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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后来父亲对我解释道:“你妈正在练习如何把巢筑得更稳妥,”他说“可怜天下慈母心呀,你长大了就懂了。”

    我很纳闷,为什么父亲从不担忧什么?难道他是瞎子?为什么妈和我,能看到更多?

    几天后,我才明白。那天放学回家,发现妈重新调整了我的卧室。我的床从窗边移到墙边,而原先我搁床的地方,放着一张旧的小床,我顿时明白了,妈一切不安和担心的关键,因为她怀孕了。她的危险点,有如一只膨胀的大气球一样脆弱易破。

    “看,”爸面对小床对我说:“这就是你妈为之操心的小巢,忙活了一阵才置妥的小巢。”他对着小床,显出一种按捺不住的喜悦。但他对我以后所目睹的,一直是浑然不觉。妈不知怎么搞的,常会径自撞到家具或墙上,这样东碰西撞的,好像根本忘了自己怀着孩子,好像是故意赌气。她从不谈及这个将出世的孩子。她满口讲的,老是有关她的担忧、不安、失重感,与别人的龈龋。这令我很为那腹中的孩子担心,他似被困在我妈的肚子和他的小床的夹缝中,孤单单地悬在其间。

    现在,我的床是靠墙置放了,所以夜晚,我听到的再也不是大街上的声音,而是墙那头传来的声音。根据门道里蜂音器上标明的,墙那边,住着一家姓苏茜斯的。

    睡在靠墙的床的第一晚,就听到墙那边,传来阵阵号叫,听起来,像是嘴被捂住而发出的号叫。那是个女人?还是女孩子?我把耳朵贴在墙面上,只听到一个女人怒气冲冲的声音,然后是一个女孩子的尖产申辩。霎时,好像这一切都冲着我来了,断断续续的。“我在跟谁讲话?”“你为什么要偷听?”“出去。”“还不如死呢。”

    然后,又是一阵推操、殴斗和嚷嚷声,好像在厮杀,夹杂着尖叫。母亲对着女儿高举着手中的刀,准备将她肢解。先是扯去她的发辫,然后剥去头皮,拔去眉毛,再是双颊,一层一层地割下去,直到什么也不剩。

    我把头埋伏在枕头里躺着,被耳里听到的和幻觉中的狂暴场面,吓得浑血打颤,连气都透不过来。一个女孩子给杀死了,那种种混乱骚动的声响,无可抵挡地传入我耳膜。我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四周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恐怖。

    可次日晚上,那个女孩似又复活了,她再次尖声号叫着,又是殴斗声,骚动声更刺耳了。女孩又一次置身在危险中。如此夜夜重演着。这时,墙上传来一个声音:这是一种最坏的征兆。它的恐怖之处在于不知道这一切将于何时结束。

    那个吵闹不息的家庭,就是隔着门外的公共走廊,我也能听到他们的大嗓门。

    “如果你再从楼梯栏杆上滑下楼,看我不把你头颈拧断。”那是个女人的咒骂声。随后,楼梯上一阵劈劈啪啪的猛力踩楼板的声音,有人下楼了。“别忘了把你爸的衬衣取回来。”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那时,我刚好关上自家公寓门出来,一手夹着几本书。猛一回头,发现一个高个子女孩正向我走来。因为太熟知那家的可怕的居家小节,以至当冷不丁与她面对面时,我竟吓得尖叫起来,书撒了一地。我知道她就是那个女孩子。她只是窃笑着,快步下了楼。我猜她大约十二岁左右,比我大两岁。我飞快地捡起书,悄悄地尾随着她,穿到马路对面去跟踪她。

    她实在不像那个我幻觉中被杀死了一百次的女孩。她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迹。只见她穿了件耀眼的白衬衫,配着蓝色的羊毛衫和蓝绿的百褶裙。她神情似很得意,两条棕色的辫子合着步子一晃一晃的。后来,好像觉察到我在暗中揣测她,只见她猛然一回头,给了我愠怒的一瞥,然后快步拐弯躲开了我。

    打那以后,只要一碰到她,我便故意将目光避开,装着专心走路,或者忙着整理外套上的纽扣或书包。对她,我总自觉有罪。

    四

    一天,父母的朋友素云姨和坎宁叔,到学校来接我去医院看妈,我才知道问题的严重。尽管他们嘴上说着一些无足轻重的鸡毛蒜皮事,但他们的神色,却是很沉重严肃。

    待我们赶到医院,只见妈躺在病床上,悲痛欲绝地扭动着身子,突然她瞪大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都怪我,都怪我!其实我早就料到了。”她抖抖颤颤地重复着这些话“可是,我没有去阻止它!”

    “亲爱的贝蒂!”父亲竭尽全力地安慰她。但妈还是一个劲地责备着自己。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然后,她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好像在企求我什么,好像恳求我宽恕她什么只见她含糊不清地用中国话向我嘟哝着。

    “丽娜,她说些什么?”父亲焦急地大声问我,这一着,使他再无法帮她把话说出来。

    同样的这一着,也令我不准备对此作任何回答。顿时我觉得,最坏的一刻已经挨过去了。也就是说,她所担心的已经实现了。它们不再是令她胆战心惊的预兆,不再惊搅折磨她了。我只是专心听妈妈诉说着:

    “在临盆时,”她絮絮地诉说着“我已经听到,孩子在我肚子里尖叫,孩子的稚嫩的手指,还恋恋地依附着我。可医生护士们就是要把他推出去,把他推到人世间。孩子一露头,护士们惊叫起来。原来他瞪大着双眼!他看得见一切,清清楚楚的!后来他整个身子都滑出来了,躺在手术台上,缓缓蠕动着,散发着生命的热气。

    “我调过目光看着他,立时发现,他的小手小脚,顶着个硕大的头颅,那模样这样可怕,我愕然了。我目不转睛地细细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睛是睁开的,他的脑袋壳也是睁开的——敞开的,我能一眼看到里面。那里空空然,没有脑子。也可以说,他没有思想。‘哎唁,这个孩子的头颅,只是一只空蛋壳一样!’医生们惊叫着。

    “那孩子可能听见我们的声音了,他那颗硕大的头颅里,似散发着阵阵热气。

    他抬起头转向这边看看,又扭往那边望望。我知道他什么都看见,什么都明白。他熟知我身体内的一切秘密,明了我是如何稀里糊涂地没了一个儿子,又稀里糊涂地怀上这一个儿子。”

    我怎能把她所说的告诉父亲呢?他已够伤心了,我怎能忍心把她这套疯话传给他呢?

    所以我只好编一套谎话来搪塞着:“她说,我们非常相信,不久的将来,会再有一个孩子。她希望孩子在另一世界将很快乐。她劝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吃饭吧。”

    从此,妈的精神崩溃了。不是突发的,而只是像碟子般一只只从架上落下来,一只接一只,跌下来,碎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一只碟子会掉下来。为此,我一直在紧张地惶恐不安地等待着。

    有时,她做着饭,半途,便会把它撂在一边,去做别的事。水龙头开着,哗哗地流过水槽,她却毫无感觉。切菜切到一半,举着菜刀的手会本然地凝住,眼泪开始扑籁籁落下来。在餐桌边吃着饭,会突然放下叉子,掩脸哭泣。“没——关——系。”父亲呆呆地坐那儿,用生硬的中国话说,竭力缓和着空气。而我,索性起立离开餐桌,揣摸着下一次又会发生什么,总有一个令人担心的下一次。

    父亲也逐日心衰意丧了,他也崩溃了,只是以另一种不同方式。就好比,他看着某样东西要摔倒了,便奋身上去企图挡扶住它,却常常是,未及到那儿,他自己却摔倒了。

    “她只是累了,太疲倦了。”一天,当我们在金穗饭店吃饭——只我们父女俩,因为妈终日像个木头人样躺在床上。父亲这样对我说。我知道他终日在为妈担心,只见父亲憔停不堪,心力交瘁,痛苦地盯着他眼前的菜盆,似盆里装的不是通心粉,而是蠕动的虫子。

    妈的两眼,视而不见地在家里四处环视,目光滞呆,没有一丁点活力。每天父亲下班回家,总要拍拍我的头轻声问道:“我的大女儿今天怎样了?”嘴上这么说着,目光却越过我头顶,落到母亲身上。我内心充满一种莫名的惧怕。我无法说明白到底惧怕什么,但我却能感觉到那种不祥之兆。我便十分敏感,能觉察到静默的居室中,每一丝轻微细小的动静。晚上,墙那头的殴打声和争执声依旧不断,听着,似乎那女孩子会被打死的。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把床单直扯到下巴下。我常常暗自估摸着,我们家和墙头那一家,哪一家更晦气更倒霉?比较了一阵后,自我安慰地觉得,隔壁的女孩子似乎更不快乐。

    五

    一天晚饭后,门铃响了。这是很奇怪的,因为通常,来客总是先按楼下的蜂音器。

    “丽娜,看看是谁。”父亲在厨房对我说,他正在炒菜。妈躺在床上,现在她终日躺在床上,就像个活死人似的,毫无知觉和思想。

    我谨慎地将门启开一道缝,惊讶地发现,站在门外的就是隔壁那女孩。我愣住了,她却不在意地一笑。只见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谁呀?”父亲在问。

    “是隔壁的——”我迟疑地看着她。

    “特丽莎。”她很快地说。

    “是特丽莎。”我说。

    “请她进来。”父亲话音未落,特丽莎已快步走到我房里,完全是不请自进。

    我关上门,跟在她两根跳跃的棕色发辫后面,那甩打着的发辫,好比落在马上的鞭子。

    她径自走到窗台前打开窗子。“你要干什么?”我惊叫着。她面向大街坐在窗台上,然后对我傻乎乎地一笑。我坐在床边,只觉得冷飕飕的寒风,从窗外的夜色中呼呼进来。

    “笑什么?”我问她。

    “我妈一脚把我踢出来,”她止住笑,以一种洋洋得意的口气说,好像很以此为荣。然后,她又悄然一笑,说“我们吵架了,她把我撵出来,把大门反锁住。

    现在,她还以为,我会十分懊丧地等在门外,寻思着如何向她赔礼道歉。让她等着吧,我才不会呢。”

    “那你准备怎么办?”我屏声息气地问,肯定这次,她母亲不会放过她,说不定真要杀死她,求个一劳永逸。

    “我想从你窗外的太平梯爬回我自己房间,”她轻声凑在我耳边说“她会一直等下去的,直到耐不住了,便会打开大门,而我却不见了。可我好端端地在自己房里,躺在床上。”说着,她咯咯地笑了。

    “当她最终发现你在自己房间里,会吓坏的。”

    “不会。她只会高兴,我还活着,而且也没出什么事。不过,她会装疯卖傻一阵,只那么几分钟。我经常做这种事的。没事!”说着,她便从我的窗口轻轻溜下,悄然回她自己房里去了。

    我呆呆地对着敞开的窗户出神,百思不得其解。她怎么还会回家?难道她不感到,那种生活是如此可怕!而且,她是否意识到,这样的日于对她是没有尽头的。

    我躺在床上,等着听那尖声号叫和殴打。夜深了,我还没睡意。隔壁响起了苏茜斯太太的大嗓门,夹着嘤嘤的哭声。“你这个坏丫头,差点把我吓死。”特丽莎也在叫喊着:“我差点摔断了脖颈。”然后;那边又是哭又是笑。

    听声音,她们似已在热烈拥抱和亲吻。我吃惊了。不管怎样,我为她们高兴。

    我的估计完全错了。

    我至今都记得,那个晚上“希望”这个字眼,如何强烈地震撼着我。从此,一天一天,一年又一年,我始终紧紧地抓住“希望”这个字眼,守在妈床边,看着她昏昏沉沉,无意识地自言自语着。但我相信,这样的状况——这个最最可怕的状况,总有一天会结束的。灾难已经来临了,但现在,我却想到了希望。苏茜斯太太和特丽莎间的可怕的激烈争吵还在继续,但我从中似乎明白了某种涵义。

    我看见,一个女孩子抱怨着:“我无法再忍受了!”我看见那母亲,穿着漂亮的睡袍躺在床上。后来,女孩子向她高高举着锋利的刀刃:“你必需挨上一千刀,这是唯一令你解脱的办法。”

    母亲闭眼坦然地接受了。嗖!嗖!嗖!利刃飞快地剐着母亲。母亲痛入肌肤,大声号叫着,但待她睁开双眼,发现没有血迹,也没有残骸。

    女孩说:“看见了吗?”

    母亲点点头。“现在我完全懂了。最坏的已经挨过,再没什么可怕的了。”

    女孩子说:“到墙那边去看看吧,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你错了。”

    然后,女孩子携着母亲的手,穿过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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