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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疙瘩爷召集村委会,让麦兰子给支委们传达海外参观考察经验,特别是要讲一讲国外旅游区开发泥疗情况。麦兰子回来后就写了一份汇报材料,准备向乡政府汇报。现在她一开口就说自己原本不愿出这次国。疙瘩爷和毕主任连连摆手,疙瘩爷忙打断她说:“你这笔杆子不去,俺们回来说个啥?”麦兰子笑笑说:“俺是乡里工作组,理应将机会让给其她支委。好在路子趟开了,日后大伙轮着转转,解放思想,收获不小啊!”然后她就很世故地笑了,支委们跟着笑。

    疙瘩爷愣了愣,心里骂麦兰子得便宜卖乖呢。他知道支委和群众对他们这次公款出国意见纷纷,麦兰子当众卖好儿是有自己用意的。想想麦兰子与自己的关系,疙瘩爷又没气了,同时感叹这闺女官道上准有前途。麦兰子见疙瘩爷脸色不好,就补了几句:“本来这次活动安排了半个月,麦支书急着回来引资上企业,当然也为节省开支,俺们就提前四天回来了。”疙瘩爷脸一热,心里就顺畅了。麦兰子毕竟是个伶俐人,要讲起理来,一句跟一句,句句都站得住。她圆着场说完就进入正题,总结参观学习经验。麦兰子的汇报材料使支委们服了气,但人们对疙瘩爷依然有股暗劲儿。有个支委问疙瘩爷说:“疙瘩爷,你说外国哪儿好?”疙瘩爷兴致很浓地说:“哪好?俺看哪儿都好,重要一点,就是城市和农村分不出来,咱社会主义新农村也要城市化嘛!不过,俺没看出资本主义有啥不好来!”麦兰子打断疙瘩爷的话头说:“你别放毒啊,得长咱自己的志气。”疙瘩爷就赶忙把话拿了回来。散会时大伙鼓掌,各拍各的心事。

    几天来,麦兰子闲下来的时候,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给她料着了,乡政府出国考察团一回来,村里就有人将疙瘩爷等人出国挥霍公款的事告到范书记那里,而且牵扯到了请日商小林的内幕。范书记当天晚上召开党委会研究处理这个问题。何乡长在会上说:“小康村可以出国考察,那些没达标的村也可以出去走走嘛,不见外面世界咋引来外资呢?我们应该审查一下乡党委的土政策合不合理?”范书记满脸不高兴说:“雪莲湾村的出国渠道不正常。更主要的是假引外资,找借口出国旅游,欺骗领导,不处理是说不过去的!”何乡长又辩解说:“上次小林先生来雪莲湾,我也去了,怎能说做假呢?”范书记真正的心劲儿本是对何乡长来的。乡里率团出国考察期间,他们两人就因谁住套间闹了意见。范书记大声说:“雪莲湾是何乡长的试点,何乡长护着,心情可以理解嘛,不过,你听小郑说说吧。”团支书小郑脸腾地红了,支吾着说了引资的情况,当场就把麦兰子给出卖了。何乡长马上意识到小郑要抱范书记这条粗腿了。以前小郑在范书记与何乡长之间游荡,这回还是被范书记拉过去了。小郑说话时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何乡长。何乡长怔住,心里埋怨麦兰子太冒失没头脑。下次乡里换届,副乡长的候选人就只有麦兰子和小郑,派麦兰子回去抓小康村建设,就是给她捞资本的机会,没想到这女子不争气,跟着疙瘩爷一起出国,结果惹了一身麻烦。

    由于何乡长顶着,对麦兰子和疙瘩爷的处理决定最终没有形成。但看势头,麦兰子在乡政府怕留不住了。第二天早上,何乡长骑车去村里找麦兰子和疙瘩爷,他狠狠地训了他们一顿。麦兰子脸白了,身架发软。疙瘩爷呆愣着,眼前像盯着一个怪物。愣一会儿,疙瘩爷又不服气地嚷嚷:“俺们出国,没啥错!出国考察还不是为了发展村里经济?”何乡长心口上窝着火说:“你还犟啥?屈了你了?多想想兰子吧。”疙瘩爷就蔫下来,忙将不是往自己身上揽了些。他要保麦兰子,兰子在乡里起点这么好,不能把孩子的政治前途白白断送了。

    麦兰子觉得小郑落井下石太不够哥们儿了,一兜火气冲头,狠狠地骂了他两句。疙瘩爷堵噎她说:“这孩子,你骂街管屁用,得沉住气!”何乡长望着疙瘩爷说:“老范是冲我来的,只要兰子主动找他谈谈心、认个错儿,留在乡里还是有希望的。他范书记也需要吹鼓手哇!”麦兰子倔倔的一抖手说:“他给俺小鞋儿穿,俺才不找他呢!”疙瘩爷瞪她一眼说:“你这孩子,你听何乡长把话说完。”何乡长转过脸来说:“兰子,当着范书记的面,你把责任往我和疙瘩爷身上推,关键时骂我们几句也无妨,老范认这手儿。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麦兰子顿觉有火球样的东西堵在喉口,眼睛忽地湿了,望着何乡长说:“何乡长,你的心意俺领了,可俺不能当势利小人!俺不能丢了人的尊严!大不了俺回雪莲湾继续开酒店!俺真干了违心的事,七奶奶不饶俺哩,就是奶奶不骂俺,俺也没脸面对自家的白纸门呢!”疙瘩爷瞪了麦兰子一眼说:“你又犯牛脾气,到范书记那儿随便编点啥都行,总能把荒唐事圆泛了。听话,啊?”麦兰子没说话,眼神儿似乎没个着落。尽管乡政府大院遍地都是坑,稍不留心就掉进去,她还是不愿离开。想七奶奶的嘱咐,熬个一官半职才对得起祖宗,祖先的眼睛盯着你呢!这时的麦兰子脑袋就轰轰的响了,哇地暴叫了一声,风一样刮出去,到村委会值班室给小郑挂了电话,没鼻子没脸地训了他几句。小郑那边连说:“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啊。”话音没落,她兀自将电话挂了。

    麦兰子没精打采地朝自家宅院走,许多人的脸像灯盏一样晃晃悠悠地悬在眼前。她鞋也没脱,就躺在炕上望着天棚走神儿。她全然不知自己失误在哪里,她只想这样躺着不动,永远面对着自家的白纸门。几只鸟在房顶觅食,周围一片寂静。她一会儿想找范书记,一会儿又不想去,就这样折腾到掌灯时分。七奶奶也不知给谁家剪门神去了,大雄从海滩上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雄身上带来的鱼腥气呛得麦兰子咳嗽起来。大雄心里一紧,急忙说:“俺到卫生间洗个澡。”麦兰子捂着嘴巴嘟囔:“你没帮别人家掏厕所吧?咋这么臭呢?”大雄苦笑一声:“俺掏哪家子厕所?俺看是你当官当娇了身子。”说着就出去了。

    七奶奶回来了。七奶奶没有怎么说话,就悄悄回了自己的房间。这些天,七奶奶很少跟麦兰子说话,七奶奶的话都跟麦翎子说了。七奶奶的身后跟来了乡党委办公室孙主任。孙主任告诉麦兰子说:“兰子,俺到雪莲湾办事,顺便带来范书记的口信,范书记要找到他办公室去一下。”麦兰子淡淡地说:“俺知道啦。”她领孙主任在老河口海鲜酒家吃了饭,就一同去了乡政府。麦兰子知道范书记主动找她,事情就不妙,她想有啥算啥吧,总不能丢了人格。范书记没在办公室,走进范书记的宿舍,见范书记正在灯下喝酒。一包油光光的猪蹄、一盘煮熟的梭子蟹和一盘五香花生米。范书记见麦兰子进来,就把宿舍的门敞开了。范书记眼皮没抬,依旧拿着猪蹄啃得津津有味,鼻音囊囊地说:“麦兰子来啦,坐吧。你吃一点吧?”麦兰子坐在范书记对面,有些怯场:“您吃,俺吃过了。”范书记拽下毛巾正要擦手,门开了,食堂老师傅端来一盘面条鱼炒鸡蛋。麦兰子知道范书记支使下人不当回事,比何乡长能摆谱儿呢。

    范书记语气平和地说:“小麦啊,你写的出国学习材料我看过啦,挺有水平嘛!其实,乡里这个考察团应该带上你,开了眼界才有好文章,下笔才有神哩!”麦兰子用怯懦恍惚的眼神看着范书记,不知如何答话。范书记又说道:“麦兰子同志,你和小郑都年轻,特别是妇女干部非常缺,好好干,大有前途啊,我们都老啦!今天叫你来,是因为我这人爱才,不愿看你犯错误!其实呢,你这个姑娘是个泼辣人,有水平也很能干,就是没让你爷爷麦老邪和何乡长他们用好!”范书记一向管疙瘩爷叫“麦老邪”麦兰子静静地听着,没有回话。范书记又说:“你为啥这么优秀呢?我终于找着原因了。因为你是麦家的后代。你七奶奶可是民间剪纸艺术家啊,她老人家剪的门神,贴在门上,驱妖震邪,弘扬正气。你身上有你奶奶的东西,你爷爷就少了。你爷爷能替代吕支书,当上支书,还不是你七奶奶的功劳吗?”麦兰子点着头,无论谁夸奖七奶奶,麦兰子都从心底里高兴。因为麦兰子心中崇拜着七奶奶。

    过了一会儿,范书记还是盯住疙瘩爷和何乡长不放:“何乡长也不知咋想的,麦老邪是你爷,爷儿俩搅和在一起干工作能好么?引资那件事,我知道是何乡长搞的!责任不在你,也不在你爷,他眼看着自己的试点变不成小康村,心里急呀!可咋急也不能弄虚作假,我们党这方面教训还少吗?”麦兰子没想到范书记一天到晚傻吃憨睡的样子,拢人倒是有一套。她不敢听下去了,袖口里捏指头的把戏她不会做。范书记仿佛看出了麦兰子的心思,说:“小麦哇,何乡长对你不错,这我知道,但是干工作不能感情用事。明天,县委组织部来考察乡领导班子,要搞个座谈,单独找到你的时候,你就把引外资的事说说,你最有说服力,最有发言权嘛!”麦兰子心跳加速,壮着胆争执说:“引资是俺干的,与何乡长无关!”范书记不高兴地说:“你还护着他!”麦兰子说:“这是真的。”范书记沉脸阴眉地说:“难道我刚才的话白给你说了吗?说你年轻真是年轻,遇事掂不出轻重!”麦兰子本想按范书记的点拨给何乡长添几句违心话。这一刻她却将这个念头掐灭了。她痛苦地站起身,说:“范书记,您要是没别的事,俺先走了。”范书记抬起脸说:“小麦哇,回去好好想想!最好跟你七奶奶商量一下,让她给你出个主意。那老人家神啊!”然后又腾出双手啃猪蹄,吃离了眼,啧啧咂咂如同伤风擤鼻子。

    麦兰子轻轻走进自己宿舍,呆呆地坐着。他已经听到口信,上级考察何乡长,是要搜罗他的黑材料把他调走。小郑宿舍里打牌的说笑声顺窗子溜进来。春日的夜风面条鱼似的在她脸上拂来拂去。春夜里的新月,黄圆圆,天晴得爽透,满天繁星闪烁。麦兰子的心情却不爽,她趴在自己写报道的办公桌上轻轻地哭了。但她马上就坐直身子,在镜子里盯住自己的脸说:“麦兰子,你真没出息,省几滴猫尿吧!”然后站起身,将几本书装进书包,推上车子走出乡政府大院。拐出门口她停住了,扭头朝乡政府大院好一阵张望,眼泪就下来了。别了,这个地方再也不属于俺了,文化人本是不好当的,自己回来再进这个院儿恐怕是最后一次取行李了。

    麦兰子骑着自行车摇来晃去的,一时真的没了主意。以往,她六神无主的时候,就找七奶奶讨教。今天范书记让她找七奶奶,她却来了逆反心理,她偏偏不去跟七奶奶说乡里这些烂事。这世界太肮脏了,还是让七奶奶心里净一点吧!她不知不觉竟骑到蛤蟆滩上来了。

    泥岗子多了一些,地势竟有些苍茫沙丘的气象。她在暗夜里看见黄木匠土堡模样的造船场,心腔就热了。顺着造船场的白茬船往上瞅,天像是在斑驳地脱落。往下看,看见马灯挑在船桅上,光亮晕化了似地溶去,黄木匠和疙瘩爷正坐在窑口吸烟。两个老人有好多的话要说。麦兰子朝他们走去了。

    麦兰子终于没能镇住邪气,使自己陷入被动境地。世间事常常不可诠释,就像这片奇妙的蛤蟆滩。她望着疙瘩爷和黄木匠的背影,默默地站着。毛驴的长嘶将沉默又拖延了很久。麦兰子望着脏兮兮辱眼的造船场说:“爷,爹,你们都在啊!”疙瘩爷没说话,黄木匠嗯了一声。从这层亲戚论,疙瘩爷还是黄木匠的长辈,但老哥俩儿说好的,照旧以兄弟相称。麦兰子对着黄木匠说:“爹,明儿俺也来造船吧!”黄木匠泥塑木雕般地不动,两只枯手机械地拾掇着散落的木板。疙瘩爷望了麦兰子一眼,沉沉一叹。麦兰子又说:“爷,俺该回家啦!回来后俺就不走啦!”疙瘩爷还是没有说话。似乎他听不懂麦兰子的话。麦兰子往疙瘩爷身后走了几步,又说了句:“爷,俺遇着难处了,俺咋办哩?”疙瘩爷和黄木匠这才对望了一眼。在麦兰子眼里,疙瘩爷和黄木匠虽说对她都一样亲,可是这两个老人已经不是一个境界了。黄木匠长长叹息了一声,他的叹息将她的意志逼住了。疙瘩爷抬手指了指蛤蟆滩,意思是说蛤蟆里有答案。麦兰子默默地站起身,仄仄歪歪地朝蛤蟆滩的深处走去。生她养她的蛤蟆滩会告诉她什么吗?倒春寒的夜气无声地流动,蛤蟆滩在黛蓝色的夜里宽余地睡着。天光愈暗,蛤蟆滩的黑白线愈加明晰。那熟悉的看不清的白气又升起来了,清虚超拔又欲念横溢。麦兰子抓起一把黑泥揉搓着,仿佛听到一种浮出地表的声音,连连呼唤着“孩子,孩子,你可不能手软啊!”麦兰子的脸上就像刮过一阵风,心里是一线尖锐而清晰的痛楚。

    这一刻,麦兰子忽地有了主意。

    她的目光刀一样朝远海砍去。

    “杂种,这世界上谁都能混饭吃!”她想。

    黄木匠哼起了渔歌儿。

    麦兰子朝村庄走去。

    一时不知该怎么收场的危机,被麦兰子的几句话搪塞过去了。早上醒来,麦兰子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昨天的惊骇竟一点也记不得了。她到了乡政府,组织部领导找她考察何乡长,麦兰子当着范书记的面儿就说了说引资的内幕,有意将何乡长出卖了。说这些的时候,她感觉眼皮嘣嘣地跳了几下。范书记笑了,麦兰子又能在乡政府留下来了。她到底还是把何乡长卖了!有谁知道,麦兰子从蛤蟆滩得到了某种暗示:应该妥协!退一步可以进两步啊!她万幸啊,万幸没有回家找七奶奶,面对着七奶奶的白纸门,她注定不会这样选择的。她要恪守白纸门的坦荡、正直和傲骨。这一切,蛤蟆滩上没有了,连在龙帆节上的感觉都没有。爷爷不也是从蛤蟆滩起家的吗?

    麦兰子激动过后,她觉得对不住何乡长,不敢看何乡长温和的眼神。何乡长倒笑呵呵的对她依然如故。何乡长平静地说:“兰子,别的都不重要,你应该回村里去接着干一场。”麦兰子也想对何乡长说尽天下好话,可她一句话也想不起来,只默默地点点头走了。

    疙瘩爷挨了个处分,仍旧掌管着雪莲湾村一切事务。疙瘩爷有些灰心,麦兰子却鼓励他说:“咱爷俩不能就这么栽喽,只有干出点名堂来,才对得起何乡长啊!”疙瘩爷咬咬牙说:“孩子,你这辈子可别忘了何乡长啊!这是个好人哩!”麦兰子心中凄然。疙瘩爷大声说:“俺挖地三尺,也要将写匿名信的家伙揪出来!告状的人太可恶啦!”麦兰子摇摇头说:“爷,小家子气,这场戏唱过就过去了。你赚了出国赚了舒坦,还不够么?当务之急是干出点名堂来,变后进村为先进村,兴许能为何乡长扳回一局!日后群众心里服了气,就没人背后捅刀子!”疙瘩爷想想也对,说:“你说咋干?范书记给你透了点底没有?”麦兰子说:“还是引外资,上企业!这里的名堂还不够多啊?”疙瘩爷咧咧嘴说:“你别跟俺三吹六哨的,站着说话不腰疼!”麦兰子急得红了眼:“这回得动真格儿的,俺想解铃还需系铃人,哪跌倒哪爬起来!俺去北京找那个小林先生!即便他那儿没戏,也让他帮咱介绍几个外商!”麦兰子扭头看黑坦坦的海滩,疯狂地放纵着想象。

    七奶奶说过,春末夏初的季节干事十有八成,麦兰子的心劲儿恰好与这季节合拍。春末一个多雾的早晨,麦兰子和大雄带上蛤蟆滩的泥,搭乘一辆个体中巴去了北京。她按照小林先生名片的地址找到了亚运村a座公寓,一打听才知道小林先生因房租涨价刚般走了。麦兰子心凉了半截儿,无精打采地在北京街头逛荡,走累了就坐在立交桥边摆弄小林先生的名片,看见上面的手机号,她眼一亮:“咱再给小林先生打手机试试。”小林先生很快就回话了。马上在五洲大酒店见面了。小林刚从日本回来,说开泥疗的事那头大老板没通过。麦兰子不甘心,赶紧说:“别的就没合作了么?”小林先生在电话里忽地想到了什么,忙说:“老实说我对你们雪莲湾村很感兴趣,我拿来蛤蟆滩上一块泥,当时觉得很像深海矿物泥,就想带回来化验,可事情杂乱就耽误了。”麦兰子不知道深海矿物泥有啥用,但还是问:“你是不是说,如果俺们蛤蟆滩是这种泥,就有合作可能啦?”小林先生说:“如果是这样,就太有可能啦!这种泥俗称黑金,是金贵的美容珍品!”麦兰子想象着黑泥涂在脸上会有多恶心,但是,国外都是个挣钱的营生,说明有市场潜力。她催小林先生抓紧化验。小林先生拍了一下脑门说:“丢了,怕是找不到了呢。”麦兰子说:“明早咱通电话,如果真的没有了,俺们回家再取一块泥来。”大雄也插了一句:“小林啊,咱们做生意是双赢,你可别让俺们拿热脸贴你的冷屁股啊!”麦兰子瞪了大雄一眼。小林先生笑了笑:“哪能呢,这你放心,我是有诚意的。”小林先生有些尴尬了,说晚上请她们夫妇吃饭。麦兰子满口谢绝,她和大雄在街上小摊儿吃了晚饭,就钻进末流小旅店睡了一夜。睡觉的时候,大雄总是担心小林先生这里没戏。麦兰子眼前忽地冒出一条绿旱船,红旱船烧了,还有绿旱船,如果绿旱船没了,将来她还会拥有一条紫旱船。前面总有希望等候着她。

    第二天小林先生说那块泥果然找不到了。麦兰子二话没说,放下电话就上火车赶回雪莲湾,她和大雄带上泥二进京都。化验结果出来了,果然是深海矿物泥。连专家都惊奇,蛤蟆滩不是深海,为何含深海矿物质呢?也许,奶奶能破开这个谜。麦兰子开心地笑了,又觉得这一笑没笑好,嘴角有一种拉不开扯不动的感觉。小林先生也欢喜不尽,忙向日本总部大老板田夫雄成汇报,化验材料也电传过去。总部当下拍板投资开发雪莲湾蛤蟆滩深海矿物泥。小林先生与麦兰子核计一下,又找专家评估,设备投资不是很大,一条净化处理线和一艘小型挖泥船就行。小林先生却没有跟麦兰子兜底儿,把投资困难说得挺大,为的是在最后签协议时占大股。麦兰子不懂企业不懂股份,她的任务就是变尽法子使劲儿将“鬼子”引进村。村里有了外资就会奔小康,奔了小康她便有了政绩,有了政绩就能升官。不仅是自己的政绩,而且还牵涉到爷爷和何乡长的政绩,看似复杂,道理就这么简单。

    日本人办事效率之高是麦兰子和疙瘩爷始料不及的。第一次考察谈判人员就来了六个,二位地道的日本人,四位北京分公司的雇员。管企业的马副县长来了,范书记和何乡长也都来陪着。县里乡里头头们说几句官话表示支持,陪吃陪喝,谈判桌上的实质问题就全落在麦兰子和疙瘩爷身上。麦兰子怕日后落埋怨,也想溜边走。她对疙瘩爷说:“爷爷,俺是乡里派的工作组,把鬼子引进庄就由你们对付啦!”疙瘩爷咧着嘴巴说:“你可不能看热闹,你打一枪就撤,俺可收拾不了日本人!想起你太爷爷的死,俺一见日本人就来气!”麦兰子板了脸说:“当年,日本鬼子是侵略者,俺们恨。可今天是投资来了,你得正确对待。爷爷,俺可告诉你,小不忍则乱大谋,气走了日商,俺再也不管村里的事啦!”疙瘩爷心里没底,拉着麦兰子去找何乡长。麦兰子心里平衡一些,总算替何乡长挽回了一点面子。

    下午谈判,麦兰子想躲却没能躲开,她代表村里跟日商周旋。小林先生将股份分成压得很低,三七分成占股,日方七中方三。村里出厂地出资源出水电设施,日方出设备包销售。工人从当地招聘,双方了同管理人员,日方暂时派小林先生代管,中方由疙瘩爷出面。企业定名为蓝渤美容品有限公司,合同有效期八年。

    注释35:红雀

    春季阴郁而冗长的雨天,七奶奶常常靠着被垛打瞌睡。老人身旁有一个纸糊的笸箩,里面有剪刀、针线和浆糊。这是七奶奶剪纸专用笸箩。白纸和红纸都是麦兰子从城里买来的。七奶奶困倦的时候,就再也不管笸箩和纸。她打磕睡的时候,脑袋一啄一啄地碰着了手里攥着的烟袋杆子,斜斜地挂出一线老涎来了。

    麦翎子推门站在七奶奶面前的时候,七奶奶还在嘟嚷着说梦话,七奶奶说:“唉,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上边咋不下来新精神儿呢?”七奶奶时常将日子的无奈说成是上边没下来新精神,麦翎子觉得好笑,看来奶奶真的老了。麦翎子故意将脸蛋贴近七奶奶耳朵旁,冷不防大声喊:“奶奶,上边下来新精神啦!”七奶奶吓了一跳,立马就灵醒过来,瞪了眼骂:“鬼丫头,净干没溜儿的事,新精神在哪儿呢?”然后抹抹嘴角继续叼起老烟袋。麦翎子说:“奶奶,俺找着工作啦!俺能挣钱啦!这还不是新精神儿吗?”七奶奶坐直了身子说:“啥工作?跟奶奶说说。”麦翎子说:“到大鱼那里搞书。”七奶奶当下就火了,说:“你呀,又发蠢气哩,书能挣钱?你别让大鱼给涮喽!再说了,大鱼是蹲过大狱的人,有邪气哩。”七奶奶一通杀风景的话,使麦翎子心里阵阵发寒。鱼虾能赚钱,书也能赚钱,麦翎子不怀疑,麦翎子拒绝麦兰子去给张士臣当秘书,却投奔了村人看不起的大鱼,人们将咋样看待麦家呢?怎么看待麦翎子呢?在大鱼那里,麦翎子将扮演一个啥角色呢?

    这个时候,麦兰子撑着雨伞甩着脚上的泥进屋来了。没等麦翎子说话,七奶奶急切地说:“兰子,你来得正好。叫你姐说说,翎子要跟大鱼做事,说是卖书挣钱。”麦翎子圆着场说:“开始俺也烦大鱼,尤其他的蓝眼睛,真让俺受不了。后来到书屋,觉得他心眼儿挺好的。尤其是他跟珍子的爱情悲剧,让俺同情,让俺感动。”麦兰子静静地听着,没有马上表态。她在乡政府学了一样东西,就是领导艺术。沉默也是领导艺术的一种。麦翎子继续说:“是大鱼请俺去的,他要资助俺上学,俺不应,才说起这档事的。俺想啊,一天到晚抱着书傻吃憨睡的,不如去挣钱,俺用自己挣的钱复课读书多硬气。”麦兰子半晌不语,脸色十分难看。七奶奶长长一叹,说:“翎子啊,你还年轻,你看几成?大鱼为啥入狱?是他家没请俺的白纸门。门板上显现出宪章图案,这让俺想到虎头牢啊!”麦兰子终于开口了:“奶奶,这不算啥,大鱼家的事情跟咱麦家没有多大关系。大鱼走背运,不等于翎子也跟着倒霉。俺生这个气,翎子越来越不懂事啦。非要跟大鱼搅和,就等于白白浪费青春。你不怕,俺们跟你丢不起人!大鱼是个啥东西?你知道吗?”麦翎子说:“你知道他啥?”麦兰子气哼哼地说:“俺跟大鱼是同学,俺不比你了解他?”麦翎子觉着麦兰子话里夹枪带棒的不受听,说:“姐,亏你还是乡干部呢,你说他是啥东西?说好了是渔民,说惨了不就是个有过劣迹的书贩子么!俺知道你们是势力眼,你看不上他也就罢了,说话别带个人成见!”

    麦翎子偏偏不是人云亦云的性子,她有这种逆反心理,别人越反对她越想尝试。如此一来,麦翎子的犹豫倒被挤兑跑了。麦翎子生气地喊:“俺的事不用你们管,俺就是要跟大鱼干。”麦兰子气哼哼地说:“翎子,今天张士臣厂长又来找俺,让俺问你最后一遍,你不干,菊子可就去啦!菊子多有心计,多有头脑,使暗劲儿呢。哪像你,硬是穿新鞋往屎堆上踩,损了名誉,坏了前程!张士臣也有毛病,可人家是正牌农民企业家!干得好,张厂长能亏待咱家么?奶奶你说是不是?”七奶奶显然受了麦兰子的迷惑,板了脸说:“你麦兰子姐还能给你亏吃?去服装厂干,不去就跟俺做醉蟹,要不奶奶教你剪纸,俺这阵儿正愁剪纸没有传人呢!不然,就把你锁在屋里看闲书!”麦翎子浑身生出一阵可怕的颤栗,不甘示弱地犟开了:“俺死也不去服装厂给那家伙当秘书,屁秘书,他是找小姘。没听村人说啥,服装厂女工有话柄,不脱裤就解雇,不解雇就脱裤!”七奶奶咂咂嘴不悦地说:“啊?兰子,张士臣那里是这样的地方,俺们可不去!那不把翎子给糟蹋啦?”麦兰子气得浑身抖了,吼:“别听她瞎说,退一万步讲,张士臣真是那样的人,由俺和爷爷给震着,他也不敢动翎子。翎子是找借口,俺看她是疯啦!”麦翎子说:“俺没疯,疯了倒好啦!”她们争吵到这里,屋里的空气一时僵住了。

    麦兰子被麦翎子气得不行,仍是不依不饶地说:“翎子,你别臭美啊!”麦翎子大声说:“你别给张士臣拉皮条,他给了你多少好处?”麦兰子被噎噎地气哭了,扭头就走,边走边嘟囔:“俺跑深海矿物泥项目都累坏了,回家干啥?回家就是一肚子气!”她连伞都没带,晃晃着跑进雨幕里。七奶奶喊:“兰子,给你带把伞啊!”麦兰子头也没回,也没应声。七奶奶瞪了麦翎子一眼骂:“咋能对你兰子姐这样说话?快,给她送伞去!”麦翎子僵着一动不动。七奶奶“唉”了一声,下炕抓起油纸伞,摇摇摆摆地要追。麦翎子拦住奶奶,自己接过伞追出去了。七奶奶心内浸出一般说不清的怪味儿,如同复杂感伤的春雨使她心乱如麻,久久不能自拔。

    雨中空寂的院落使人昏昏欲睡。

    麦翎子悄悄坐在屋檐下看书,一个姿势读到天黑。傍晚时雨天苍凉的意味更加浓郁,空中飘动着淡淡的岚气与黑泥滩的颜色溶合了。白纸门上的剪纸“钟馗”、“穆桂英”图案,在雨水的冲洗中渐渐脱落。这时院里有音乐声音响起,细听,是毛宁唱的涛声依旧。一些书,一点音乐,再加上少许湿润的空气和清凉的雨丝,麦翎子便有了写一首诗的冲动。麦翎子迅疾拿起油笔,在课本的间隙里写了第一句:“雨中黄昏如此可疑,翻书的声音如此美丽”麦翎子写不下去了,没词了。这时候麦翎子想到了菊子,两三天没见到她了,麦翎子要找菊子共同完成这首诗。

    麦翎子擎着雨伞朝村西的菊子家走。一个平庸无奈的黄昏,由于心中美妙的诗,使麦翎子心绪辽阔起来,甚至忘记了刚才与姐姐、七奶奶争吵的苦恼。麦翎子看村巷,看海滩,看帆影也换了味道,等将来麦翎子闯进都市了,麦翎子也要写文章歌唱赞美它。家乡原本是美丽的。正因为它太美丽了,麦翎子要执拗地离开它。

    麦翎子猜想菊子在雨天里也在看书呢。菊子是后娘,后娘使她使得太狠,菊子不愿在家呆,有空就去大鱼那里看书下棋。远远的,麦翎子听见她家院里传来嘭嘭的声音,好像船场里铆铅钉的声音。站在院门口,麦翎子可劲儿喊了两句:“菊子,菊子——”“哎——俺在虾酱坊呢。”菊子的声音十分微弱而疲惫。麦翎子径直奔虾酱坊去了。菊子后娘探出脑袋问:“翎子,找菊子干啥?”麦翎子兴奋地说:“俺来灵感了,想与菊子合写一首诗,肯定会很棒的。”菊子后娘顿时雷公似地一脸怒容,说:“这雨天还不嫌湿啊?还想着湿?啥湿啥干的,吃饱撑的。菊子在做活,别去勾她痒痒肉啦!”

    麦翎子横了菊子后娘一眼,没搭理她,急急地推开了虾酱坊的门。一股说不出的腥臊气味袭来,令人窒息,屋内全是清一色的大缸,菊子摇动着吊线的木棍击打着刚放进缸里的虾头,她浑身大汗淋漓,素花小褂都精湿了,煞白煞白的脸扭曲得变了形。见麦翎子进来,菊子吃力地扶着缸沿儿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翎子姐,你来了。”麦翎子第一次走进菊子家的虾酱坊,就这一回,那种难堪的画面就永远楔进麦翎子的记忆里了。麦翎子撩起遮在菊子半面脸的几绺凌乱湿润的头发,难受地说:“菊子,你就整天在这儿千活?”菊子的眼窝红了。“苦命的妹子!”麦翎子紧紧抱住菊子哆嗦的身子哭了。“诗,这里哪她娘的有诗啊?”麦翎子彻底失望了。菊子好像有些心焦,故意用笑脸劝麦翎子:“翎子姐,你说过的,挣钱就得吃苦的,俺认命啦!”麦翎子使劲摇着地的肩膀问:“那他们呢!你爹你哥你嫂子呢?他们为啥不干?”菊子抬手指了指说:“他们在屋里玩纸牌。俺又不会玩儿。干点是点儿。”麦翎子甩一长腔喊:“你窝囊,你熊,你不会看书么?你这样软弱,日后人家会骑你脖子屙屎屙尿啦!”菊子觉得日子委屈,又哭起来,柔宛的双肩一耸一耸的。过了一会儿,菊子抬起头来忽地想起什么似地说:“翎子姐,俺不会在虾酱坊做太久了,俺找到工作啦!”麦翎子猛然想起姐姐麦兰子说的话,暗暗抽了口冷气问:“告诉俺,是不是给张士臣厂长当秘书?”菊子惊讶了,问:“你都知道了?俺这两天正要找你商量呢!你说俺去么?”麦翎子沉吟良久说:“你让俺说真话还是说假话?”菊子说:“当然是要真话。”麦翎子直截了当地说:“张士臣通过俺姐找俺好几回了,俺没答应。俺也不同意你去,他是哪号人你还不知道么?跟他干还不如这虾酱房呢!”菊子望着麦翎子说:“干一阵先看看,寻件事情做,就能离开这鬼地方,这个家俺真的不愿意呆了。实在不行,俺就想外出打工。”麦翎子说:“那不是挪了狼窝又入虎口么!”菊子笑笑说:“翎子姐,有那么厉害么?俺见过张厂长了,他人不错,挺同情咱的处境。也挺爱惜人才!”麦翎子说:“那不是同情是怜悯。怜悯的滋味好受吗?”菊子丧气地说:“怜悯就怜悯吧。有怜悯总比没有强!”

    “怜悯是蜂,它酿蜜,也蜇人。”麦翎子脱口说了一句有哲理的话。

    菊子说:“翎子,这话像大鱼说的。”

    麦翎子恳求说:“你甭管谁说的,俺来找你,咱们一起跟大鱼干吧。”

    “不,大鱼喜欢的是你!她不喜欢俺!”菊子摇头。

    麦翎子生气地说:“挣的是钱,别跟感情挂钩。张士臣给了你个甜枣吃是不?”

    菊子说:“任你去说。”

    “要知道,虫蛀了的枣子格外甜!”

    “或许就是一线希望。”菊子固执起来,泪眼哀哀地望着麦翎子。

    天空雨丝如线,她们一无所有。生活将麦翎子写一首小诗的心境都收回了。麦翎子心里骂:“滚吧,苍天老日!滚吧,诗!”

    麦翎子和菊子手拉手走到蛤蟆滩上来了。

    “这里的红雀真多啊。”麦翎子急忙换了个话题。她注意到落在老滩上觅食的红雀长得像粉团儿似的,觅食的样子呈一种少女的娇姿媚态,嘴和脚趾是一种红蓼花染过的颜色。她们没有说话,沉浸在红雀的梦想里。

    隔了几天,麦翎子正式到大鱼那里上班了。大鱼带麦翎子来到海滩。远处不断颠来拢滩的渔船,荡来湿漉漉的噗哒声,逆着阳光看海,像一条银白色链条哗哗抖动。大鱼告诉麦翎子:“运书的船来啦!”麦翎子像船那边张望着。过了一会儿,大鱼忽然朝远处的渔船摇手喊了几嗓子:“哎,在这儿哪——”

    红雀受了惊扰“呼啦”一下飞上天空。麦翎子仰脸盯着红雀,像海滩盛开的一片红蓼花,迷离得如打碎的梦。红雀这种海鸟,唯雪莲湾独有,红红的羽毛,青色的嘴巴,专吃泥滩上的小虾米。麦翎子寻着便惊喜地发现,有两只弱小的红雀迅速离群,朝东南方向飞去了。麦翎子久久地注视着那两只红雀,红雀带着麦翎子的心思遥遥飞远。

    大鱼观察着麦翎子的表情。他今天胳膊受伤了,动一下就疼得不行。麦翎子让大鱼歇着。大鱼无奈地对麦翎子说:“翎子,到船上卸书吧。”麦翎子扭转头看见一艘旧船,咣啷啷一阵痉挛停下来。一个光着脊梁的渔人甩出一条长长的翘板。翘板颤颤地搭在船舷上。光脊梁渔人说:“大鱼,共二十包。”大鱼点了点头,让麦翎子上船取书。麦翎子毫不犹豫,肩扛一捆手提一包往船下搬书,干得很麻利。大鱼很欣赏望着麦翎子,觉得珍子来了,珍子干活的时候,非常爱唱电视剧渴望里的歌:“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麦翎子没有唱,可她呼出的气息像在唱歌。

    春末夏初黄昏分外长,日头很迟缓地磨蹭下去,在远海上滚了滚才不见的。远处传来圆润清凉的拢滩号子,时急时缓。书堆上废纸飘起来,像白蝙蝠在头顶盘旋。红雀似乎飞得无力了,慢悠悠絮样恋着天空。麦翎子浑身软散如泥地斜靠着书垛,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当麦翎子睁开眼睛发现大鱼不见了。四周苍灰,看不真切,偶尔听到鸟叫又看不到鸟。这个时候麦翎子就想金凤和菊子了。麦翎子掐算金风结婚有两个月了,她在忙啥呢?在婆家过得顺心么?说不定这会儿肚里怀了小崽儿了。麦翎子情不自禁地朝十里铺方向瞅,为瞬间的玄想妙得激动不已。那么,菊子呢?菊子已经到张士臣那里上班了。菊子刚上班那天到家里找麦翎子,麦翎子关了白纸门不见她。她的影子在麦翎子窗前晃来晃去好一阵子,她以为麦翎子不在家,就蔫蔫儿地走了。菊子刚一去上班,村里就有风雨闲话了。她真行,心理承受力够强的。这会儿该野成六月花朵了。散了,这帮姐妹再也拢不到一起来了。想当初她们在学校里怀着对城市的美好遐想,为此设计的人生道路多么可笑,麦翎子竭力躲闪着那个记忆,眼窝里潮潮的想落泪。星星闪出来,很幽秘很高远,难揣度呢,就像她们妹的命运。星光里麦翎子看着漫天飞舞着妖冶的红蛾子,倾听鬼蟹拱泥打挺儿的噗噗声。麦翎子饿了,肚里也有了这种声音。麦翎子埋怨大鱼将她一人扔在这里。他干啥去了?“该死的大鱼!”麦翎子心里骂。

    马灯的光亮白耀耀地移过来。

    麦翎子喊:“大鱼,你死哪儿去啦?”

    两个小伙子笑说:“翎子,大鱼在酒店等你哩。”

    “这书咋办?”麦翎子同。

    一个小伙子说:“大鱼交俺们哥俩拉回去。”

    麦翎子说:“啥为凭据?”

    一个小伙子笑了:“这丫头。对大鱼挺忠心哩!”

    近了,麦翎子认识这两条汉子,都是雪莲湾村的。麦翎子就站起来,朝他们摆摆手,快捷地朝河堤走去。麦翎子进了两家脏拉吧叽的酒店也没找到大鱼,心里捂着怨气,就去岳海酒楼最后一试。麦翎子知道岳海酒搂是雪莲湾最高档的饭店,大鱼喜欢在外面儿摆谱儿,平时自己吃饭弄点方便面凑和,来了客人就要摆阔,他怕别人瞧不起。果然给麦翎子猜透了,远远地她就看见大鱼坐在酒搂一楼的彩灯下。麦翎子进了酒楼,大鱼朝女老板大掌一挥说:“老板点菜!”麦翎子心里很不美气,坐在大鱼对面很别扭,就说:“大鱼哥,有客人来么?”大鱼制造一些笑意铺在脸上说:“你就是客!今天你受累啦,老哥犒劳你还不应该么?”老板娘笑说:“大鱼真有福气,搭了这么个好伙计。”麦翎子没说话,感觉四周朝麦翎子投来异样的目光。又有人朝大鱼打招呼:“大鱼鸟枪换炮啦!疙瘩爷的孙女给你小子打工,够牛的啊!大鱼,艳福不浅哪!”大鱼得意地点着头,他见麦翎子不高兴,就扭脸凶他们说:“瞎咧咧个啥?翎子在俺这儿帮几天忙,她还要考大学呢!都闭上你们的臭毯嘴!”人们呵呵地笑了。大鱼的话使麦翎子心头热乎乎的,满足了她的虚荣。老板娘拿着菜单走过来笑道:“翎子姑娘长得洋气,比她姐姐还俊,她压根儿就不像咱乡下人,大鱼你留不住,早晚得飞!”大鱼不能自持,欢喜得忘形,说:“这就对喽!翎子要是不远走高飞,就对不起俺大鱼!翎子是不?”麦翎子眼神里含着怨尤不说话。老板娘朝大鱼眨眼说:“你别小鬼吹气儿啦!这是你的心里话吗?”大鱼就笑:“就是心里话!你个俗人咋懂?”然后就笑,自由散漫得荒唐。人们朝麦翎子这里指指戳戳,议论得有声有色。

    大鱼点了一应海货,鸡蛋炒面条鱼是麦翎子最爱吃的。大鱼怎么知道?菜很快就上齐了,开吃之前,大鱼盼着能在灯光里看见麦翎子的笑容。麦翎子有些心焦。她终究没个笑模样,拿起筷子默默地吃起来。大鱼边吃边戚戚促促地说:“翎子,这两天见到菊子了么?”麦翎子喝着饮料摇摇头。大鱼洋洋洒洒地说:“唉,对于整个人生来说。真正和最后的失败是屈服。命运就好比一头黄牛,永远被信念的绳索拴住鼻孔”麦翎子喉咙一堵就咳嗽起来,她知道这都是大鱼从读者杂志卷首语中背下来的,她连声说:“求求你,别说啦!让俺吃饭还是吃你的思想?”大鱼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说话了。这样静静的多好,喝一口冰镇饮料,麦翎子感觉凉爽极了,煞一溜糊涂呢。由于麦翎子正对门口坐着,听见门口嗡嗡的声音便下意识地抬起头望,人群里出现了菊子。

    菊子桃红色慌乱的身影一闪就消失了。麦翎子脱口而出:“菊子来啦。”大鱼说:“你看错人了吧?”麦翎子说:“俺看错天看错地,也绝不会看错菊子哩。”大鱼说:“让老板娘把她叫过来,当了厂长助理也别忘了老同学呀!”麦翎子阻拦说:“别去叫她,她看见俺们啦,好像故意躲着俺。”大鱼咯嚓咯嚓嚼着大蒜说:“不会,就说俺给她留着她要的书呢。”他正说着老板娘过来了,大鱼说:“把菊子叫过来。”老板娘转身走了,她很快就将菊子领来了。“翎子姐,大鱼哥!”菊子倦慵慵地站在麦翎子面前。麦翎子发现菊子化妆了,脸蛋施了很厚的脂粉,淡眉也描粗了,眼圈乌黑。虽然妆着重了,仍能使人感觉她的漂亮秀丽。她穿着鲜亮得打眼的红褂子,可可依人标标致致的样子。麦翎子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很复杂。麦翎子站起身来说:“哦,菊子真漂亮!”大鱼说:“菊子坐,翎子夸了你,俺就不重复啦!”菊子很规矩地坐在麦翎子身边不自然地笑着,说:“就你们俩人么?”麦翎子无暇回应,因为麦翎子这才发觉菊子脖颈上有了一些变化。金项链的光亮刺疼了麦翎子的眼睛。麦翎子不由惊讶地叫了声:“妈呀,前前后后才几天,你就穿金挂银啦!”说完之后麦翎子就后悔了。

    菊子脸红了,摸摸脖子说:“你说这项链吧?”

    菊子解释说:“这是厂里发给俺的,厂长说公关用。”

    “发的?每个职工都有份么?”麦翎子问,

    “公关部和厂长助理才有。”菊子说。

    大鱼笑了笑说:“菊子算是跌进福窝儿里啦。”

    菊子说:“别寒碜俺啦,那是翎子姐不喜去的地方,才轮上俺呢!”

    麦翎子说:“别这样说,俺福浅怕架不住呢。”

    菊子沉了脸:“翎子姐,你别刻薄妹子行不?”

    麦翎子久久瞧着菊子,发现她鼻梁上密实俏皮的小雀斑都被胭脂盖住了。麦翎子最喜欢她的小雀斑哩。麦翎子望着,终究看出陌生来。菊子被麦翎子看得心里紧紧的。菊子拉起麦翎子的手说:“翎子姐,俺为你选了一件藕荷色的衣裳,是俺们厂生产的,过几天送给你!”

    麦翎子说:“你穿吧,俺整天倒腾书,没用场呢。”

    大鱼说:“翎子,看姐们儿情义就得收下。”

    菊子说:“翎子姐,放心,俺没忘了考学。”

    “路是自己走的,那就看你自己啦!”麦翎子说。

    “翎子姐,整天喝酒。俺的胃都喝坏了。”菊子说。

    麦翎子说:“嘴长在你身上,不喝!”

    “厂长说,喝酒就是工作。”菊子说,

    麦翎子刚要说话。雅间过来一人说:“菊子,厂长叫你过去呢。”

    菊子站起身,笑一笑,走了。

    大鱼说:“菊子,悠着点儿,别犯错误!”

    “你别忘了到书屋取书。”麦翎子叮嘱了一句。

    菊子脆声声地应了,钻进了雅间。

    雅间的门为麦翎子虚掩着,截住了麦翎子对菊子深情地凝望。那里传出酒杯碰撞的声响和粗俗的说笑声。麦翎子在心里说:菊子啊,你知不知道麦翎子心里在落泪?你还能回来吗?一本书可不可以救你?算了,自己在大鱼手下混难道不可怜吗?也许,该救的恰恰是俺麦翎子自己呢。之后麦翎子就不吃饭了,脸色有些难看。大鱼见她的样子,笑了笑说:“翎子,俺给你讲个故事,咋样?”麦翎子满不在乎的望着他,点了点头。大鱼有滋有味说:“猫把老鼠追到墙角的洞里说,小样儿的,俺不信你不出来。果然没出来,接着洞里传出两声狗叫。猫吓得闻声而逃,见猫吓跑了,老鼠十分得意地晃出来道,娘的,这年头不会一门外语还真他娘难混!”麦翎子捂着嘴巴笑了。

    注释36:倒楣

    日子美好如初。日商将一套韩国淘汰下来的旧机器运到蛤蟆滩时,蛤蟆滩上土建工程几乎完工了。疙瘩爷借着村里放电影的空当,将与日商合资的事情跟村民们讲了。村人觉着拿泥美容就荒唐可笑,别说三七分成,就是一九分成也是白捡的,不就是泥么?雪莲湾蛤蟆滩最不穷的就是泥了。村民鼓掌赞许村委会的眼光和魄力。疙瘩爷气气派派地在人群中穿行,从众人的眼光里搜刮着久久渴望的东西,招摇得很。不久前,乡里把对他的处分撤销了,春风得意。因出国的事,疙瘩爷跟媳妇春花闹了一些意见,两人分居了一阵儿,眼下春花重新接纳了他。疙瘩爷十分得意的时候,麦兰子却感觉不妙,她从村人的冷漠里感到某种潜伏的危机。她觉得这世界说乱就会乱,人都变得不像原来的人了。

    麦兰子的预感很快就应验了。开工前的第一场风波是由蛤蟆滩七爷爷的石碑引起的。自从七爷的“大铁锅”被挖掘出来,在小学校裴校长那里被人砸碎,怕七奶奶伤心,疙瘩爷让人在这里立了一块石碑。几年过去了,小小纪念碑几乎被村人遗忘了,那天小林先生视察工地看见那石碑,也没细瞅,就下令将把它挪到了老河口的河堤上。消息也不知是怎么传开的,一下子传到了七奶奶那里,七奶奶拄着拐杖就气乎乎地找疙瘩爷。疙瘩爷见到娘,听说石碑被拆了,自然要站在娘这边说话,他觉着日商财大气粗忘乎所以,简直是拿他这个村长不当干部。疙瘩爷想率先找到麦兰子,麦兰子不在,他就直接找到小林先生质问:“小林啊,为啥要把俺爹的石碑搬走?”小林先生一时愣住了,他早把石碑的事情忘记了,拍了半天脑门还糊涂着。疙瘩爷把小林先生拉到了蛤蟆滩现场,小林先生这才想起来了。小林先生解释说:“石碑那块地要建车库的。”疙瘩爷涨成一张猴腚脸说:“你听着,就是车库挪地方,也不能挪石碑!”小林先生断不透里边的玄奥,问:“为什么?”疙瘩爷说:“因为你是日商!”小林先生又懵着问:“日商怎么了?”疙瘩爷说:“那是一块啥碑,你狗日的知道不?”她拽着小林先生走到河堤上看碑。疙瘩爷把七奶奶常讲的“大铁锅”故事草草讲了一遍。小林先生听完,蹲下身细瞅一会儿石碑,顿时额头冒汗了,慌张地说:“原来是这样,我当时不知道。不知者不怪嘛!”疙瘩爷缓和了口气说:“俺娘有意见,群众也有意见呢,将来对企业也不利,快挪回去吧!”小林先生瞅瞅石碑又望望蛤蟆滩,悚悚地生出惧怕来,他想自己不能软,这些农民胆子大得能操天,第一次较量就软了,日后她们会得寸进尺,弄不好会侵吞公司利益的。小林先生硬硬地说:“既然搬了,就不能再搬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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