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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听好了,你们两个,"大婶婶说,"出血是一个征兆。一个姑娘家心里有不干净的念头时,她的身于一定要洗净自己,这就是为什么有这么多血流出来的缘故。以后,要是姑娘嫁了大人给她选好的规矩人家,要是她成了贤妻良母,爱她的丈夫,就不会出血了。"当时老阿婶就是这么告诉我的。正像她所说的那样,一旦我成了一个好妻子,出血就停止了。
"呸!"胡兰听了我这番话,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胡说八道。"
亭子外面雨还是下个不停。那天下午,胡兰给我讲了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陌生事情。我干吗要相信她呢?她最相信那些希奇古怪的念头了。她说,女人的肚子每个月要做一次窝。这不可能!她说,娃娃就从男人的东西进去的那个地方出来,而不是从肚皮眼里出来。真是一派胡言!
然后她告诉我她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她说有一次她帮一个姑娘接过生。"我说的全是真话。'湖兰说,"我看到娃娃从哪儿出来的。我是在去年看到的。"
她说,这姑娘爱上了洛阳的一个飞行员,当时胡兰一家就住在附近的村子里。
"这个可怜的姑娘只是在找一个能改变她命运的机会。"胡兰说,"许多姑娘都是这样的,希望嫁个能把她带出去的丈夫。她就像这个村子里所有的姑娘一样,长得不是很漂亮,命中注定嫁给一个老农民,或者嫁一个路上的独眼补锅匠,辛苦安稳地过一辈子,别想享什么福了。所以,那姑娘一碰到一个飞行员,当然就把自己的整个身子全交给他了——这可是一次机会,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机会,也要抓牢啊。"
胡兰看出我不信她的话。"我知道,你很难想象。"她说,"你的情况不一样。你知道你总会嫁个好人,用不着这么担心。"她说话的口气,好像在责怪我似的。这倒使我寻思,说不定她干过和那姑娘同样的事,把她的身子交给家国当作一次机会。她很幸运,这个机会成全了她的婚事。
"那个姑娘快要生孩子的时候,"胡兰说下去,"她要我陪她一起到那飞行员那儿去。她肚子痛得很厉害,一路上我们不得不走走停停。总算到了营区,那飞行员看到她很生气,他大发雷霆,叫另外男人都出去。我人虽然站在外面,但他们两个说的我全听到了。
"她求飞行员娶她。他不肯。她保证生下来是个儿子。他说他不在乎。她说他可以把她当小老婆,再娶一个大老婆。他又不答应。于是她就哭了,她什么面子也不顾了,就发起脾气来。她又吼又叫地告诉他她这辈子没指望了,她把一切全押在他身上了。她说,现在她再也嫁不出去了,村里的人都知道她是一个贱货,她家里的人也不要她了,她的孩子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没有前途了。
"然后她就像疯了似的,又是尖叫,又是哭闹。我冲进了屋子,她正抱着自己的肚子,骂他:'你不如现在就把我们母子杀了,比慢慢饿死强多了。可我们一死,你也活不了,我们母子俩要把你从天上拉下来。'
"那飞行员听到她咒他死的话,气得不得了。他狠狠打了她一记耳光,她就倒下去了,肚子正好撞到椅子扶手上,人就滚到了地板上。这一记耳光没杀死她,椅子扶手也没有杀死她。可就在她滚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娃娃开始出来了。她尖叫着,呻吟着,像螃蟹一般地想往回爬。她对她的娃娃又哭又喊,'别出来呀!还不到时候呀!'
"飞行员和我跑过去。我撩起她的裙子,看到了娃娃的头顶,然后整个头都钻出来了,脖子上还缠着一条带子,脸铁一般青,两眼紧紧地闭着。我想把娃娃拉出来,把带子松开。我拼命拉,但那姑娘动得太厉害。飞行员对她喊道,'躺着别动。'她抓住他的头发,不让他走。
"现在我们三个全都尖叫着哭闹着,大家都非常痛苦。娃娃把她肚子里面的东西也拉出来了,我拉孩子出来,她拉住飞行员的头发不放。后来好像我们三个都支持不住了。她往后倒去抽搐起来,在地上打滚。她全身都在发抖,拼命地吸气,又拼命地呼气,好像气不够吸。她呼出一口,又深深地吸进一口,然后,就再也没有气了。真惨哪!一个还没生出,一个已经死了。孩子的头和她的身体粘连在一起,由青转黑,然后就没气了。"
胡兰停了下来。她紧紧抓住衣角,咬紧嘴唇,我以为她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
"真惨哪,"我说,"你说得对,我们算是幸运的。"
但胡兰还没讲完,就哭起来了,"我至今还不知道,那个死去的娃娃是男的还是女的。"她说,"我母亲也没剖开她的肚子看一看,她不想让她女儿带着一个剖开的肚子到阴间去,也不想把一个没有头的头胎外孙送到阴间去,所以我的父母就把她,连同她那一半在外、一半还在里面的孩子一起埋了。"
胡兰望望我。"没错,"她一边说,一边哭,"她就是我姐姐,那个飞行员就是家国,他怕我姐姐的咒语,就娶了我。"
我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胡兰又说了,这一次,她的口气平和了一点,"我知道他娶我是为了减轻自己的恐惧感,好让她不会回来,把他的飞机从天上拉下来。但是我嫁给他是想给我姐姐报仇。当然,我父母很生气,不相信我的话。我老跟他们说,我嫁给他就是要他这一辈子不得安生,要他想到我姐,想到他作的孽。"
"可我怎么会料到家国现在成了一个好人,一个那么好的好人?你知道这一点,你了解他的性格。他是那么后悔,那么悲伤。他待我很好,给我买好衣服,纠正我的举止,从来不嘲笑我。我怎么知道他会那么好?"
胡兰看看外面,雨还是下个不停。"有时,我还是生他的气。"她平静地说,"可有时我转念又想,人毕竟不是他杀的。不管结不结婚,她生孩子,本来也会死的。有时我想我姐姐一定很生我的气,她腿上挂着娃娃,口里咒着我,嫁给一个本应是她丈夫的男人。"
我和胡兰就这样开始互相讲自己的秘密,又互相保密。我先给她讲了我对自己身体的无知。然后她就跟我讲了她想通过报仇获得快乐的愿望。那天下午,我还把花生的事也跟她讲了,我告诉她本来是花生嫁给文福的。
"这么说来,我们两个都及时转了运。我们好运气呀!"胡兰嚷道。我没说什么。我只跟她讲了一半的秘密,因为我不知道我究竟算不算运气。
一直等到晚上,我才把怀孕的事告诉文福。我们正准备上床,他把手伸过来了。
"现在我们得小心了,"我说,"我怀孕了。"
他皱起了眉头。就这样,开头他还不信。于是我告诉他最近我胃口不好,老感到恶心,这种种都是怀孕的征兆。但他还是一言不发。
也许文福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也没有向我表示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也许大多数男人会像公鸡似的到处走动,向大家报喜。但文福只是说了句,"真的吗,嗯?"然后就管自己脱衣服了。
突然,他向前扑过来抱住我,把嘴压在我的前额上,在我的耳边吹气。当时我以为他在告诉我,他真的很高兴,有了一个孩子。当时我真的感到我终于讨他喜欢了,我心甘情愿地要为他生一大堆孩子。
但这种感觉只持续了片刻。文福抚摸我的大腿,扯开我的衣服。他怎么还能想这个?我轻轻把他推开,但这只能使他更加急不可耐,他想把我的两腿掰开。
我说,"现在我肚子里已经有孩子了。我们不能再要这个了。"
当然我说这话是无知的。但他根本就不理解,根本就不同情我,他只是大笑着,叫我乡下傻丫头。
"我只不过是想弄清楚是不是儿子。"他说。然后他就把我推到床上,压在我身上。
"停下!"我说。然后我说得越来越响,"停下!停下!"文福停了下来,朝我皱起了眉头。我从来没对丈夫这么吼过,也许是因为肚里有了孩子的缘故,也许是它要我保护自己。但他一直用那种可怕的目光盯着我,于是最后我说了句,"对不起。"他一言不发,干完了我求他别干的事。
第二天,我又向胡兰说了这个隐私。我以为她会像姐妹般听我说的,于是就告诉她我丈夫有"不自然的欲望","阳气过足",甚至在我告诉他我已经怀孕后,他每天晚上还要我,我很担心,很不高兴——这就是我又用我的问题来麻烦她的可怜的借口。
胡兰望望我,脸上没有表情。也许我说得太坦白了,使她大吃一惊。最后她说道,"嚯!这算什么问题?你该高兴才是,你不就是这样才怀上孩子的吗?"她的口气中带点嘲讽,"这种欲望不会伤着孩子,只是对你有点不方便罢了。你干吗不让你丈夫干那事?他还要你,你该高兴!要是他对你失去了兴趣,他就到别的女人那儿去了,到那时你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不高兴哩。"
现在轮到我大吃一惊了。我本以为她会同情我,没想到反被她数落了一通。而且她还没完没了了。"你干吗把好事当坏事?"她说,"你要是认定一只菜烧得不好,当然就尝不出好味道了。"
你从来没看出海伦舅妈的这一面吧?现在你知道了,她凶起来也很凶!她只是对我那么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只有在我身上她才能露出她的这一面来。
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她之所以对我那么凶,是因为她自己遇到了什么麻烦,可她又不能说,她想变得凶一点来掩饰这个。那天,她对我说了这些话以后,我当然觉得受了伤害。她使我感到渺小,一无是处。好多年后,我才知道她干吗要说那些话,她心里有个秘密,只是趁机出口恶气罢了。不过这事以后再说吧。
大约一星期后,就在这个小亭子里,我才明确知道战争已经开始了。
午饭后,胡兰已经睡下了。一场雷阵雨降临了,我决定一个人到那小亭子里去,给花生写封信。我写到了愉快的事情:我看到的有趣的风景,西湖上的小船,我去过的寺庙。我说也许我们马上就可以回家,也许要再过几个月。我说我希望我们能回到上海过新年,到时候给大家看看我的小宝宝。
就在这时,我看见胡兰往亭子跑来,她的衣服全被雨水淋湿了,很不雅观地裹住她那肥胖的身子。
"他们要飞走了!已经在开拔了!"她还没进亭子就喊起来了。陈纳德已经到了空军基地,其他从南方和北方来的中国领导人也到了。所有的飞行员集合待命。大家都在说着同一件事:没时间准备了,开拔的时刻已经到了。
我和胡兰马上回到庙里,顾不上换下湿衣服,就收拾我们丈夫的行装。我小心地把文福的干净衬衫、裤子、袜子和一条高级的新毛毯塞进箱子。我的手在发抖,我的心在狂跳。中国打仗了,文福会死的,也许我再也见不着他了。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爱文福,只有在此时此刻我才感到了这一点。
一辆卡车按响了喇叭,告诉我们去空军基地的时候到了。我跑到胡兰的房间里告诉她。她还没准备好,一会儿乱翻五斗橱抽屉,一会儿又乱搔头发,看上去完全昏头了,一面哭,一面自言自语:"带哪张美人照好呢?带什么护身符好呢?他老是忘的那本书放哪儿去了呢?"
到了机场,也没人告诉我们说我们的丈夫要到哪儿去。但透过雨帘我们能看到蓝天白云,我们兴奋起来,骄傲起来。过了一会,有人领我们进了一个潮湿的小房间,从一扇打碎的小玻璃窗望出去,外面的一切都显得又小又危险。雨哗哗地落在狭窄的跑道上,飞行员们全站在机翼下。有人指着螺旋桨的翼板,还有人拎着箱子跑来。家国从一架飞机跑到另一架飞机,手里拿着一张大图纸,也许是地图吧,地面上刮起的风吹得它上下飘动。
然后我们看到螺旋桨转动起来了,马达的吼声越来越响。我拼命忍住不看别人,不说话,免得喉咙日跳出什么不吉利的字眼,使大家遭受厄运。我觉得大家都一样,神色安静肃穆,前景无法逆料。
但是随着飞机渐渐远去,胡兰挥起手来。雨水、蒸气和烟雾全搅在一起,飞机看上去就像在一个不安的梦中向前飞行。胡兰的手臂挥动得越来越厉害,眼泪也流出来了。飞机在跑道上全速推进。胡兰像一只受伤的小鸟,激烈地疯狂地挥着手臂,仿佛她的这些努力和她的所有祝愿所有希望会直上云霄,安全地托起一架架飞机,把它们送向胜利。
当然,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听到了实际发生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