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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恨透了你们这样对我置之不理。我不反对你们抬着我没头没脑地跑,但至少得听我把这事讲完
听我说,你们对团支书的了解太肤浅。不,我不同意,你们假如对他下一个虚伪的结论我怎么也不会同意的
当然,谁会想到他给我来这一手,他看上去那样老实巴交
对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关于团支书。他那样对我真把我搞晕了
我没料到,真的没料到。
一大早,白色平板车就从楼道里偷偷摸摸推过去。我发现推车的女护士很眼熟。那护士捂着特大口罩,也对我认真看了一下。
“是死了吗?”我轻声轻气地问。
护士别转脸,没理我。意思是:废话!
我对这个白布单蒙紧的东西,感到又神圣又恐惧:一个生命留在世界上最后的痕迹。我不自觉跟了几步,拼命感觉着全身活力;比较着生与死的一步之差。
一个尖嗓门在楼梯上喊:“护士长!”
推车的站住了,回头问:“干啥?”
“他的东西!”
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裹在几件不太干净的衣服里,被抛到平板车上。
护士长大声说:“再看看还有他啥东西,一块清理掉!”
“晓得了!”尖嗓门轻松愉快地跑开了。
护士长推车就走。一些东西掉在地上她不屑用手去拾。我走上去,将那件军装拾起来。就在我手指触到军装的同时,马上想扔下它逃跑。
“等等!”我叫道。
护士长停下来。我这副活见鬼的表情让她大吃一惊。
“你是二十五床的熟人?”护士长问。
我捏着那件汗味犹存、只剩一枚领章的军装,猛烈地摇头。
“那天见你在他房里下棋嘛”
“我不认识他!”我粗暴地说。扔下军装,我的手指仍像紧捏着什么一样,松弛不下来。我后悔不该去拾它。
“昨天夜里他死在手术台上了。”护士长司空见惯地说。见我跟着车走,她奇怪地连瞅我几眼。
我脑子嗡嗡乱叫。我不懂自己跟着这辆车想上哪儿。从小到大,我第一次感到,死人是不可怕的。
我还没来得及告发他,他却死了。他的死乱了我的阵脚;他又一次从我手边逃开了。我飞快地跑到演出队住处,他们在院务处几间办公室里临时搭了铺。还没人起床,我徘徊一会,想想不对,不该来这里,又转身上了楼。我跑得气也供不上了。
我翻箱倒柜,找出那枚准备作物证的领章。同屋的女孩在灌蛋奶混合液,发出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声响。要是她有意识,准不愿这样活着:让人们像浇灌肥料一样把食物灌下去。
我沿着一条幽暗的小道跑着。通往那种房子的路,在我印象中就这样幽暗。我只有一个念头,把这领章还给他!让他离开这个世界时尽量对称,别缺点什么。
他是牺牲者,是为了一个大得难以想象的事业去牺牲的。我不能得知他当时的表现:是特别英勇,还是一般化。他害怕过吗?犹豫过吗?或许在巨石压下来的瞬间,他迟疑了一刹那。他是有意迟疑的,为一件不可告人的勾当惩罚自己,用自己最大的代价来替自己雪耻
我清清楚楚记着他的模样:一副衰弱得像老人一样的身架和一张稚气得像傻孩子一样的面孔。他毕竟太年轻了啊!年轻得尚未来得及正式地、磊落地去爱一个女性。他年轻得还不懂什么叫爱;若懂,决不会用这种不美好的手段白白糟蹋了它。除了母亲,他没有机会了解任何女性。而女性,就是他未知的半个世界。这半个世界已永远摒弃了他,对他永远封闭了。
我闷头跑着,差点撞在手推车上。车空了,上面有块冰凉的塑料布。
“你干啥子?!”护土长被我吓一大跳。在这条幽暗的小道上走的人,不是变得迷信就是突然胆小了。
我气喘吁吁地:“我还想看看他!”
护士长推车便走:“有啥看头!门锁喽!”
“不能再开一次吗?”
“我不管。你去找那个死老头!提防着啊,他凶得跟鬼一样!”她边说边小跑着远去。
我放弃了我的打算,跟着护士长跑出那潮湿的小道。领章让我在途中扔掉了,就让他带着缺憾走吧。
一个军人完结了。就这样——毫不悲壮,毫无诗意,毫不轰轰烈烈,毫无罗曼蒂克地完结了。下一步,我该把有关他的记忆尽快处理掉;我盼望能及早忘记他
演出队结束这一带的演出时,我就跟他们一起走了。不管怎样,我是要出院的,因为同屋的小姑娘死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床上。一清早,见她母亲给她梳头,一切治疗器具都已撤走,我还以为她终于好转,没想她昨天夜里就死了。一绺绺死去的头发被梳掉下来,使她的面容变得十分老相,越发显出贫苦和卑微的样子。我不敢再看她。
等我办完出院手续后,见小姑娘的父母一前一后走出医院。他们并不悲伤,仿佛了却一件伤透脑筋的事。死者那不干净的躯体作为一具标本献给了医学。她骨骼还是不错的,将要发挥比她活着大得多的作用。据说这一来,医疗费就偿清了。
车子开进城市,我热烈地建议去参观那个恐龙博物馆。没人相信它是博物馆,一点不森严不宏伟,圆圆的房顶像个马戏表演场。
恐龙巨大的骨骼放在大厅里。它很完整,甚至还很有姿态。周围有一圈栅栏,这距离增添了人们的历史感。董大个的头顶还未达到恐龙的膝部,他惊讶地直龇牙咧嘴。
恐龙是曾经遨游在地球上最成功的动物。我记得著名古生物学家赖格的话:“恐龙的出现甚至使进化史上的特殊事件——人类的进化也大为逊色。”我充满景仰地注视着这个统治地球长达一亿五千万年之久的巨大怪物。但所有人对它很快兴味索然,因为它和今天的世界一点关系也没有。有人甚至说,参观这东西实在是吃饱了撑的。这样不可一世的庞然大物,谜一般绝灭了。围绕着恐龙的绝灭,科学界从来没有沉默过。有人认为,中生代末期的地壳运动使海陆变迁,植物减少;海水的变冷使浮游生物灭绝,这样吃植物的恐龙与水里的恐龙大量死亡,从而使巨大的肉食恐龙也失去了它食物环链中最必要的一环。
还有人认为,恐龙死于洪水或超新星爆发。
有人从这些巨大爬行动物的身体内部找原因,认为它们长得这么庞大,本身就是一种病态发展,是内分泌失调的产物。结果失调状态愈演愈烈,遗传密码中的不利因素被延续和囤积下来;新陈代谢反常,神经系统紊乱,终于造成死亡。
我忽然发现四周出奇的静。四下一看,发现人已经走光了,只剩我和巨大怪物待在一起。我干脆跨过栅栏,用手去触摸化石表面。它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冰凉而坚硬。慢慢地,我觉得这具化石不大经看,许多地方透着人为的痕迹。人类目前对这神秘的历史角色了解得十分有限,时常发生错误。比如著名的柯普,他犯的错误也像他的两千部著作一样著名。他发现一架崭新的恐龙,有着从未见过的长颈,他为它取名叫扭龙。另一位学者、柯普的对手马什教授,看到这具骨架展出后,便提醒柯普弄错了:他从容地从“尾”部取出最后一节脊椎装到了头上,原来柯普错把头装在了尾巴尽头,加上他过人的想象力,便制造了一头稀奇古怪的异型动物。
我绕着恐龙骨架走了一圈又一圈,不时伸手触它一下。我发现它的体积与重量决不相称,这庞然大物触上去竟显得轻飘飘的。我索性钻到恐龙腹下研究起来,直到班长孙煤跑来喊我。
“陶小童,你怎么还在这里?上车出发了!”
而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个重要情况。我差一点嚷出来。我为自己和同伴们的轻信感到悲哀和羞辱。
我很好,死亡还没有对我最后下手。
他们这样抬着我,走进长廊。两天来的忙碌使他们步伐机械。长廊尽头有扇窗子,太阳从那里透进,水磨石地面闪着白光
孙煤明显地削瘦下去,她不顾一切地把我抬到这座医院。现在我才知道,她是真喜欢我呀!我大言不惭地说,她喜欢我就像我喜欢她一样。我们俩的关系没得到正常发展,是因为中间插了个徐北方的缘故。徐北方这家伙没费什么劲就同时征服了两颗心。一天,孙煤正色对我说:“徐北方对你不合适。你还不了解他。”
我当时又害怕又尴尬,一句话也说不出。那是晚上,蔡玲妈来了,孙煤只好挤到我床上来睡。
“你可别糊涂。”她又说。
我仍然不开口。我有什么好说的?
“你不了解徐北方这个人。”
“可能不了解。”
“你猜我干吗跟你说这些?”
“我不知道。”
“因为我要走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现在好多人都想走。老待在这个小小宣传队,有什么劲?”
“那你去哪儿?”
“我去演电影。”
我想起那次打靶,高力领来个戴鸭舌帽的中年人。孙煤那天把腰勒得特别细,背着五四手枪走来走去。后来听说那个鸭舌帽是电影厂的导演。
“这事连队长都不知道。我只跟你一个人讲了,你要保密。”过一会她又说“你看,我还是挺喜欢你的吧?”然后她快速地翻了几个身,我觉得她其实是幸福得直打滚。
沉默了一会,她跟我扯起爱情来。我不理解,高力那套天花乱坠的胡话怎么会那样令她感动。爱情、爱情。听到这词我就烦躁。团支书在说梦话时叫了我的名字,这事也被人误解为爱情。人们把爱情当作一件最无聊的事来谈,这真让我受不了。
可团支书到底是怎么了?难道他做梦也念念不忘对我进行各方面的思想教育吗?
我终于被安放在一张床上。哎呀。我真该歇歇了。
许多手来触碰我。那些手指洁净而灵巧,不一会儿就将我剥得精光。他们就这样对待一个女战士,或说一个未来的女烈士。这太不像话了,事先竟连招呼也不打。我就这样躺在那里,赤身露体,失去了行动能力,谁也不来理会我的害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