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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定了定,把准备要说的话都说了。没有人进来打扰。老乔脸上总是十二分尴尬的笑,他不愿意让岫云觉得他很为难,不声不响地听着,听完了叭嗒叭嗒地抽烟,又把半截香烟在烟灰缸里戳来戳去。
最后,最后他答应去看看勇勇。
老乔在勇勇房间里坐了一会。勇勇觉得那时间短得就像蚊子叮了一下。小五子忙不迭地烧开水,水开了,用一把勺子搅拌了一下,将三个鲜鸡蛋磕入旋转的水中,鸡蛋浮起来后,细心地撇去浮沫,盛在碗里加上糖,端来给老乔吃。老乔笑着客气了一下,站起来告辞。他极留恋地对小屋打量一番,对勇勇点点头,让他好好养病。
出了院子门,老乔回过头来,只有岫云一个人送他。他叹了口气,说:“勇勇都这么大了,”从兜里摸出四百块钱,交给岫云,说是给勇勇随便买些什么.老乔的太太年轻时从来不理家政,渐入老境,反而养成了锱铢必较的脾气。这四百块钱来之不易,老乔想了几句话,安慰着岫云,说有机会可以再拿些钱来。他的遗憾是医疗方面无能为力,他女儿的那个医院没什么名气,甚至泌尿科都没有,他自己看病,向来是干部门诊,跑了去就能看。岫云说不出的失望,看着老兵为难和苦恼的模样,不忍心逼他,跟在他后面走走停停,忽然想到似的说:“勇勇顶替,基本上就算定下来,在我们厂,炊事员,烧烧饭。花了好多力气。”老乔一怔,说:“噢,蛮好,蛮好。”
勇勇的病好好坏坏,一直起不了床。大家的情绪都围着那痰盂罐子转。一时尿清了,便喜形于色,于是有了说笑。一时尿里见了红色,都愁眉苦脸,说什么话皆小心翼翼。时间拖拖沓沓过去了。勇勇的病情终于严重起来。吃辛吃苦地去医院看,医生一脸的不高兴,埋怨勇勇不该这不该那,又怪罪家属麻痹大意,不及时将病人送医院。医院的病人不知怎么的会那么多,勇勇的病小医院治不了,大医院住不进。
这一年的春天也是来得特别早。时髦的女人争先恐后穿了裙。那小五子耐不了小屋的寂寞,换了洗干净的出客衣服,梳了头,在附近找电影院看电影。虽不是第一次来南京,对外边世界上任何一桩事却都有兴趣。她担心勇勇久卧着太无聊,把马路上的新闻说给他听,又极认真地讲电影里的故事。影片里的情节往往相似,讲着讲着,这部故事就和那部故事串在一块。勇勇似懂非懂地听,有时候兴致非常好,有时候也发脾气。有时候,听着听着,人睡着了。
晋芳和小五子轮番劝岫云去找老乔。明知道未必有作用,都当作最后的希望。妯娌间又有了口角之争,老乔也成了挨骂的攻击对象。有一天,因为没有第三个人在旁边,勇勇说:“就不能再去找找他,妈,他那么大的官,”说了,挤出一句话“二妈,你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
岫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找老乔。正下着春天的细雨,空气湿漉漉沉甸甸,挤得出水,压得人心烦。仍然还是过去的门牌号码,远远地望过去,一切都旧了些。她没有贸然敲门,却远远站在那,举着伞,十分犹豫。一切都像预料中那样精确。老乔和夫人果然打着伞迎面过来,步伐悠闲,节拍合标准的慢。很显然,老乔已经看见岫云。当那伞与伞擦边而过,当那伞下的人本能地重心向外移,岫云的心口突然抽紧起来。她觉得老乔一定会停下步,扬起熟悉的手势。等老乔走过去了,又无望地觉得他可能会回过头来。那黑的雨伞忠实地保护着主人,钢丝骨架锃锃发亮,黑伞下老乔夫妇换得更近更紧。眼见着到了门口,老乔让夫人照应伞,掏出钥匙来,门不重不轻地关上了。雨依然自顾自地下,岫云举伞的手有些酸。她想象中的自己已经跟进院子,登堂入室,名正言顺。多少年前,白脸被击毙在荒凉的山坡上,四脚朝天躺着,岫云衣衫不整地从城墙洞里走出来。她当年确实就是这么走的,每走一步,人便有飘然欲仙的感觉。白脸死了,岫云最实在的感觉,是他依然拖着她东躲西藏。永远的东躲西藏。儿子是她最后的骄傲,如今这最后的骄傲也将烟消云散。老乔的家就在眼前。岫云步履蹒跚,走向那熟悉的碰上和涂了漆的木门。她像读一本书似的,注视着木门的漆纹,注视着门牌上的阿拉伯数字,无形的手指戳向门铃的红揿钮。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转过身去,毫无知觉地往回走,无论哪条都是回那破旧简陋的小屋。儿子勇勇还躺在小床上,小铁床一翻身吱吱咔咔直叫。等候在门口的一定是小五子,穿着出客的衣服,新洗了脸,抹了零拷的凤凰珍珠霜,远远地迎过来,迎过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