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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仁仁盯着她。她对着十四岁的女孩畏缩一下。
仁仁说:“你们这样胡闹,总有一天要闯大祸的。瀚夫瑞总有一天会知道。”
“他知道又怎么样?”晚江大声说,恼羞成怒,面孔涨得通红。
女孩耸了耸肩。她的意思是,好了,不要背地里英勇无畏了──不怕瀚夫瑞知道?那你们干吗偷偷摸摸打电话?
晚江理屈词穷地瞪着女儿。她想她怎么落到了这一步,让这个小丫头来审判她。在没见洪敏之前,她对小丫头全是袒护。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一股脑全不要了曾经的立场,那个“揍”字在她右手心上痒痒。
仁仁说:“妈,我们走吧。”她用她惯常的语调说,还保留了最后一点奶声奶气。仁仁的眼睛里,有一种疲惫。是早熟的少年人的疲惫。这眼神往往给女孩掩饰得很好,百分之七十的时间,她是不成熟的。此刻,她疲惫地一笑。晚江觉得她读懂了女孩不便点明的话:瀚夫瑞是多疑的,他实在看了太多的人世间伎俩,他太认透人了,因而太有理由先从负面去想人。瀚夫瑞亲手办过的移民官司,绝大多数含有阴谋。那些相互榨取利益,相互利用弱点,最终要么牺牲一方,要么两败俱伤的阴谋。
星期六上午是个夏天。旧金山的夏天不是论季的,而是论天的。夏季不存在,夏天有几日是几日,在海风吹冷它之前,在雾上岸之前,有一会儿暖和或暑热,就算夏天了。人都珍惜以日计的盛夏,在太阳把温度晒上去的下午,全晾开自己的背、腹、四肢,在公共草地上躺成粉红的一片。偶然有警车“呜呜”地过去,一定哪里出现了全面晾晒自己的人,一丝不挂地过足太阳瘾。
满院玫瑰花也是赤裸裸的。玫瑰不应该这样啊,晚江心里想,玫瑰怎么成了葡萄,一嘟噜一嘟噜结得那么臃肿。
从她的视角看去,仁仁像是躺在玫瑰上。她穿一条牛仔短裤,上身的背心和裤腰衔接不上,留出两寸宽的间隙。仁仁的肚脐眼缝这样的气候是必须见太阳的。女孩平躺在石头廊沿两寸宽的扶手上,胸口上搁一小篮草莓和一碟炼乳。她拾起草莓的把,在炼乳里蘸一下,然后提起来,等炼乳滴净。在她等待炼乳一滴一滴落入碟子时,她嘴唇微启,像是等不及了。也似乎她就是要馋一馋自己,把自己当小狗小猫逗一逗,逗得馋劲实在按捺不住,嘴巴要朝草莓扑上去了,她才一松手指,让草莓落入她张开的嘴里。这个回合还不算完,手指又一次扯住草莓,把它从齿缝里扯出来,再让它悬在半尺之上,继续挑逗她自己。女孩真会跟自己玩啊。
太阳照着仁仁的身体,幼芽一样茸茸的四肢虚在光线中,随时要化进这个灿烂的下午。她咀嚼时闭上眼睛,呼吸深极了,嘴唇仔细地抿住一包浅红的果浆,太阳里看,她的嘴唇也是一种多汁的果实,快要成熟了,浆汁欲滴。一个裹了炼乳的草莓有那么好的滋味吗?在仁仁那里,它的滋味好得要命。不是纯甜的,有一丝酸和鲜果特有的生涩,使她浑身微妙地一激灵。
吃草莓的女孩。路易从仁仁身边走过,脚步放轻也放慢了。他抱着一大包烤肉用的木炭,走下石头台阶。他将炭灰从炉子里清出来,灰白的粉末飞扬着,给太阳一照便不安分起来。他再一次去看吃草莓的女孩。对别人来说,她就是那颗汁水欲滴的草莓,人们可以拿视觉来尝她。也不纯甜,也带一股微酸和生涩。路易也微妙地激灵了一下。
他想起得把陈炭灰清理掉,便返身上台阶。他走近仁仁时,脚步又放慢,又放得很轻。他眼睛里的仁仁,滋味好得要命。仁仁听见他走过去,又走过来,她眨了眼朝他笑笑。路易却没有笑。
苏的两只猫不知到何处串了门,这时回来了,卧在烤肉炉附近。两只猫,却共有七条猫腿,雄的那只一条腿残了,却不耽误它跑也不耽误它跳。
仁仁唤了一声,三脚猫跳着华尔兹窜到她怀里。她让它卧在她胳肢窝里,长毛簇拥她的脖子和面颊。路易想,谁不想做这只猫呢?谁都想做这只奴颜婢气的猫,给女孩一份最好的爱抚。
晚江这时拿着笤帚和簸箕走出来。她一眼看见路易。她看见他那只深棕色带绿影的眼睛那么入神。两个黑中透绿的眸子苍蝇一样叮在仁仁身上;“苍蝇”带一线细痒和潮湿,在女孩的肚脐眼周围慢慢爬动,往上爬一爬,再往下。晚江顿时悟出了什么──
在五年前路易的毕业大典上,他眼睛朝着她的那个发射:那意义含混因而意味深长的一瞥目光,那去除了辈分、人物关系的一瞬间。晚江顺着它理下去。她发现五年来她和路易的每一次相顾无言,每一个无言而笑,都串连起来,一路牵到此时此地。五年前他那瞥目光竟是深深埋下的定时炸弹,导火索暗中牵过来,终于给点着了。仁仁是朵火花,在导火索梢头上燃起。她在五年前感到的危险,始终暗缩在那里,而此刻却给这火花照亮了。这个突然的、丑恶的危险。一个乍着长鬃毛,长墨绿眼睛的危险。仁仁对着它的兽脸眯眼一笑。纯粹小贱货的微笑。晚江心里一阵漆黑;她五年前收养了那只幼兽,五年里她不知不觉地在喂养它。它终于露出原形,已是膘肥体壮、生猛丑怪。这只叫做“天伦”的大兽。
晚江引火烧身地叫了一声“路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