了打猫的心思,要“问鼎中原”九鼎,是三代时的传国之宝,政权的象征。楚子居然借着周王派人来劳军的时候,问九鼎有多大多重,那意思便很明显。
楚人也有资格牛逼。因为楚人比吴人和越人都尚武好斗,而且还有一股子蛮劲。湘语中至今还有一个词,叫“霸蛮”(不管条件怎样,硬要如何如何的意思)。又霸又蛮,当是楚人的性格。然而楚人霸则霸矣,蛮则蛮矣,智商却不低。楚辞是可以和北方歌诗平分秋色的,楚歌也不比吴歌差,楚国的政治家更是多为栋梁之材。搞历史的人都知道,自古以来“惟楚有才”虽然“楚才”难免会被“晋用”
自强不息的楚人也不以南人为耻,上下君臣,都自称蛮夷,专一和华夏诸侯作对,五年不出兵,就算是奇耻大辱,死后不得见祖先。春秋前后,楚吞并的诸侯国,大大小小四十五个,越国就是被他灭掉的。也就是说,楚国原本也有资格有条件统一中国,所以,秦灭六国,楚最不服,以至于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说法。
不过,亡秦的虽然是楚人(陈胜、吴广、项羽、刘邦都可以算是楚人),汉代的皇帝也像楚王一样好细腰(能作掌中舞的赵飞燕就是典型),统一了的中国的政治中心还是在北方。楚语不但没能成为“国语”反倒是楚都所在的湖北,也基本上变成了北方方言区。只有战国时才被楚人占领的湖南,还保留着古楚语的一个分支——南楚江湘,它后来就发展成又一种南方方言——湘语。
在南方六大方言中,湘语也许要算是最可怜的一个。它的使用人口不算最少。最少的是赣语,只占汉族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多一点。次为闽语和客家话,各占百分之四。湘语则和粤语差不多,各占百分之五,在南方方言中仅次于吴语。但湘语的地位和影响,又岂敢望吴语、粤语之项背?就连和闽语、客家话,也不能比。这也没法子,人家财大气粗么!上海和长江三角区说吴语,香港、广州说粤语,台湾、福建说闽语,客家则动不动就开世界客籍大会,聚在一起说客家话,湘语哪有这个条件?
可见光是人多,也未必顶用。事实上湘语的地盘最小,受其他方言的影响最多,内部的分歧也很大,纯粹的湘语方言点又一天比一天少,以至于有人怀疑它是不是还有资格作为一种独立的方言,和其他六大方言平起平坐。也有人干脆主张将湘语和赣语合并,并称为湘赣方言,或者将湘语“五马分尸”分别归属西南方言、客家方言和赣方言。
说起来湘语也是窝囊。湘语,顾名思义也就是湖南话,然而湖南一省之中,真正说湘语的不过三十多个县市,连一省的半数都不到,其他地方分别被西南方言和赣客方言占领。西南方言占据了湖南西北、湘水以南和京广线以西广大地区,赣客方言则占据了湘东狭长的一带,留给湘语的地盘所剩无几。即便是湘语方言区,也分新湘语和老湘语。新湘语流行在长沙、益阳、株州、湘潭等城市,老湘语流行于宁乡、湘乡、双峰、衡阳等地。湘谚有云:“长沙里手(内行)湘潭俏(漂亮),湘乡嗯啊做牛叫。”可见新老湘语之间也是不能对话的。如果按照某些方言学家的意见,把新湘语归入西南方言,湘语的地盘可就所剩无几,更加少得可怜了。
其实楚语的地盘原来还是蛮大的,少说也占有湘鄂两省,但既然连楚王都守不住他的领地,湘语又能如何?能有这一亩三分自留地,没准还得感谢秦始皇设了长沙郡,又幸亏还有个洞庭湖,好歹能抵挡一阵。可惜即便长江天堑,也未必能抵挡北方方言的凌厉攻势。“吴王”那边,宁镇“失守”;“楚王”这里,两湖“沦陷”这也难怪。吴楚两地,毕竟都在南方方言区的最北边,所谓“首当其冲”之地,对手又强大无比,便难免寡不敌众,节节败退。吴语从江苏退到浙江,湘语(或楚语)从湖北退到湖南,也是理所当然。何况湘语的处境比吴语更难,东西南北都被其他方言(赣、客、粤、西南官话)包围,简直就是四面楚歌(或四面都不唱楚歌)。吴语好歹还有个东海作后盾,可以背水一战的。
吴楚(湘)命运多鲜,还因为它们是资格最老的方言。创业易,守成难,老的总是不如新的有生命力。北方方言日新月异,开拓进取,赣客方言后起之秀,方兴未艾,吴湘方言区被它们蚕食,也是势所必然。
三、吴楚东南拆
湘语和楚语是嫡亲,和吴语则是表亲。
楚语和吴语曾被看作同一种方言,而且就叫“吴楚”这也不奇怪,吴与楚都是“荆蛮”嘛!再说越灭吴,楚灭越,他们也曾统一过,所以古楚语和古吴语是比较接近的。直到现在,湘语和吴语还有不少相同之处。比如“吃”便都念作“恰”只不过声调不一样,也就是腔同调不同。父亲叫“爷”读如“衙”也一样。从这些蛛丝马迹看,吴语和楚语的关系在历史上很可能非同一般。
事实上直到隋唐,吴语和楚语还被看作一种大方言。陆法言说:“吴楚则时伤轻浅,燕赵则多伤重浊。”(切韵)陆德明说:“方言差别,固自不同。河北江南,最为钜异,或失在浮浅,或滞于沉浊。”(经典释文他说的“河北”就是“燕赵”;他说的“江南”就是“吴楚”颜之推也说南方水土柔和,所以说话声音清而切;北方山水深厚,所以说话声音浊而钝。可见吴楚之同远大于南北之同,南北之异也远大于吴楚之异。要是它们就这么联起手来,南方的方言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然而一把刀子却从吴楚之间插了进来。
这把刀子就是赣语。
顾名思义,赣语就是江西话。不过,说赣语就是江西话,就和说湘语就是湖南话一样,并不准确。因为湖南人并不都说湘语,还有说北方话(西南官话)和客家话的;江西人也并不都说赣语,还有说北方话(江淮官话)和客家话的。西南官话、江淮官话和客家方言这么一挤兑,湘语和赣语就很可怜,连自己一省的地盘都守不住。但要说湘语主要在湖南,赣语主要在江西,也不算错。
江西这地方,历史上叫做“吴头楚尾”春秋时是吴、越、楚三国的交界处,汉代又介乎荆(荆州)、扬(扬州)之间,是个“三不管”的空子:楚不管,吴不管,越也不管,结果,古时这块地方的方言,就有点不三不四,不明不白,连汉代的方言学家扬雄都弄不清楚,只好留下一片空白(也可能那时人烟稀少,语言方面根本就乏善可陈)。其实直到现在,赣语的特征也还不十分明显,而且来历不明,就像江西菜一样,不南不北,不东不西,没什么“特色”
是空子,就有人钻。西晋末年,八王混战,五胡乱华,匈奴、鲜卑、揭、氏、羌,杀过来杀过去,中原地区就很不安定,一直处于动荡之中。东晋末年,战乱更加剧烈,中原汉人就开始大规模地往南跑,有的便跑到了江西。唐末和宋末,中原汉人又多次大批南迁。这一次跑得就远了。跨黄河,过长江,越淮河,渡赣水,一直跑到广东、福建,跑到后来成为客家方言区的地方。
这些南迁的汉人都要经过江西,江西就像是一个中转钻。那时又没有大京九,即便是逃难,也走不快。也有走不动的,就干脆留了下来。但不管是过路的,还是留下的,也都要把当时中原的方言带到这里。赣中、赣北人说话,原本就既不如吴人之“清”又不如楚人之“楚”有些不清不楚。现在再让北方官话接二连三这么一搅和,就更加不三不四,结果,赣语就成了非吴非楚非中原的“怪话”
事实上赣语的特征可能也是最不明显突出的。它南部接近客家方言,北部接近江淮方言,西部和湘语拉拉扯扯,东部又和闽语黏黏糊糊,疆域从来就没弄清楚过。赣语的语音也怪怪的,浊音都变成了清音,这和普通话是一样的,但普通话中浊音变清音是平声送气仄声不送气,赣语却一律送气,又和客家话是一样的。长沙人蓝男不分,泥犁却分得很清楚,南昌人也一样。武汉人喜欢用“倒”这个虚词,意思相当于“着”南昌人也这么说:“坐倒”(坐着)、“站倒”(站着)。成都人也说“倒”比如“牛都过得倒你过不倒”这里的“倒”就是“了”的意思。成都人不说“坐倒”、“站倒”而说“坐起”、“站起”同样,武汉人也不说“拿一本书倒(给)我”而说“拿一本书把(给)我”只有在赣语中“倒”才既有“着”的意思,又有“给”的意思。
赣语,明摆着是个混血儿。
它也是一个奇迹。在吴语、楚语这些老方言节节败退朝不保夕的情况下,它居然能作为一种新方言在夹缝中生长起来,还赢得了和吴、湘、闽、粤平起平坐的地位,真的让人刮目了。江西这地方,先前可没有这样得意过。
然而这样一来,吴楚之间的联系也就被切断了。吴楚之间的联系原本就很松散,赣语一刀切将过来,便连藕断丝连也很难做到。中唐以后,大批移民从中原经赣北、赣中向赣南挺进,这个口子也就越撕越大,最后,不但吴语与湘语从此天各一方,而且闽语也被限制在东南一隅,除了往台湾岛和海南岛上跳,再没别的出路。
四、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和赣语一起“分裂”吴楚的,还有客家话。
客家,是相对“土著”而言。先入为主,后来为客,客家也就是移民,客家话也就是移民的语言。不过不是所有的移民都叫客家,也不是所有的移民都说客家话。所谓“客家”特指在公元四世纪初(西晋末年)、九世纪末(唐朝末年)和十三世纪初(南宋末年)从黄河流域迁徙到南方,现居广东、福建、广西、江西、湖南、台湾等省区的移民。他们祖上是北方人,到南方来是出于无奈。然而“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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