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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大纪律嘛。他到卫生间拧了一条湿毛巾过来,要不要我也给你擦擦汗?
她用手背掠了一下额头的头发,我不用,谁像你,干点活儿忙得满头汗。
他看看她,头上没汗。不由赞叹:你真能干,忙而不乱,兵不血刃。
哪是哪儿啊,兵不血刃也来了。
接着又烧乌贼鱼蛋。再放水做汤。她站在案前,把乒乓球大小的一个个油面筋里塞上肉馅,放到锅里。把烧鸡撕开放盘。
两个人在圆桌旁坐下了。沙锅鱼,烧鸡,烧乌贼鱼蛋,炒青椒,炒茄子,汤,咱们是三荤两素,五菜一汤。李向南指点着一桌佳肴赞道。
你洗手了没有?她像训小孩一样。
洗了,你检查。他伸出双手。
黑乎乎的,和没洗一样。
劳动人民就这样。
好了,喝点什么?她打开冰箱,为他斟了一杯橙汁:喝这个吧。
他却看着她。
她觉察到了,直到这时,她一直忙碌的节奏才停下来。她也看着他:你要说什么,又是“男人还是和女人在一起好”?
他点点头:这真好。
她端起玻璃杯:来,为“这真好”干杯。
干杯。
她端详着他,他最近更瘦了,眼窝下凹,胡茬也长了:“你该刮刮胡子了。”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络腮胡,笑了一下。
“你还经常胃疼吗?”她显得随便地问。
“有点。”
“来,吃这乌贼鱼蛋吧,鱼,青椒,茄子,汤里的面筋,这些都好消化。”
顾小莉第二天打电话找李向南,他又出去了。又是林虹?她心烦意乱,不知该干什么好,盲无目的地瞎转。糊里糊涂进了动物园,金钱豹在铁笼内暴躁地来来回回急走着,她的目光也随着跟过来跟过去。她太能理解它了:关在笼里不可克制,要冲出去咬死一切敌人,可铁笼又牢不可破,只能这样暴躁地走来走去,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炸裂了。她也不能停下来。可走哪儿去?上电车,下电车,眼前又是那头金钱豹。它的凶狠而又阴沉的眼睛,它对周围世界不屑一顾的冷酷,它只能用走来走去发泄愤怒的忍耐,它的柔和而漂亮的皮毛,矫健而轻捷的步子,苗条而美丽的身段,都像女人。发泄仇恨最终用牙齿和利爪,她感到自己微微咬紧着牙。怎么到了副食商场?那不是林虹?旁边是李向南。两个人提着那么多菜,随着人流往外走,看见他们亲热地说笑着。她呼地火上了头,心中有七八把刀在搅动。见他俩坐上“的士”走了,她也赶紧挥手叫住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您去哪儿,小姐?跟上前面那辆车。她说。她握住钱夹,想到“囊中羞涩”这几个字。自己现在没有林虹钱多。这个贱货转眼爬到她头上去了。她生出一种寒伧、高傲混合出来的仇恨。美丽的金钱豹在眼前暴躁地走来走去。
两个人到了房间里。饭是吃好了,这时坐下,他们相互看着,有一种吃饱了之后的倦怠和安然。一个金色的方形电子钟在写字台上跳着数字,像一只快乐眨动的眼睛。
你在我床上躺会儿吧。
不想睡。
听音乐吗?
他微微摇了摇头。
那干啥?
就这样坐着吧。
好一会儿,她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把双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们相视着。她俯下身轻轻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这是他们第一次吻,纯洁而又平静。既没增加什么感情,也没减少什么感情。就像黎明发展到一定时候总要日出一样。自然的,又添了光明。“看看我最近买的新衣裳好吗?我一件件穿给你看。”她说。
“好。”
她拉开大衣柜,又转身看着他:“咱俩第一次吻,这样平平常常,我没想到。”
“可我倒觉得没有比平常的东西更好的了。”
她走过去拉窗帘准备换衣裳了,手却停住,看见楼下有一个穿紫色连衣裙的姑娘,不是她的样子,而是她行走时急躁的节奏给了自己一种熟悉的刺激。她看了一会儿,认了出来,是顾小莉。她把纱窗帘拉上了,转身说道:“咱们开始服装表演。”“我去门厅吧?”“不用。”她拉开一架屏风遮住自己“这就是幕。”
各式各样的裙子,白的,乳白的,灰白的,蓝的,黄的,灰的,绿的,紫的,最后,也有红的。各式各样的衣服。各式各样的装饰。
在他面前,出现了一个妩媚的林虹,端庄的林虹,贤淑的林虹,高傲的林虹,纯真的林虹,深情的林虹,活泼的林虹,爽朗的林虹,典雅的林虹,调皮的林虹,时髦的林虹,最后,她忍着热,穿上了貂皮大衣,面前又立着一个高贵雍容的林虹。她又穿上了一条红裙子,一件白衬衣,变成一个学生时代的林虹。她一次次从“幕”后走出着,做着时装模特的各种姿势:好看吗?好吗?他频频点头:好看,好。她又问:这样庸俗吗?他回答:这样很应该。她说了:什么叫应该啊?你这回答完全不合语法。问你庸俗吗?你说应该。什么意思,应该庸俗?俩人都笑了。
她又穿了一件黄色的太阳裙,脖颈、肩背都裸露着,下面将将遮住短裤,露着大腿。
你还穿这?
我要让你看看嘛,你没有这样仔细看过一个女人吧?
他是第一次这样从各个角度欣赏、领略一个女人——她的身姿,她的笑脸,她的烹调,她的照料,她的吻,她的推心置腹。衣裙在床上摊了一堆,五颜六色。
他看着墙上照片上的林虹,又看看眼前的林虹。
她走过去站在照片旁:“哪个林虹好?”他笑而不答。她看看照片上的自己,抚摸着自己裸露的手臂:“我没那时年轻了,皮肤没那时有弹性了。”
“看不出来。”
“摸可能摸出来。”
他没好意思接话,过了好一会儿说了一句:“你再稍微胖一些,就会更好看了。”她打量着他,他稍稍有些脸红了,觉出自己刚才的话中有着什么意思。她却穿着那件黄色太阳裙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头贴在他肩头。
他拘谨了好一会儿,伸手轻轻搂住她,房间里安安静静。
“想什么呢?”她问,感到他在想事。
“想到上次来电影厂看电影了。”
“嫌我那次没顾上你?嫌我追名逐利,庸俗?”
“你现在怎么一下对我这么好?我在想。”
“本来就对你挺好的呀。”
他摇摇头:“是因为同情。”他搂着她的手松了。
“不,是因为平等。”她一下转过身在沙发上颠了颠,正对着他郑重地说。
有敲门声。她听了听:不理他。又响起门铃。她站起来想了想,套上一件前开扣的连衣裙,走去开门。是钟小鲁。她一笑:“是你啊,请进。”钟小鲁到了房间门口,一下站住了,看到了沙发上的李向南,也看到了满床衣裙的凌乱“噢,那几家报刊的记者来了想见见你。你看是引他们上来呢,还是你下去?”
“我下去吧,我这儿太乱。”她说“向南,你在这儿坐会儿,我一会儿就上来。干脆,你也跟我一块儿下去走走。”
“我不去了吧?”
“走吧。”
在办公楼前的台阶下,一片荫凉,几辆车,一群人。林虹一来立刻被包围了:我们刚看完白色交响曲样片,这部片子肯定打响。我们准备推荐它去参加国际电影节。你现在有什么打算?纷纷提问。闪光灯亮成一片。她却没有忘记李向南:“我还没来得及对你们介绍呢。我的同学,最好的朋友,李向南,过去古陵县的县委书记。”人们不知如何判断这个介绍。隔行如隔山,竟有一半人没听说过李向南,但另一些人惊呼起来:你就是李向南?“一颗升起的新星”就是写你?你被撤职了?
他感到有些不是味,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损伤。
林虹突然看到远远的树荫下一个紫色连衣裙在晃动,她知道是谁。心中蓦然一动,眼前浮现出刚回北京,在范书鸿家,深夜若梦非梦的那幕想象。何其相似,莫非真是灵感应验?
她此刻是真正理解金钱豹的暴躁了。她来来回回在楼下走着。她跟到了电影厂,林虹就住在这幢楼上。李向南肯定上去了。他们买了那么多菜,自然是林虹给李向南做饭吃。他们简直是过到一块儿了。他们怎么吃?她给他碗里夹菜吗?她给他添饭?他吃着,她看着,心被勾过去了?
这么长时间了,他们肯定吃好了,现在干什么呢?坐在一起吃水果?她会用小刀一块块削着喂到他嘴里吗?在喝茶,喝咖啡?林虹的房间布置得高级吗?自己又感到一种嫉妒仇恨。他们会拥抱吗,会上床吗?火燎过自己的胸口和喉咙。
她没吃饭,大中午几个钟头在这儿走来走去。她一定要等到李向南,一定要问他个明白。她今天不把事情弄清楚,不把火发泄出来,就什么事也不想干。金钱豹在她心中走来走去。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是爱?因为爱而嫉妒,还是因为嫉妒而爱?有人说天下若没有爱,便没有嫉妒。可若没有嫉妒,会有爱吗?那宇宙飞船失事的梦又浮现出来。哪个窗是林虹家她已打听清楚,而这时她却看到:窗帘拉上了。那含义还不明显吗?她要跑上楼去,砸开门。下唇快让牙咬出血了。自己到底是为自己的幸福活着,还是为仇敌的痛苦活着?爱重要,还是报复更重要?
看见他俩与一个陌生人一起下楼来了。
林虹送李向南到电影厂外,已是黄昏了。小树林一片浓绿,田边的杂草也是一片浓绿,茂茂盛盛,半人高,镀着橙黄的霞光。
“秋天了。”几天来,他心中不止一次地说过这句话了。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到处都是绿绿的?”她问。
“就是因为它太茂密了,绿得这么深,没有发展前途了,该物极必反了。”
两个人不说什么了。太阳刚刚落山,西山青黛发亮,天很光明,村庄上透明的烟霭袅袅上升。秋天是一年的黄昏。黄昏是一天的秋天。秋天和黄昏都是人生中的“惆怅交响曲”惆怅因为有所失落,失落的人生无法追悔。他们并肩站着,面对着西天的光照。“很多人生道理,等明白了就晚了。”他说。
“只要明白就不晚。”她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也许人生就是在明白时结束,人生就是明白的过程。”
“所以你还远不到结束呢,我觉得你很多事都不明白。”她掠了一下头发,尽量轻松地说。
他摇了摇头。他们似乎已在一起生活了一生。
“好了,我该回去了。”
他们往郊区公共汽车站走着。
林虹忽然发现前面路口有一个穿紫色连衣裙的姑娘,心中不禁一震:顾小莉竟然在电影制片厂等了大半天。她平静地说:“我不往前送了,就到这儿吧。”
他看着她。“顾小莉在前面呢。”她说。
他疑惑地转过头朝路口望了望,垂下眼想了想,然后伸出手:“那好,再见。”很平常的握手,李向南却感到林虹的安慰。
他转身朝路口走去。
现在,是和小莉面对面了:“你怎么在这儿?”
她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找你来了。”
“刚到吗?”
她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上午就到了。”
“那你吃饭了吗?”
她咬住下唇看着他,又过了好一会儿:“没有,我一直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