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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挂了这个秋千在这儿?
院子里的大树粗壮高耸,两条混着彩线的粗绳捆绕在横生的枝干上,垂下来扎住一块厚木板,在夏日的微风里轻轻晃荡着。
小芋走了过去,摇了摇粗绳两下,缩回手,又东张西望了片刻。
午后大家都去休息了,壮壮也跑去三儿房里玩,她老叫他别去打搅三儿,他就是不听,还说他只是去那儿爬梁木、玩大弓。
唉,这就是儿子亲近爹爹的天性吗?
她恍惚地坐到秋千上,自然而然握住两边粗绳,让自己晃呀晃的。
“小芋”葬了,三儿的伤也好了,一切不如意的事情都过去了。现在三儿会笑、会说话,还常常和初一、赵大夫饮酒聊天,完完全全变回了山里村时爽朗三儿。
三儿不再想“小芋”了吗?他甚至不上坟看“她”!唉,明明是她要他忘了她,可如今他真忘了她,她反而觉得好落寞
“哎呀!”
背后突然按来一双手,轻轻将她往前推去。
荡起来了!风在身旁流动,头上的绿叶触手可及,一向笨重难行的身子也轻盈得像只自在穿梭的小雀。
秋千荡回去,那双手又往她背部一推,将她推得更高。
“哎呀!”忍不住连叫了两声。
第一声是突如其来吓到的惊叫,第二声惊叫是那竟然是三儿的手--那么大、那么温热--她不会认错的。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总是喜欢躲在后面吓她。可那么多年过去了,她现在只是一个“年迈”的、不堪惊吓的“老婆婆”啊!
“别别推了,救命啊”“娘!”壮壮出现在眼前,一双大眼笑嘻嘻的,突然纵身一跳,小手抓住秋千绳索,小人儿就飞了上来。
“壮壮?啊”那绳索被壮壮一扯,秋千歪了个边,在半空中猛打转,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唯一的念头就是想放手去抱壮壮,免得摔坏了壮壮。
“婆婆,抓稳。”
后头的沉稳声音好似一道命令,让她松开的拳头又握了回去,然后一双小手掌迭了过来。
“娘,别怕啦,壮壮带你一起荡秋千。”
“咦?”壮壮面对她,稳稳地站在秋千上,两只小胖腿撑在她身侧箍住她,让她不至于掉下去,而那温热的小手掌竟也能包覆住她的手背。
这在在的一切都给了她最安心的感觉。
她抬起头,望着眼前的可爱笑脸,不由得心热,眼也热了。
这孩子啊,他已经长大到可以保护娘亲了,她好欣慰。
她低下了头,将脸偎在壮壮的小肚子上,风在耳边呼呼吹动,但她不再害怕,彷佛荡得愈高,她那尘封已久的心也就飞得愈高,一旦见到了上面的阳光,她又可以恢复年轻姑娘的娇俏活泼和美丽
“嘿咻!”壮壮双腿使力,喊了一声。
同时后面又推来一双大掌,再将他们母子俩送去遨游蓝天白云。
她不再吃惊了,而是沉浸在这不敢恣意大笑的喜悦里,前面是壮壮、后面是三儿,她心底奢望的,不就是一家三口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吗?
午后日头刺眼夺目,她期待着秋千飞上树梢,让刻意禁锢的自己飞出那道看不见的围墙;也期待着秋千缓下速度,那么三儿的大掌又会往她背部推去,他的手印就会烙在她身上,她一定舍不得洗这件衣服的
树影下,凉风中,扎了彩绳的秋千像是年轻姑娘的幻梦,她偷偷将泪水擦在壮壮的衣服上,又仰起脸让风吹干湿润的眼角。
不知玩了多久,壮壮又笑又叫、喊娘喊三儿哥的,两个大人却像哑巴似地,一个荡、一个推,默默地玩着无声的游戏。
田三儿全心全意注目前面黑色的背影,在她荡到他面前时,他又将她推了出去。
他是否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推了出去?也是否太过粗心、太过想念小芋,反而忽略了这个神秘难解的婆婆?一按住她的背部,瞬间的熟悉感马上由指头传到心坎深处,他抱了小芋十六年,那柔软的身躯早不知在梦中拥抱过几百回,他太清楚触摸她身体的感觉了。
他手掌贴在她的背部,跟着往前跑了两步,硬是忍住满腔的难舍和激动,这才推她出去。
秋千荡呀、飞呀,由高而低、由快变缓,壮壮也使力累了,直接坐到娘亲的大腿上,让秋千自个儿摇呀摇,慢慢地停了下来。
凉爽的午后微风带来淡淡的香气,秋千回到了田三儿的面前。
“婆婆,好玩吗?”
“喔”
小芋不敢回头,壮壮下了地后,她赶忙站起来,也许是离地久了些,她一向不稳的脚步又歪了一下。
“我扶你回去。”
“不不!”小芋忙退后一步,低下了头,不知所措地拉拉遮面巾子,忽然发现院子边来了客人。
“啊?郡主来了。”她加快脚步,一跛一跛地跑开。“我去准备茶水、点心,大爷、郡主你们慢慢聊。”
“婆婆你不要忙呀!”朱瑶仙因为站得远些,小跑过去道:“怎么我来了,你就要跑?我想跟你聊,才不跟那块种不出稻子的田地聊呢!”
“你们呃,你们要培养感情”
那粗嘎的声音不只是铁铲炒石头,而且还给老醋溶得支离破碎。
“郡主大姐姐!”壮壮扯着朱瑶仙的裙襬,一双大眼闪闪发光。“娘说,郡主和三儿哥是一对,要多说话,早点成亲。”
“是吗?”出声的是田三儿,他的目光凝在跑不快的婆婆背影上。
“我觉得不是耶!”壮壮仰起头,左边看看郡主大姐姐,右边看看三儿哥,他们都在看娘喔,他懂了!“壮壮好喜欢娘,每回见了娘,就跑上去抱抱娘,可你们都不抱抱。所以我知道,三儿哥不喜欢郡主大姐姐,不喜欢,又怎能像壮壮跟娘一起睡觉呢?”
“壮壮真是旁观者清呀。”朱瑶仙望向田三儿,难得出现了嗔怨的表情“唉!早知道你不喜欢我了。”
“郡主大姐姐,我喜欢你!”裙襬又被扯了扯。
“壮壮,你最好了,大姐姐有空再带你练剑喔!”朱瑶仙乐得大笑,蹲下身抱抱壮壮的小身子,这小子比田三儿有趣太多了。
“壮壮,别让娘忙,你去帮大姐姐拿壶茶吧。”田三儿出声道。
“是!”娃娃兵得令,飞也似地跑走了。
朱瑶仙走到秋千旁,低垂眼眸,抚摩那掺着各色彩绳的秋千绳索。
“这是你扎的?”
“是。”
“为了婆婆?”
“嗯。”“有故事的?”
“以前,我老爬在树上荡,见小芋一个人在地上挺孤单的,就说要帮她扎个秋千,让我们两个可以一起荡。”
直到婆婆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很久了,田三儿这才转回视线。
“你们有十六年的回忆,我是败给你的小芋了。”
“错,是二十三年。”
朱瑶仙放开秋千,神情倒是转为明亮,笑靥也更加开朗了。
“我就是喜欢你痴情又顽固的直性子,不过,也只是喜欢你这种个性罢了。”
“你终于懂了。”田三儿笑道。
“懂了。”朱瑶仙眨了眨眼睛,亮丽的笑容有如夏日艳阳。“看到你为你的小芋痛哭,我才明白的。我反过来问自己,如果田三儿不在身边,我会不会很想他,结果竟然是不会耶!不过,万一你发生什么事,像之前被阿棣射伤了,我还是会掉两滴眼泪的。”
“谢谢郡主关心,你送来的人参我吃不完。”
“吃不完就留着吧。哎!就算我真的喜欢你,好想嫁给你,可我才不想拿叔叔的圣旨压你,你心不甘情不愿的,我以后也不会幸福。”
田三儿微微抬眉,灼亮的大眼望着她,脸上有了释怀的笑意。
“唉!”朱瑶仙还是要叹一口气“听到我不嫁你,你竟然那么高兴?”
“不是的,我高兴的是你长大了。”
“你就一直当我是妹妹?”
“是的,也许我该帮你留意婚事了。”
“谢谢!”朱瑶仙敬谢不敏,赶忙摇手道:“你认识的还不是朝中那些人,年轻的,没你好看又痴情;年纪稍大的,一个个只管飞黄腾达,学着当奴才,当年的英雄豪杰都不见了,我还不如自个儿去外面找吧。”
“赵磊?”
“我走了。”朱瑶仙好像没听到田三儿说的人名,拔腿就走。“我去屋子等壮壮对了。”她又转过身,笑意盎然地道:“田三儿,我认识你四年了,很少看到你笑,可刚刚见你和婆婆打秋千,笑得很开心呢!”
田三儿望向空荡荡的秋千,脸上又浮起了一抹温柔的笑容。
“我笑了?”
“现在又笑了呀!”朱瑶仙晃晃脑袋,真是的,才说要放弃他,他又笑得那么好看给她看。呜!
还有谁能让他笑得如此俊朗好看呢?打从刚才她就猜到了。
“所以田三儿,婆婆果然就是”
“嗯。”败了,真是彻底大败了,他的小芋那么温柔体贴、能干细心,原来田三儿喜欢的小芋就是像婆婆那样啊,这教她学上三百年也学不来呀!
可是,画像中美丽娇俏的小芋怎会变成了一个丑婆婆呢?
朱瑶仙不禁再度为婆婆难过,为什么呢?
同样的问题,也如漩涡般地在田三儿心底打转,转来转去,却是愈陷愈深,再也转不出一个答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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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三儿又笑不出来了。
“田将军,听说你在找失去连络的家乡亲友,下官曾发动人马四处探寻,唉,却是听说当年强盗杀人放火,幸存的村人寥寥可数啊!”地方巡抚趁着转调职务、上京述职之便,找上田三儿套交情。
“现在人找到了。”田三儿懒得搭理他,最重要的人已经找到,他心情正好,巡抚大人却来重提伤心事。
“呵?那太好了,下官来之前还特地去了一趟山里村,见到田将军为冤死村人盖祠立碑,知道田将军如此重情重义,不由得好生感动。”
“我只是做我该做的。”
“田将军客气了,你那碑文我仔细读了,唉,果真是文词感人、字字血泪、可歌可泣、惊天地、泣鬼神,叫苍天也为之动容啊!下官万万没想到,田将军一介武夫,文采竟是如此惊人呀!”
“那是我请朋友写的。”
“呃”巡抚还是扯着一张笑脸,虽说文官和武官向来不熟,可田三儿是徐达手下的重要副将,好歹攀上这一线关系,以后还是有帮助的。
“田将军,下官在任内期间,正逢改朝换代之际,为了精确记载时代的变动,让后世子孙知前朝之腐败,进而知我天朝之圣明,下官特地吩咐底下各级衙门,务必要详实搜集这几年发生的大小事情,这一找,竟然找到了丢了好几年的地方县志。”
“喔?”田三儿心头一凝“里头写了什么?”
“真是凄惨啊!”巡抚咳声叹气,一副吊丧的哀戚面容,再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打开道:“下官抄下来了,这就念给田将军听。元至正二十三年秋,贼至山里村,掠夺财货,劫粮放火,若有不从,动辄杀戳”
“等等,你能不能说白一点?”
“好的好的。”原来是一个不识文书的上将军,但开国功臣最大,巡抚不敢轻视,依然悲壮万分地说出县志里的记述。
“大概是二十几个强盗来了,乱抢一通,谁敢不听话就杀了谁,杀了还不够,又放火烧人家的房子,见到年轻姑娘更不放过”
“什么?”田三儿震惊不已,一跃而起。
“吓!”巡抚被他突然拔高的身形吓了一大跳,赶紧将身子紧贴椅背,还以为大将军要来打人了。
“你说,那些强盗做了什么事?”田三儿焦急地问道。
“就是就是那个”巡抚赶紧瞧了一眼抄录的县志,直接念道:“见女美色,群而田将军,呜,这么惨的事,我念不出来啊!”这次他听懂了!
他震骇地立定原地,拳头握紧,再握紧,已经无可再握,手背青筋爆突,指节也喀喀作响,他还是继续往掌心里揽紧,只想将满腔愤慨发泄出来,更想将那群强盗抓来射出几万个窟窿,再将他们捏个粉碎丢下十八层地狱,教这些恶人一个个不得好死!
原来,山里村的惨事远非他所能想象,那些该死的强盗对小芋做了什么事?他想象得到,却又完全不敢去想!
天!他浑身发冷,心如刀割,甚至比见到小芋的“尸体”更令他痛心,也终于明白小芋不肯认他的原因了。
不只是那张烧毁的容颜,还有
在那个动乱的夜晚里,小芋遭遇了怎样恐怖的魔爪?这些年来,她的身心又承受了多少痛苦?在她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她是否一遍又一遍地哭喊着要他去救她,以至于喊到沙哑失声?
老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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