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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杀小日本,”他顿了顿“他不会说我陪你杀十个,然后咱照常过日子。”
“咱们刚过好!能有个地方!”他拍拍腰上的枪“不拿这玩意跟人比画也能天天见肉!这就叫过得好!我不想咱们过回去,你想吗?”
四道风把枪卡回了腰里,往沙地上一躺,悠然看着天上的残月:“我不想,可有个事情我特明白。”
“什么?”
“来咱沽宁的小日本绝不会只有十个。”
古烁沉默,四道风也不再言语。一切又恢复平静,只有依稀的涛声和固执的二胡声不止不休地响着。
火把闪烁,仓促备战的守备军正在重新驻防城外的阵地。蒋武堂赤着上身,坐在战壕边由医护包扎身上的皮肉伤,他看着带队过来的龙文章问:“城里清了?”
“清了。也封锁了,现在的沽宁是没进没出。”
蒋武堂推开小心翼翼的医护,往旁边一坐,嘴里喃喃地骂。
龙文章安慰他:“往好的一面想,现在沽宁人跟咱们同心同德同仇敌忾”
“再放这种哑屁,扒了虎皮回你的广东!你是满腹经纶还是一肚子猪油?你真以为凭了三百个丘八我敢说守住沽宁?十万人在后边顶着,三百丘八在这死扛,才够格跟鬼子一顶。现在玩什么?鬼子让丘八放进城了,沽宁人都不敢上街了!自己的街都不敢上怎么帮你?就剩咱们这帮后娘养的了!”
龙文章哑了,只好冲蒋武堂身后努着嘴:“士气、士气,司令。”
蒋武堂回头,身后的士兵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干活!现在还卖呆?就怕死不去吗?”他火气冲天地又冲阵地外围挤成一团的几个人嚷嚷“那边在搅什么?”
“司令,有两个人要见您。”被士兵拦住的两特务冒了头,竭力地向蒋武堂挥着手。
“弄过来,我正想骂人。”
两特务过来。
特务甲哈哈腰:“司令辛苦。”
蒋武堂瞪他一眼:“辛的什么苦?”
“戎马辛苦。”
“你也辛苦。”
特务甲哈哈一笑:“何足道哉。”
“打鬼子开始闹腾便不见了两位踪影,可见不是一般的辛苦。”
龙文章笑道:“原来是躲得辛苦。”
“躲是不敢当的,我两人也一直在观望事态。”
蒋武堂冷哼:“是逃之夭夭的那种观望吗?两位都配枪了吧?想来还都是好枪?”
“司令,在下是开了枪的。”
“打死一个女人?”
“一个女共党。没死,重伤,我们没找到她的尸体。”
“两位还真是挺忙。”
“想来,司令今日也看到了沽宁共党为祸之烈。”
蒋武堂皱了皱眉:“你还真是个倒钩子嘴。我这里鬼子闹得天翻地覆,你倒是除了共党就没提过别的。”
“是鬼子是共党还犹未可知呢,司令。”
蒋武堂听得蹿火,抓起几把缴获的日本战刀和枪械一并扔了过去:“共党使这家伙?”
“司令弄得到的东西,不恭地讲,共党也弄得到。”
蒋武堂不耐烦地挥手:“滚滚,你就死了拿蒋某当枪使的心吧,共党打老百姓?那是你们国字头干的事情!”
龙文章冷笑:“可不,今天那女人,甭管是不是共党,明明打的是鬼子。”
“兴许是共党内讧呢?只要司令少少地支援,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叉!”蒋武堂已没了耐心,话刚落音,几名士兵已经迫不及待地拥了上去。
特务甲举起手来:“别叉,我自己走。”他悻悻地走开,一边自言自语“就是说有共党,就是说共党今儿还真没闲着。司令现在最头痛的就是找不着甭管是共党还是鬼子了咱就说敌寇的踪迹吧”
正踱步的蒋武堂忽然站住:“回来!”
特务甲立刻回头:“司令有何贵事?”
“龙副官,大敌当前,我毙掉两个油腔滑调的也不为过吧?”
“绝不为过,司令。”
特务甲一愣,立刻正色:“司令,共党在今日的袭击中颇有先知先觉之嫌,而凭在下的经验,共党也总是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蒋武堂皱着眉犹豫,在这片扑朔迷离之中,特务甲提出的无疑也是一个途径。
特务甲接着道:“退一步讲来,就算共党与今日惨祸无关,可他们知道的内情,堂堂守备军没理由反而不知道吧?”
蒋武堂看着特务甲:“你知道什么?”
“沽宁共党头目!”特务甲捅了一下乙,乙献宝似的拿出两张通缉令展开,通缉令上是欧阳和思枫依稀相似的绘像。
蒋武堂沉默地看着那两张通缉令,眉头皱得更紧了。
太阳升了起来。经过守备军一夜的清理,昨天的狼藉已不复存在,新的一天又将开始,无论如何,沽宁人总要生活下去。
有几个守备军在街头张贴着什么,人们围了上去。空气里满是紧张的味道。
欧阳终于再次醒来,他打量一下四周,六品和小馍头几个车夫在旁边。
“六品”
六品转过脸,嘘了一声,指指他们正在看着的方向。
那里,车夫们买来一副棺柩,大风的遗骸已经被放了进去,四道风正跪在旁边用一把刀割开自己的手臂,让血淌在棺柩上。
“他在干什么?”欧阳问。
“他发了个毒誓,他要不给大风报仇,伤口烂掉他胳膊,烂穿心肺。”
欧阳皱了皱眉,他对这种江湖勾当没什么好感。
古烁也在臂上开了条口子,只是不如四道风那样深得吓人,四道风不由分说给了皮小爪一刀。
他们哥三个跪着,看仵作把棺柩抬走。围观的车夫渐散,老馍头凑过去刚说了句什么,就让四道风一脚踢开。古烁把他拉了过来,他仍嚷嚷:“不是我要揍他,他这时候要退车,不是怕死是什么?逃逃逃,他来那地方有多远我都不知?道”?
“四哥”欧阳叫着走近的四道风。
四道风翻眼看他:“你又不拉车,瞎叫什么哥?”
“多谢”
“谢什么?说个谢字就把自己当上等人?”
四道风今天气不顺,不像昨天那么好打交道,欧阳笑笑:“我这么说好不好——大侠恩德没齿不忘?”
四道风没理他,转向古烁说:“我喜欢他这样的,看着挺像人,阴坏,咬人狗不叫,宰鬼子也闷杀。”他问六品“六品,他几个?”
六品很精确地伸了五个指头,又伸了三个手指从中间一切,表示半个。
四道风看了,又接着刺古烁:“五个整个,三个半拉,一天。我都没他多,他说十个收手了吗?”他接着又找上欧阳:“唉,那三半拉怎么回事?”
欧阳苦笑:“世界上没有半拉人,所以我不可能杀半拉。”
“狠角色都是这么说话的,听出来没?没有他才杀不着,有的他全杀了。”
古烁苦笑。
“四爷,我得走了。”欧阳说。
“等会儿,你上哪儿?”他又找上六品了“我也喜欢他,个大,话少,这大身板里装的全是义气和力气,唉老三,你觉得他像不像大风?喂,你说走,要去哪儿?”
“我有要紧事情得办,尤其这个时候”
“你还能去哪儿?欧阳山川,本名曹烈云,说是沽宁女中的教书匠,其实扮猪吃老虎,是被通缉十一年的赤匪逃犯。说说你怎么混的呗?我大师兄杀了足一打,也就被通缉了两年,赏格也没你高。”
欧阳扫视了四周,没有一个像是特务身份的人,可一切底细被四道风这样的人说出来,实在是令他吃惊。
四道风掏出那张他为了看赏格多少而撕下来的通缉令说:“你是死五百,活一千。兄弟,你立马撞死也顶这一车行。”
欧阳无奈地摇摇头,他挣扎着起身:“不管怎么样,四爷,我还是得走。”
四道风瞪着他:“你出得去吗?这个时候你要出去也不问问我同不同意?”
欧阳看着四道风:“你要把我交出去?”
“我是四道风!”四道风火了。
欧阳点了点头,把这当成承诺:“我会记得你的情。”他起身,打算真的要走。
四道风一把把他推回去:“我说过没我的同意你不能出去。”他说着,转身拿了什么东西摔给欧阳。欧阳看看,那是一身车夫的衣服。欧阳笑了笑,乖乖地换上。
欧阳换上了车夫的衣服,脸上尽可能地化了装,他跟着四道风拉了辆车在街头小跑。街上每隔一段路便贴着他和思枫的通缉令,昨天的牌楼处已经戒备森严,架上了机枪,设上了重岗。
前边又是一道守备军的卡子。守备军看着过来的四道风两人喊:“站住,?查”?
四道风阴着脸一记高踢,这像是他的名片,守备军立刻笑了:“哎哟四哥,是您,后边这位”
“我亲哥都不认得了?长得不像?”
“仔细一看还真像。”守备军看也没看张口就说好听的,挥挥手让他们过去。
就这么过了卡子,欧阳的脚步慢了下来,他看见了思枫的小食店,店子几乎被肢解了,门板被卸了下来,空空的门洞上横七竖八地打了好几道封条。
四道风看看欧阳:“眼见为实了吧?跟你说我这人不爱打诳。”
欧阳没吭声,眼睛看向一片死寂的校园,他向校园走去,他的目标是校园里的家。
屋里仅有的一扇小气窗被打开,欧阳和四道风一先一后地把自己塞了进来,欧阳看着这个曾经的家有些发愣,他没少见过抄家,可没见过抄得这么彻底的家,连那张双人床都被拆开劈碎了。
他挪动一步踢到一个只杯子,那是吃药用的,出奇的保持了完整。欧阳把它捡在手里,想象上边还有余温。
四道风啧啧有声:“你来找劈柴吗?”
欧阳忽然拉了他一把,两人藏在门后,从门缝里看去,那个叫唐真的学生站在远处的操场上,呆呆地往这边看着。从唐真的神情欧阳已经猜出门外是什么样子,必定打着好几道封条。唐真掉头走开,走向校门,她是专程来这一趟的。
四道风看着远去的唐真问:“她是你的匪婆子吗?”
“不是。”
“你非要来这儿,是想你的匪婆子吗?”
“不是。”
他开始在屋里寻找,搬开墙上的一块活砖,打开门槛下的一个活动空间,里边都是空空如也。
“你是不是在找匪婆子留给你的信?亲啊抱啊,情啊爱啊?”
“我在找我的下一步工作指示。”
“你们每个人都配一个匪婆子吗?”
欧阳瞪他一眼:“不会。”他知道四道风并非好色,那只是一种小市民独有的好奇和无赖。
“你们会瞒着匪婆子往这里头藏私房钱吗?”
欧阳终于认真地看着四道风,答非所问:“谢谢。有你在就还不坏,你不说话的时候就更好上加好,”他扫视这废墟般的房间“有你在,我都不觉得这有多糟。”
“什么意思?”
趁着四道风思考的时间,欧阳最后一次看了看这个家,他把那个水杯揣进怀里,开始爬那小气窗。四道风也跟着爬了出去。
两辆黄包车就停在巷子里,欧阳和四道风从墙上跳下来。四道风忽然低吼了一声,把欧阳按在车上:“你刚才绕着弯骂人对不对?”
“对了。”
四道风很想揍人,可对着一个没打算还手的人他揍不下去,只好放开:“我先告你,再阴我,我去挣一千大洋,还阴我,我就挣五百大洋。”
“你不会的。”
四道风狠巴巴地看着欧阳:“我会的!”
“昨天咱都看见了彼此的德行,你说过你是四道风,你这样的人不会在乎一千或者五百大洋。”
四道风显然把这当做一种赞美:“你这种狠角都不在乎死活?不过我还是会的!”
“得了吧,你是四道风,黑道巨擘沙门会大阿爷沙观止的侄子,不服管束到你叔父的话都不听。你打小是沽宁街头吃百家饭长大的苦孩子,你叔父是你唯一的亲人,打外边闯荡回来教了你一身武艺,学艺没完你就拉了三个兄弟反出沙门。四道风是你的名也是你们哥四个对外的称呼,你们跟除了沙门会的所有帮会作对,这两月你们已经打得全沽宁帮会不敢跟黄包车要保护费,你是不服管束的无产者,生下来就为跟规矩作对”
四道风目瞪口呆,摸了摸身后的车坐了下来,不是谁都有机会碰上一个生人如此了解自己。
欧阳看着四道风的表情说:“这样的人会去跟官府要赏钱?杀了我也不信。”
“你怎么知道知道我是我叔父的侄子?”
欧阳苦笑:“你真该把手上那张通缉令看完,我是共党的情报员,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没有朋友,没有同志,”他拍拍脑袋“只有这个和这里边的情报。”
“老子不认字,怎么着吧?”
“不怎么着。”欧阳苦笑着摇摇头,坐在车把上。看着空寂的长街,他看上去落寞而疲倦。
欧阳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未愈的伤口不会让他痛成这样,他又在头痛了,他把水倒进那只杯子里,杯子弄翻了,水溅了一身,他又重新倒了一杯。他拿着那杯水回到自己的角落时,杯里已只剩半杯水,正席地大碗酒大块肉的几人停下来奇怪地看着他。
“赤匪,你怎么啦?”四道风的口气很粗野,带有点挑衅。
“头有点痛。”
四道风笑了:“你们看他那小娘养的样儿!狠角,就是细皮嫩肉,没吃过苦,不知道啥叫吃苦!”
欧阳点点头,坐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往嘴里填了块干饽,喝水。他空着的一只手已经在地皮上抠出了个坑。
“再不吃真不等你啦!”
欧阳扫一眼他们正吃的玩意,除了肉没有别的。
“太油腻,我不能吃荤腥。”
“人参燕窝不油腻吧?二的,去给他炖个十全大补汤!”
欧阳淡淡地笑了笑。
皮小爪有些歉意地解释:“老四其实就是想说你别光吃饽,他这人就这样。”
“我管他吃糠吃屎?赤匪,你想吃好的也不是没有,好好跟着我,给我做军师,人参燕窝都给你上。”
古烁神情古怪地看四道风一眼,四道风把他推得仰在地上。
欧阳愣住:“军师?在下对你有什么用吗?”
“打日本。”四道风干脆地说。
“打什么?”
“杀鬼子。”四道风手上戏法似的多了两支枪,他把它们拍在欧阳面前“看见没?”
“毛瑟1909,我不知道你爱叫它自来得、盒子炮、二十响还是快慢机。你这对是天津造,出厂一百二,后来改装过,我估计你爱拿它当机关枪使。”
四道风又乐得推身边的人:“瞧见没?他懂枪!他是个狠角,阴坏,鬼脑子又好使,就这么定啦!”
“老四”古烁绷着脸,他显然对四道风的这个决定有些不满。
欧阳想着措词,他清楚四道风是个很容易伤害别人也很容易受伤害的人:“我是个被通缉的共党,你们拉我是惹祸上身是的,你不怕惹祸,怕惹祸的人不会成天揣俩机枪晃悠。”
四道风斜了眼看他:“别说了,鬼子准还来,再来你支招,我操枪,行里伙计并肩子上,就这个事。”
欧阳苦笑:“大风死了我也很伤心,可你现在要打的不是哪个帮会,是军队,后边还有一个饿红了眼的国家,它们最擅长有组织有效率地杀人”
四道风歪着头,尽可能做出轻蔑的表情。欧阳硬着头皮往下说:“不是械斗或者打群架,这是打仗,你要还不明白,我可以说昨天流的血根本够不上打仗,你也根本没见过真正的打仗。”
“啊?哈?是吗?那你明白?你有没有啥哥们儿打小一块儿受人白眼,拉屎都互相帮着擦屁股?”
“我没有是的,我不明白。”
“现在他被一帮不知打哪来的、该活剥的、油煮的、碎剐的玩意杀了,肠子肚子都打成了蜂窝,你怎么办?”
欧阳显得有些无力:“我会替他死的,如果有的话。”
四道风跳过来,把欧阳揪起:“他就是替我死的!”
一下乱了套,六品打算把四道风架开,但先被古烁和皮小爪架住。
六品冲四道风吼:“你别碰他!”
“别那么大声!我听得见!”四道风看着欧阳“这么说吧,等着你的是什么命我也知道。没我帮你,你这六斤半早挂牌坊上了,你也出不去这沽宁城,连这街你都不能上!就昨天还打死个女共党,你想想”
欧阳一惊:“你说什么?”
“女共党啊,死了,怪可惜的,如花似玉的是不是,老三?”
“你没看见,我也没看见。”古烁阴沉着脸。
“没看见就不许我知道?听说还是开店的,店里生意还不错,啧啧”
“怎么死的?”欧阳的着急写在脸上。
“乱枪啊!乱枪,你们这帮人还能怎么死?一个个的”
皮小爪拉拉四道风的裤腿,安慰着欧阳:“你别听他,没死。这不还通缉着吗?”他拿出那几张通缉令扔了过去,欧阳扑到了地上抢住那几个纸团,展开一张一看是自己,扔开,他展开第二张,手在发抖。
“肯定活不了,这事我知道。”四道风似乎以刺痛欧阳为乐,话没完腮帮子上火辣辣挨了欧阳一下。
四道风愣了,然后又惊又喜:“好啊,跟我过招!”他砰地一拳挥过去,欧阳摔倒,撞得几辆黄包车连翻带倒。六品一声不吭地冲了过来,古烁一拳砸在六品胸上,六品却浑若无事地把他推了个滚,古烁愣了一下,接着跳起来。
皮小爪在一旁急得直跳:“你们几个好好说话行不行?”可在几个暴烈的行动派面前他的声音太微弱。
四道风推开几辆车,照欧阳躺倒的地方走去:“嗳嗳,别装死,我还没使?劲?喂,你别玩阴的,玩阴的没好果子吃。”
欧阳爬了起来,拭去嘴角的鲜血,在一辆黄包车上坐下:“我不想跟你说话。”
四道风怔了一下,欧阳的眼睛让他有点发瘆:“我还不想跟你说话呢。”他掉了头打算走开“现在的沽宁是进不来出不去,好好帮我,管你红的绿的开染坊的,我保你一条小命!”
欧阳根本没理他,静静展开刚才一直握在手上的那个纸团。昏暗的灯光下,他静静看着,看不出他脸上的悲欢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