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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嘴巴子掐出洞来了!”“掐?我还咬呢!”红菱说着嘴就上来了,一口咬住陈乔治的耳垂。陈乔治觉得一阵热往下走,又去解红菱的旗袍钮扣。红菱躲他:“酒窖在哪儿?”陈乔治答:“你给了我我告诉你。”“告诉我我就给。”“你先给。”“你先讲。”陈乔治想,反正教堂藏的酒不少,不在乎她偷一两口。他招出了酒窖位置。两人下到菜窖旁边的一间矮窑,红菱用手一摸,里面全是陶酒坛子。她抱了两坛出来,叫陈乔治擦根洋火。红菱说:“哎呀,是‘女儿红’。”陈乔治叫她手下留情,酒是望弥撒给教友喝的,因为英格曼神父看不上中国的红葡萄酒,进口红葡萄酒又太贵,他不得已用“女儿红”代替红酒。陈乔治一面劝阻,一面帮红菱往外搬酒坛。女孩们发现窑姐们这一夜很静。外面零星的枪声显得格外清晰。快入夜时,她们听见窑姐们唱起小调来。是江南人人都熟的“采茶调”窑姐们和军人们大多数是江南人,江南现在没有了,只剩下他们口中的“采茶调”开始调子还快活轻佻,慢慢有男人声音加入,拖缓了节拍,音调也不准了。这有点黄腔左调的江南小曲变得象哭一样难听。尽管难听,女孩们听得心酸起来。她们也都是头一次想到“江南没有了啊”
“采茶调”在一根琵琶弦上弹奏,听去象沿街乞讨。酷似乞讨的琵琶声不知怎样把王浦生的眼泪先惹了出来。王浦生的眼泪刹那间引出了所有人的眼泪。窑姐们和军人们开始只说聚一块打两圈牌,喝喝酒,几口酒下去“采茶调”便唱起来了。他们这才发现心里还是有那么些人可牵记,那些人都和江南一块没了。也还是有一些好风景可思念,草屋也好瓦屋也好,半亩水田三分菜园也好,都和江南一块没了。酒是坏东西,勾引起他们一肚子伤心事。我姨妈书娟这天夜里闹起失眠来。她前天认出玉墨后就想如何替母亲报复这个婊子。也是替自己报仇。书娟把自己的遭遇清算到玉墨头上:不是这婊子她这时一定和父母守在一块。只要和父母相厮守,是生是死她都认了。她悄悄地溜出被窝,套上羊毛长统袜,蹬上皮鞋,披上大衣。火盆里炭火还在眨动。她实在没有报复的武器,便把火钳子放在炭火上烧。她想,在那婊子细皮嫩肉的瓜子脸上烧个纪念吧。她抓起烧红的火钳,轻声走出门。书娟走到潇潇冬雨中,听见低哑的琵琶弹奏着她和她父母都不屑耳闻“采茶调”它贫贱俗媚的音符给弹得如此低沉,让书娟感到不伦不类。她一直往前走,现在站在仓库的门口了。仓库门开了一条缝,里面点着几盏蜡烛。一股酒气从门缝里冒出。书娟直是想,火钳子烧红的一头可别凉掉。雨冰冷冰冷,别浇坏她的凶器,浇灭她的果敢。只要唤出那婊子,下一步就容易了。她突然发现一屋男女都在哭。“唱啊,怎么没人唱了”豆蔻从琵琶上抬起脸。王浦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嘴角又跑道绷带里不见了。这回是红花绿叶的绷带,王浦生给包扎得象个小姑娘。豆蔻把琵琶一扔,说:“都是它不好!就这一根弦,比瞎子弹三弦要饭还难听。”她说着用袖口抹抹眼睛。“谁站在外头啊?进来吧。”玉墨说。外面黑,书娟赶紧往更黑处躲一步,一脚踩在坑洼处,趔趄得把火钳子落在雨水里,有气无力地“嗤”了一声,白烟子倒不小,等玉墨到门外它还在冒。书娟已经躲到拐角里了。
阿多那多听见一串枪声响在城西。又在枪毙战俘了。他听说枪毙是对中国战俘或嫌疑战俘已是最好优待;日本兵们已经腻烦用子弹了。他们的杀戮方式越来越五花八门。每次出去找粮,阿多那多都大汗如洗,两个膝盖虚弱打晃。他感谢上帝,让他长了一张洋面孔。在屠宰场一般的南京城,他这面孔等于盔甲面具。他再想睡就睡不着了。起身披衣,上下牙嗑得声响清脆。他晃晃酒瓶,只有个底子了。跟了英格曼神父十多年,阿多那多还是喝不惯西洋人的酒。夜深时分,他回归本性;呷两口烫热的大曲,佐酒也是中国市井小民的口味:几块兰花豆腐干,半个咸鸭蛋。可惜大曲喝光了。他想起酒窖里的“女儿红”劲头是差了点,但比洋酒顺嘴顺肠胃多了。他走到院里,看见仓库里的烛光,扒在门缝上,看见一地的陶酒坛。伤兵和窑姐们倚倚搂搂,吭吭唧唧,南京城风化最糟的一隅搬进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