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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们已就寝,听到法比传唤很快摸黑穿上衣服,从阁楼上下来。她们进入教堂大厅时,看见法比坐在风琴前,英格曼神父穿了主持葬礼的袍子。她们觉得大事不好,不自禁地相互拉起冰冷的手,女孩间天天发生的小背叛、小和解、小小的爱恨这一刻都不再存在,她们现在是一个集体、一个家庭。
因为没有风琴手——风琴手和学校其他师生陆续离开了南京,法比此刻只能充一充数。他在神学院修了一年音乐,会按几下风琴。风琴是立式的,平时供女学生们练唱用,现在包着一条旧毛毯,发出伤风感冒的音符。
书娟明白,一定是谁死了,包着毛毯的琴音是为了把丧歌拢在最小范围内。
整个大厅只点三支蜡烛,所有窗子拉下黑色窗帘。防空袭时,南京每幢建筑都挂这种遮光窗帘。
法比的琴声沙哑,女孩们用耳语嗓音唱完安魂曲。她们还不知道为谁安魂,不明白她们失去的是谁,因此她们恍惚感觉这份失去越发广漠深邃。南京和江南失去了,做自由国民的权利失去了,但好像失去的不止南京和江南,不止做自由国民的权利。这份不可名状的失去让她们一个个站立在那里,像意识到灭顶危险而站立起来的无助无辜的一群幼兔。
英格曼神父带领她们念了祈文。
书娟看到英格曼神父和受难耶稣站得一前一后,他的影子投到彩塑圣者身上,圣者的神韵气质叠合在活着的神父脸上。
“孩子们,我本来不愿惊扰你们的。但我必须要让你们有所准备,局势并没有向好的方向发展。”他低沉而简短地把无线电里听到的消息复述一遍。“假如这消息是真的——成千上万的战俘被一举枪杀了,那么,我宁愿相信我们又回到了中世纪。对中国人来说,历史上活埋四十万赵国战俘的丑闻,你们大概不陌生。不要误以为历史前进了许多。”神父停止在这里。他嗓音越来越涩,中文越来越生硬。
入夜时分,书娟躺在徐小愚旁边。小愚抽泣不断,书娟问她怎么了,她说她父亲那么神通广大,没有他走不通的路子,怎么这时候还把她扔在这个鬼院子里,没吃没喝没烤火炭盆。
书娟耳语说:“我父母这时候在美国喝咖啡吃培根蛋呢!”
她在几个月后知道,那时她母亲时时活在收音机的新闻播报中,父亲从学校一回家便沉默地往无线电旁边一趴,只要两人一对视,彼此都知道对方心里过了一句什么话:“不知书娟怎样了?”
南京的电话电报都切断了,书娟父亲设法找到了一个中国领事馆的官员,得到的回答非常模煳,南京的情况非常糟,但没有一件噩耗能被确证。她父亲又设法把电话打到上海一个朋友家,朋友说租界已经有所传闻,日军在南京大开杀戒,一些黎民百姓被枪杀的照片,也被撤出南京的记者带到了上海,在租界流传。就在书娟紧挨着抽泣的同学怨艾地设想他们享受培根蛋时,他们正打听回国的船票,他们被悔恨和内疚消耗得心力交瘁,抱定一个中国信念:“一家子死也要死在一块。”
“要是我爸来接我走,我就带你一块走。”小愚突然说,使劲摇摇书娟的手。
“你爸会来接你吗?”
“肯定会来!”小愚有些不高兴了。怎么可以这样轻视她有钱有势、手眼通天的父亲呢?
“明天来,就好了。”书娟对小愚父亲的热切盼望不亚于小愚。这时候做小愚的密友真好,真是时候,能沾小愚那么大的光,从日本军队的重围里走出南京。
“那你想去哪里?”小愚问。
“你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们去上海吧。英国人、法国人,还有美国人的租界不会打仗。上海好,比汉口好。汉口土死了,都是内地人。”
“好,我们去上海。”书娟这时候可不敢反对小愚,万一小愚把她的青睐投向别人,就沾不上她的光,就要留在南京这座死人城了。虽然她觉得这样依顺小愚有些失身份,但她想以后日子长呢,有的是时间把面子补回来,加倍地补。
隐约听到门口响起门铃声。所有女孩在三秒钟之内坐起,然后陆续挤到窗口。他们看见阿顾和法比从她们窗下跑过去。阿顾拎着个灯笼先一步来到门前,法比追上去,朝阿顾打着猛烈的手势,要他熄灭灯笼,但是已经太晚了,灯笼的光比人更早到达,并顺着门缝到达了门外。
“求求大人,开开门,是埋尸队的这个这个当兵的还活着,大人不开恩救他,他还要给鬼子枪毙一次!”
法比存心用洋泾浜中文话说:“请走开,这是美国教堂,不介入中、日战事。”
“大人”这回是一条流血过多、伤痕累累的嗓音了:“求大人救命”
“请走开吧。非常抱歉。”
埋尸队队员在门外提高了嗓音:“鬼子随时回来!来了他没命,我也没命了!行行好!看在上帝面上,我也是个教徒!”
“请带他到安全区去!”法比说。
“鬼子一天到安全区去几十次,搜中国士兵和伤病员!求求您了!”
“很抱歉,我们无能为力。请不要逼迫我违背本教堂的中立立场。”
不远处响了几枪。
埋尸队队员说:“慈善家,拜托您了!”然后他的脚步声便沿着围墙远去。
法比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能让门外的中国士兵流血至死或再上一回刑场,也不能不顾教堂里几十条性命的安危。
英格曼神父此刻从夜色中出现,仍然穿着主持葬礼的袍子。
“外面有中国伤兵,从日本人枪葬现场逃出来的。”法比说。
英格曼神父喘息着,一看就知道,他脑袋里也没一个想法。
“求求你们!”伤兵一口外地口音,字字都是从剧痛里进出来的。
“现在不开门也不行,伤兵要是死在我们门口,倒更会把我们扯进去。”法比用英文说道。
英格曼看看法比。法比不无道理,但教堂失去中立地位,失去对女学生们的保护优势,这风险他冒不起,他说:“不行。可以让阿顾把他送走,随便送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阿顾说:“那等于送掉他一条命!”
伤兵在门外呻吟,非人的声音,一听就是血快流尽了。
从书娟的窗口看,穿着黑衣的两位神父和阿顾像下僵了的棋盘上的三颗棋子。催促英格曼神父开门的也许是“血要流尽了”那句告白。他果断地从阿顾手里拿过钥匙,哗啦一声打开那把牢实的德国大锁,拔开铁制门栓,卸下铁链。好了,沉重的门打开了,女孩们释然地喘口长气。
但英格曼神父又以更快、更果断的动作把门关上,把来者关在了门外。他哗啦哗啦地打算上锁,但动作极不准确,法比一再问他,他都不说话,终于,锁又合上。
“外面不是一个,是两个!两个中国伤兵!”他说。神父明显感觉自己的仁慈被人愚弄了。
埋尸人的嗓音又响起来:“那边有鬼子过来了!骑马的!”
看来,刚才他是假装走开的,假装把伤员撇下,撒手不管。他那招果然灵,对经历了一次枪决血快流干的伤兵,这些洋僧人不可能撇下不管,英格曼神父刚才果然中计,打开了门。他谎称只有一个伤员,也是怕人多教堂更不肯收留。
“真听见马蹄声了!”阿顾说。
连书娟都明白,骑马的日本兵假如恰好拐到教堂外这条小街,门内外所有人都毁了。
“你怎么可以对我撒谎?明明不止一个伤兵!”英格曼神父说:“你们中国人到了这种时候还是满口谎言?!”
“神父,既然救人,一个和一百个有什么区别?!”法比说。他是第一次正面冲撞他的恩师。
“你住口。”恩师说。
虽然门外的人不懂门内两个洋人的对话,但他们知道这几句话之于他们生死攸关,埋尸成员真急了,简短地说:“马蹄声音是朝这边来的!”
英格曼神父揣上钥匙,沿着他来的路往回走去。刚走五六步,一个黑影挡住他,影子机敏迅捷,看得出它属于一个优秀军人。
书娟旁边的苏菲发出一声小狗娃的哼唧。仗打进来了,院子就要成沙场了。
“马上把门打开!”偷袭者逼近英格曼神父,远处某个楼宇烧天火一般,把光亮投入这院子,一会是这里一摊光亮,一会又是那里一摊。光亮中,女孩子们看见军人端着手枪,抵住英格曼神父的胸口,一层黑袍子和干巴巴的胸腔下,神父的心脏就在枪口下跳,书娟想,要是军人敏感些,一定能感觉到那心脏都跳疯了,混乱的搏动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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