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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叶清桓随手翻了两页,将册子扔到一边,如是者三,才终于选定了一张繁琐无比的符阵,不容置疑道:“距秘境闭锁只剩数日,只有一次机会,你去把能帮得上的人都带来。”
说完,又向雁行道:“师兄替我去召集聚于此地的各门派真人入阵,就说此阵有撼山动海之威,运用得当,或许能强行冲开秘境入口。”
雁行默然看他一眼,觉得这两年愈发看不明白叶清桓处事了,但好在他还算有自知之明,没一时发疯只凭自己去以卵击石。
能千里迢迢来到此处的结丹真人,连同绿绮长老一起,都是从视弟子如自家晚辈的门派出来的,闻言正如同黑夜之中突见了一点微光,自然不会拒绝,接下来数日之中,勾画布置符阵的,协调各人修为境界的不一而足,人人都想要出分力、做点什么,仿佛越是这样,那点渺茫的希望便会越真切一点。
但还没过几天,外圈的避水阵法刚刚开启,内侧符阵还尚未完成之时,幽暗的海底突然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了一阵璀璨白光。
那光线明亮却温柔,像是漫长黑夜之后晕开的第一缕晨曦。
而光芒散去之后,原本空荡荡的符阵之上突然出现了数以百计的人影。
人既多又慌乱,像是也被这突发的事情吓了一跳似的,你挤了我,我踩了你,还有些或许是正在和凶兽拼杀的,仍下意识地挥动兵器,差点把旁边的人脑袋打破,你来我往乱糟糟地缠成了一团。
在看清了眼前情况之后,暗生戒备的数十位真人们不由一起愣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被白光传出的一个年轻女修跌跌撞撞地扶着身边的人冲了出来,她抬起花猫似的脸,茫然地左右望了望,忽然目光一凝,大叫道:“师祖!”
就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居然被她叫出了一股千回百转的韵味,最后的尾音还没落下,眼泪就掉下来了,她也不避讳,当着一群人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难得的是,奔着绿绮长老过去的时候竟还没把身边的伤者抛下。
倒是受伤的女修自己先受不了了,刚一离开乱哄哄的人群,就把人推开,苦着脸道:“阿乔你鼻涕都蹭我身上了”
两人正是何乔与梁敏敏。
在她们身后不远,为两人开出一条通路的卢景琮、阮梨等人也跟了出来,皆是披头散发、衣衫凌乱,方才那一番撕扯竟比在秘境之内出生入死数月还令人狼狈。
何乔边哭边语无伦次地将卢景琮与后来遇到的那对荆山派的师兄妹介绍给绿绮长老,一行人略略行礼叙话之后,便有自家长辈寻来,何乔见人都走了,这才愣了愣神,忽然又哭起来:“师祖,李师姐李师姐不在啦!”
而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叶清桓也在人群中发现了川谷等人的身影。
他不假思索地闪身上前,周围一群筑基期的年轻修士被他气势威压所慑,全都没了动静,竟在这人挤人的混乱中硬生生地让开了一条路。
未等川谷几人开口,他便开门见山地问:“你们见到云舒了没有?”
川谷一怔,倒是白蔻嘴快地反问道:“六娘?我们怎么会见到六娘——她也进去了?怎么会!她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吗?”
叶清桓不禁窒住,数百个日夜之前,那些本不想再去回忆的旧事骤然涌入脑海,他有心要解释,可话到嘴边,却觉得一切都不过是借口而已。
归根到底,是他选择背弃了她。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见嘈杂的声响中,有什么人在大声呼喊:“承明!”
他蓦地转过头去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个俊秀高挑的青年,眉眼焦灼,一边避让时不时冲出来的人,一边喊道:“承明!你在吗?承明——”
叶清桓精神一振,扣住那青年的肩头:“你见过云舒?”
卢景琮愣住:“云舒?”
叶清桓不耐烦道:“姜云舒,道号承明,她是我的徒弟!”
卢景琮木然地将“姜云舒”这三个字在舌尖品味了一回,心里隐隐有点酸涩似的,连忙心虚地收起多余神色,想要退步施礼,可肩膀却被死死抓住,让他连一寸也动不了,就只好实话实说地将结伴与最后分开之事简明讲了一遍。
末了,见叶清桓不知在思索什么,仿佛有些失神,他便迟疑道:“前辈可是清玄宫含光真人?”
叶清桓与他个子差不多高,平时总是微微敛着眼帘,纤长的睫毛垂下来,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瞳,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忽然抬起眼。
卢景琮这才瞧见,那双眼睛瞳孔极黑,像是将万顷夜色全都融进其中了似的,却又极清明透彻,不染半点尘埃,衬着灰色长发和苍白的脸,竟给人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他下意识地抽了一口气。
就听叶清桓问道:“她提起过我?”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卢景琮觉得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毫无表情的脸上居然丝毫有点患得患失的期待似的。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将石坑中的变故与姜云舒的异样讲了出来,说道:“承明师妹当时说,前辈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他没想到,这一句平平常常的话却毫无来由地触怒了叶清桓,他苍白的面色愈发冷冽,厉声道:“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知道!
他想:“但凡我知道的比叶筝那模糊不清的预言再多一点,我便是拼尽全力也不会让她落到钟浣那般地步,可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就因为一切都是未知,所以才不得不辜负她毫无保留的信任,所以才只能怀抱着最坏的打算,像个懦弱的废物一样,不敢有一丝迟疑地远远逃开
叶清桓胸口重重起伏几次,将满心冰冷的窒息感极力忽略掉,声音紧梆梆地重问道:“她进了那个石壁裂隙多久了?”
卢景琮担忧道:“秘境中时间流逝不稳,感觉上大约有半天,但实际应该更久一些。”
叶清桓又问:“你们被传送出来之前,有没有再得到过她的消息?”
他知道自己问的都是废话,但就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确认这些琐碎的蛛丝马迹,他心里结着一团乱麻,解不开也斩不断,每一时每一刻都让他煎熬焦灼,就只有在徒劳地询问这些已然无法更改的细节时,还能欺骗自己,假装他还能帮得上忙,事情也尚有转机。
若是换一个人,大约也无心敷衍,偏偏卢景琮也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问什么就答什么,还不停地回头往人群中瞅,就好像那里随时会再闪一道白光,把姜云舒送出来似的。
可天不遂人愿。
许久过去,乱糟糟的众人终于散开,一群劫后余生的年轻修士皆与同伴或自家长辈抱头唏嘘去了,就连混迹于人群之中的几个恶名远扬的散修都得了个结果——何乔等人眼尖地把他们认了出来,他们大概也没少害人,顿时就落到了个人人喊打的窘境,其中那结丹修士本来还想逃,却被绿绮长老追上,转眼就在她的惑心琴音之下自断了心脉,死不瞑目地和他的几个狐朋狗友作伴去了。
当初在秘境之内丧心病狂地杀人夺宝,不知欠下了多少血债的一伙恶徒,死了之后,也并未比谁多显出一条尾巴两只犄角,不过也就是几具令人唾弃的肮脏而又平凡的皮囊罢了。
然而,即便到了尘埃将要落定的此时,姜云舒也依旧没有出现。
冷静下来的年轻修士们已开始悼念失去的新朋与旧友,不知是谁在哀哀哭泣,痛惜死者尸身将永存于寂寥海底,于崩塌的秘境同朽。
在场谁没有经历过几番生死离别呢,闻言顿时引发哀声一片。
叶清桓满腔的焦虑和侥幸还没完全倒出来,一听到这么一句话,顿时如遭雷击,心里那些繁乱的丝线骤然收紧,他耳畔嗡嗡作响,难以置信地想道,这简直是胡扯“尸身”这个冰冷的字眼怎么会与他那爱哭却也爱笑的小徒弟联系在一起呢
那个满脸促狭,会做出一副不正经的模样戏弄他,却也会坦率而执着地将最为真挚的感情捧到他眼前来的小姑娘,怎么可能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没了?
那些人是疯了还是傻了?明明秘境之中尚有活人,他们究竟着急哭什么丧!
他恨不得立刻去堵上那些丧气货的嘴,让他们赶紧散开,他还要完成符阵冲开秘境去救人
可就在这个要命的时候,叶清桓腕上却陡然一凉。
灵犀锁中,最后一点金红微光倏然熄灭。
一切侥幸的祈盼终于全然破碎。
叶清桓愣了愣,不由自主地踉跄几步,脸上最后一点微弱的血色也倏然褪去,又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听见了心中那些绷紧到了极点的丝线一齐断裂的声响。
长风终有散时,流云也有尽头,更遑论人间本就是聚散无常之地,他本以为毕竟还有一线师门牵连,此生总会再有重逢之日,然而直到如今才发觉,原来故人已悄然远走,就连他自欺欺人地用法术固化下来的一点念想,终究也还是留不住了。
他便茫然地想起,他此生此世对姜云舒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叶筝从未错过”
直到最后,他还站在别人那边,指责她是个身怀异种的祸害。
而现在,这个祸害终于死了,死在了他所不知道的地方,连再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不愿留给他
岂不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