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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一篇周记,她更放松了,虽然她还不打算向老师说出任何秘密,但她已有把他当成知心友的准备。
纵使老师拒绝,她还是要把他当成朋友,她惟一的真心朋友。她决定了要这么做。
老师:你到过三藩市没有?那是一个漂亮的地方,阳光很好,很多公园、树木,也有一幢很漂亮的教堂,名字是圣彼得与保罗大教堂,玛丽莲梦露当年就在那儿拍婚纱照。
其实我很少外出,我十一岁便来香港居住,十一岁之前的三藩市,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地方,但感觉,却十分好、有一年学校旅行,地点是三藩市郊外的葡萄满布,我一直都记住那种漂亮,很了不起的,一天一地都是那种壮观。藤上吊着葡萄,走在藤下抬起头来,就有在伊甸园的幻觉。头顶上有果实,身边手边也有果实,你会以为上下左右也有唾手可得的食物,这感觉真好。或许我最适合当农夫,农夫一屋都农作物。
我最挂念三藩市的是那种南瓜味雪糕。以往每逢生日,父母也带我去餐厅品尝,那味道,是很成人的。你会不会取芙我?小孩子认定一种雪糕的味道很成人。但的确,那种味道不是人工化的,也不是儿童化的,是活生生的南瓜味,只不过是冰冻了,加了点忌廉味,唔非常可口。
老师,你去过多少个地方生活?如果你喜爱那个地方,你便会连在那个地方所受过的哀痛都冲淡掉。那是个好地方,不因为人的过错而减低那地方的美。
但当然,留在香港生活很好,我也不想回去三藩市,加柔mr。da摸nchiu习惯在晚上才看学生的周记。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距离成熟还很远,周记记录的不外是日常生活的小事,电视节目、同学间的是非、流行的玩意,基本上,用心写的很少,有心事,都与同学倾诉,不会向老师坦白。
乐加柔写的周记比其他同学的用心,虽然不见得引人人胜,但已是令老师留下深刻印象的一篇。每一次,当他翻开她的周记簿,他都有期待,他知道,她有事情要说。
她总写着美好的事物,但字里行间却又久不久有那不快乐的暗示。上次那篇周记,她说着精神上的无助,他鼓励她告诉他,她今次却说三藩市的风景。
然出现在他的宿舍门前,她对他说:“你一毕业便要离开!”
他不明白,他说:“母亲,我们等了这些年无非是等这一天,我独立了可以养活你,我们会有好日子过。”
母亲却突然涌上满眼的泪,对儿子说:“他不会想你回来,别以为他一直供书教学就当你是儿子,他始终当你是外人,你回来了,我们两母子也不会好。”说后,母亲一直哭下去。
有些话,他实在太想太想对母亲说,譬如是,纵然全身上下也是她一手做成的伤痕,但他的心内,半分怨意也没有,他相信母亲只是为他好,而他所要做的是,令这个苦命的女人幸福。
但他不会说出来,说了,母亲只会哭得更狠。不如照母亲的话去做吧,她想怎样也依她的。
于是他说“好吧,我毕业后到外国生活,如果你需要我,你只要告诉我。”
在母亲未说出回应的话之时,宿舍窗外有一双鸟儿飞过,鸟儿拍动了翅膀。声音很响,母亲忽然从椅子上弹起来,尖叫一声,然后双手按住心口,不停叫着:“是什么?是什么?吓死我了!”
他不忍心看着母亲的惊悸,于是他连忙扑过去抱住母亲,频频说着:“只是一只鸟只是一只鸟”
母亲一直喘着大气,而他的心好难受。
为了全心全意爱着母亲保护母亲,他没有与任何女性发生友情之外的感情,纵有感情也按着不显示出来,他实在分不出心去爱别的女人。
当初,为了离开美国,他的心难过得很,他放不下心。
但来了香港之后,他又快乐起来,在另一个环境,他反而有重生的自在。
在这种休养生息的心态中过了一年,便遇上乐加柔了,从点点滴滴中,他知道这个女孩子有与他亲近的地方,如果他是个隐藏的人,她也会是。
母亲那既美却凄苦的脸不在眼前,母亲的哭泣不在耳边,他便把心力腾出来,帮助另外的人。
她究竟是否有困难?他很想帮助她。
他在她的周记簿内写道:我从没去过三藩市,但我却在美国多个省份停留过,我的童年,过得颠沛流离。
现在我回想起,却又数不出那些省份有什么美好,我能记着的,是人苦难的脸。我的心内,有那些脸孔哭泣的影子。
看来,我没有你那么幸运,你在那个地方有不快乐的回忆,却又无损你对那方的热爱。
但有一点,我与你一样,我但愿,永远留在香港。这儿令我自由。
老师写完,便躺到床上去,他喝了点酒。
忽然他想马上睡去,但觉有点天旋地转,是不是又要来了?对啊,那从花间而来的小神仙,又要探望他了。小神仙哼着从花丛中带来的歌,安慰他,赐他力量。别取笑他作为成年人也看到小神仙,那是拯救他灵魂的使者,他们复杂却又单纯,似人但又不是人,他们比人高超,他们了解人的苦难,给痛苦带来润滑无阻的怜悯。
传说中,只有纯真的儿童才看到花间的小神仙,但他已不是儿童了,小神仙也如此善待他。这实在很幸运。
那歌又传来了,尖而轻,温柔顺和,是带着香和甜的歌声。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本来已醉在歌声内眯起了眼,眼睛只有一线缝隙微张,却看到有飞溅的水滴飘过,那是水仙啊,有着少女的形态。
地是所有水源的创造者,带给人类活着的灵感,也引领人类走向仙界的顶峰。那种至善至美,是所有生命的渴望,滋润着干涸的灵魂,跟随她,生命便有希望。然后又飞来sylph,那自我燃亮的小神仙,她的头发她的翅膀她的身躯像把烧不尽的火焰,光芒由她体内散发,照亮了四周。
她拍动着烟花似的翅膀,飞舞在他的眼前。转了个姿势,原本的烟花便变成火焰,红色的火向上飞喷,他连忙把头一缩,她便笑了,笑声把火舌上下跳弹着,娇艳而美丽。
后来,连argea也出现,她是命运仙女,由流转的河水和湿润温柔的土壤中生长出来,透明的翅膀伸得很高,面容和略瘦的身形呈现微透的蓝色,时而微笑时而衰愁,就如所有生命的命运。
她只是定定的望着他。忽然,他悲哀了。他问:“你又为人我命运安排了什么?”
她再凝视他的眼睛,不久,他便人睡了。
一睡熟便有梦。是一个少女的背部,抵挡着黑暗,她穿着校服,垂头在书写。他在梦中一直只站在她身后,他看着她在写呀写,既不见她的脸,也不闻她的声音,但那就是她。他知道。
写着写着,她的背影微微抖动,他知道,她哭了。
为什么哭?
她没回答他,一直抖动着纤瘦的背。
他非常非常之哀伤。他为了她的命运,也为了自己的。
仍在梦中。但他明白了命运仙女的凝视,她把少女的命运交付了他。
屏息静气了一秒,他决定接受。也就安然睡去,沉睡之中,有一个蕴含大意义的微笑。
加柔收到周记看到老师给她的说话后,一看而知,老师自己也有说不出口的惨痛。
她合上了周记,在班房中发了一阵子呆。她怀疑这世界上所有人最少也有两副面孔,一副用来见人,另外一副,只留给自己和一个特别的人。
又抑或,全世界也可以把痛与哭都放到脸上,只是她与老师这么不幸运。
老师在若无其事地讲解listening考试的要诀,她望着她的老师,就那样怜爱起来。他是一个大男人,却令她觉得,非爱怜他不可。
之后一连几天,她也在想着好不好在下一篇周记向老师试探他的事情。然而,加柔没料到的是,即将发生事情的是她。
某天放学回家,奶奶告诉她:“加柔,两星期后父亲来探望你。”
她放下书包,定了定神,回头问奶奶:“母亲也来吧!”
“你母亲不会来,只是你父亲回来,说是找份好工作。”
加柔马上全身冰冷,血液凝结在血管之内,首个反应是:请告诉我,这只是梦境中的对白。
奶奶走进厨房。加柔转身,呆呆然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缓缓的,她走近床边,坐下来。
怎可能,他一个人回来?
他回来干什么?找什么工作?不如找死更好吧。
她的面色变了,苍白得如她背后的白墙。
她开始魂不守舍。一盆碗碟她重复清洗六、七次,忘记关水喉,没有洗澡、洗头的意欲,不想温习,觉得世界末日正在来临。
这根本是应付不了的事。心理生理都敌不过,只想呕,大力大力的呕。
两星期后,那个人便回来,该怎么算?
上课时她集中不到精神,对着mr。da摸nchiu也一样。
加柔眼光光的,听不进讲课,看不懂黑板的字,魂离体外般惊粟。
老师发现了,但又没机会问候她。他以为,只是一般学生那种不在状态。他不会知道,是怎样的一回事。
回家对着周记簿,她忽然什么也不想写。还写什么?
都大难临头了,还有兴致与别人诉心事吗?她不想说心事,不想讨好原本意欲讨好的人,她只想伏在案头哭,却又哭不出来。
情绪一直绷紧下去,坐在书桌前有没有三小时了?脑袋很实,胸口问,又想呕。
但没有东西可以吐出来,重复来回望着纸和笔,眼珠转来转去,忽然,她决定这样写:老师:我是一个大话精,你认为怎样?
我根本不是你所想的那个人,我把自己装扮得大好了。
你讨厌我了,是吗?
如果上帝具的要灭亡人类,他会第一个铲除我。
你究竟是否明白,加柔当老师看着这小段文字,他看到的是他自己。
加柔没料到吧,他最明白她所指的是什么,他也不是别人所想的那个人,他可以一天变换多个身份。他今天在这学校教书,称作mr。da摸nchiu,但明天,他可以改变成mr。michaelchan。
他今天没变,只是因为没事情要让他转变,没恐惧迫他逃避,他便依然是mr。da摸nchiu。
老师开始真正投人地关心加柔,她真的与众不同,而且他相信,她是复杂的。宛如花间的小神仙,有光明的翅膀,亦有黑暗的。但再黑暗的坏翅膀,都有哀伤而令人同情的使命。
他喜欢她,她是他耳畔的歌声,她是他的镜子。纵然,连她也不知道。
就在一天放学之前,老师把正要走出校门的加柔叫停“乐加柔,请等等。”加柔转过脸来,已经过了数天,她的脸色一直的坏下去。阳光之下无遮无挡,那种苍白,无人的气息显露无遗。
老师也吓了一跳。
他对她说:“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望着老师,她知道他来关心她,可是她就是说不出任何内心的话来,连感激他的关心她也做不到。溜出嘴边的反而是:“你究竟在说什么?你知不知你在说什么?你以为你有能力帮我吗?你什么也不是,你什么也不知,你只是个无谓人!”没间断地说出来,一口气的,伴着那木无表情的脸。脸的深层可有怨意、伤痛、恐惧?但他都看不到,他只看到一张贴上脸谱的脸。木头人上有一张脸。
太出乎意料,她这种反应,温文甜美的女孩子变成一张脸谱。他说不出话来,只看着她转身走出校门。
曾经,很多很多年前,有人说过他的母亲有一张观音般美丽的睑,他一直听着听着,也一直记在心中。啊,母亲的脸是观音的脸,观音的脸也就是母亲的睑。两者二合为一,从此便成了真理,而根本,他从没看过观音,连一尊观世音像也没缘观看。他所知的“真理”从没有辩证的机会。
而加柔这张算是怎样的脸?像威尼斯的那种白面谱,埋葬七情六欲的那种。
恐惧在心中蔓延,在阳光之下滋生着以倍数繁殖。
如果拥有观音的脸的母亲也可以对他那么狠,拥有画谱的脸的少女,又会怎样处治他?
真是可怕的难测。
他转身走进学校大堂。
有一年,是八岁抑或十岁?他曾经为了一间学校的大堂而感动,他感受到当中的尊贵与美好,因为实在大好大好了,他自觉衬不起,于是,惟有又换一个身份。那是relvinkoo抑或markjacobs?
他走到有瓦遮头的地方。他忽然知道,所有事情都是连在一起的。母亲与他,他与少女,他们分享着一条命。
坐到书桌前的一刻,他落下泪来,不知不觉的,有一行眼泪。
应不应惊喜?她也来分享他的命运。
加柔在回家途中一点一滴把表情放缓,她没理会她刚才怎样对待老师。或许伤害了他,但怕什么?有人由远方而来伤害她,她怕什么率先伤害别人一番?她才不希望在这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受伤害。
她但觉,她变成另一个人。坏的因子都被培育出来。
今个星期日,父亲便由三藩市回来,什么也不可以做,只是干等,干巴巴等死。
加柔花了心思想着扭转这恐惧的方法,譬如一百零一种谋杀父亲的方法。落毒、用铁线勒死、放毒蜘蛛咬、淋强水、强喂强水、斩死、喂食安眠葯、推落楼、放煤气、烧炭
她写在纸上,然后又擦掉。不是因为她放弃谋杀他这念头,而是她认为这些方法行不通。全部不会成功。
气馁了。她伏在那一行一行的谋杀构思上叹了口气。
一天一天的过,已是星期六。爷爷奶奶愉快地期待儿子的来临,执拾客房,又腌鸡、煲汤,加柔站在他们身后观看,简直与看恐怖片无异。
她走回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无心机做功课,数学不想做,物理又不耐烦。不如写一篇周记。
老师的脸掠过脑海。好,既然你那么想知,我便给你机会去知:老师:你叫我详细说清楚一点,但我怎能说得太清楚。上一篇周记是上一篇的事,是上星期的,而这一篇,是今个星期的。星期六我写了,星期一才交给你,你星期二才会看吧?但星期二,已经太迟了。父亲星期日晚便会回来。
我怎能详细告诉你呢,今次的事都未发生,发生了的,我一想起便作呕,有时候会头痛,有时候又胃痛。总之,都是痛,很痛。
老师,今天是星期六,而星期日,我的父亲便会回来了。
老师,你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他对你很好吗?你的母亲也对你很好吧?你是那么好的老师,你身边的人对你一定很好。
所以,你无任何恐惧吧?我从来不见老师的脸上有恐惧。老师,你是保护女孩的男人啊!
我很恐惧,未发生已经恐惧。
老师,我的手很痛。原来头痛胃痛之外,我的手也会痛。老师,如果我真的把秘密告诉你,你会怎样看我?你会不会怪责我?
我已经不懂得分辨了,谁我对我好,谁我对我不好。
老师,我的手很痛,我不写了。
星期六晚上,无比的难捱,就连睡觉,也像被鬼附身那样,浑身惊粟的余悸。梦呓中唸唸有词是这一句:“老师,我很辛苦”
星期日父亲回来后,大家吃了丰富的一餐。爷爷奶奶心情很好,频向父亲问及三藩市的生活,也一如所料,所有的答案是都正面的。
这真是简单的世界啊,爷爷奶奶是绝对正派的人,加上他们绝对正派的世界观,怎可能生得出这种儿子?加柔望了望他们三个人,但觉完全不可思议。
她很快便吃完饭,站起来准备离开。
爷爷很有点看不过眼了,他说:“加柔,不和你父亲谈谈?”
加柔说:“考试近,要温习。”转身便走。
在背后,便有这样的对话。
“这孩子真没礼貌,父亲来看她,她便走人房。”
“没关系,加柔自小生性孤僻,我一直容忍着她。”
加柔听到了,最后一句是出自父亲的口,她抿了抿嘴,表情极其不屑。是谁容忍着谁?离谱。
这一晚,很平静,没什么发生,她保持着半梦半醒,关上的房门一直没被打开过。
翌日醒来,筋骨酸软,好像没有睡过那样。
与爷爷奶奶父亲喝早茶,气氛一切正常,加柔喝着水仙,她怀疑,她是安全了,父亲对她再没有兴趣。这一餐,她多吃了一点。
晚上,她照样警觉地半睡半醒,然后她坐起来,深觉这也不是办法,于是干脆锁上房门,这是爷爷奶奶都不容许她做的事,不容许她对家人不信任,但她还是做了。
接下来,她照样上学,老师请了假没上课,加柔一堂过一堂的抄笔记听书,心情渐渐回复平静了。到下课之后,她放松下来,舒了一口气。
什么也不想去想,最渴望的是回家睡一觉好的。
加柔回家之时,家中空无一人,她洗了个澡,便进房倒头大睡,梦也开始出现了。她梦见自己到法国旅行,看见葡萄园,但却有人对她说,她仍然身在三藩市。她只好皱眉了。
眉头一级,背部渐感一股搔软。
那是什么?葡萄园内有什么令人搔搔软的?那搔软在她的背上游来游去,像条鱼一样滑溜啊!
像鱼儿那样的
忽然,她醒觉了,她没忘记这是什么。
她睁开眼来,急急翻了个身,没错,她看见她的父亲。
她抱起枕头向父亲拍打,一边打一边尖叫:“呀--呀--呀!”
案亲抵挡着她,她用枕头打了一会,又抓起床边杂志拍向她父亲的头,一样是边打边叫;“呀--呀--呀--”一名少女的拍打会有多严重?当成年男人耍还击时,会是何等容易。父亲一手握着她的手腕,另一手按着她的肩膊,一推她便倒跌在床上,他压住了她,面上有那加柔不会陌生的狰狞。
那是一种似笑非笑,看扁她反抗不了的狰狞。她厌恶极了,双臂动弹不得,但她还有一张嘴,她嘶叫着:“禽兽!变态!连人都不如!”
他有那一秒的愕然,他以为她一世也不会反击他。虽然这一秒愕然好快又止住了,他不会当成是一回事。
她说完要说的话,便把颈伸前,咬向父亲的下巴,像一头发狂的狗那样,咬住不放。她真的咬得很用力,牙大概陷入了他的血肉,他痛了,松开他按着她的双手,空出来推开他的女儿。
他的下巴有一排牙印,还淌着血。
见父亲受伤,加柔还击的欲望大得不得了,她抓起书桌上一把头刷,扑到父亲身上,用力敲往他的额头,他痹篇了,她又敲往他的膝盖,他问避,他逃走,他跑出房间。
他看到女儿的脸,她有极仇恨的表情,她的眼睛,是红色的,有火光。
她追着他来打,但迫不到,他逃得很快,逃回他的房间。
门关上,她用头刷拍打术门,你彭彭,吵得像大戏配乐,她一边拍打术门一边叫:“你还要我是不是?你还没停止伤害我?你究竟当我是什么?我杀死你,你也死不足惜!你是人不是人?你是弱智的吗?那么低下!你以为我一生也会被人欺侮吗?你这只没用的狗!”
案亲没有回应她的谩骂,他躲在房中。他是坐在床上发呆吗?有时候侵犯完她,他会坐到床边发呆片刻。抑或,他是毫无知觉地凭窗远眺?耳不闻心不动,一心一意陶醉在窗外的景致中?
加柔觉得很不满意,他痹篇了她的仇恨。今天,地的力量那么澎湃,非发泄不可。回心一想,发泄不了在父亲身上,便发泄到母亲身上好了。她扑到厅中沙发旁的电话前,一拿起电话筒又觉得不妥当,还是跑进爷爷的书房方便。
她跑入书房,上了门锁,便致电到三藩市的家。电话响了很久很久,三藩市现在是什么时候?凌晨五时抑或早上八时?
下午三时?她不理会了,她要等到母亲接听为止。
终于有人听了:“喂--”加柔一听见人声便说:“他又再来了,他摸我,他又来了!他为所欲为,他仍然是那样!你听见没有?你的丈夫侵犯我!又来了!他是禽兽,你嫁了一个禽兽”
母亲喝止一句:“加柔!”
加柔怔了怔,握着电话筒的手握得出汗,她听见自己的名字,忽然,她崩溃了。
所有的愤恨化成泪水,涌上了眼睛鼻子与喉咙,她饮泣她呜咽,她握着电话筒向母亲说:“母亲你救救我,我很害怕求你保护我我求求你把他带走你还是不是我母亲?我求你,别让他留在这里”
她说不下去了,她的眼泪倒塞着五官。只余下哭声。
在哭泣的中途,电话断线了。是母亲挂上了电话,卜的一声,终止了她的乞求。
加柔没有太大愕然,三番四次,母亲也不理会她的痛。
忽然,她决定要哭得狠狠的,不为伤心,不为母亲永恒的见死不救,只是为了哭。
忍了你们这双扑街贱人这么多年,我决定不忍下去了。
从此以后,我不再忍。
对了,我哭,不是伤心,只为了太想哭。
她仍然在哭,哭得呛住气,声音很难听。她让自己哭下去,一边哭一边发出小动物般的嘶叫,一下又一下,低沉的,哑然的,同一个音域的叫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不哭,因为哭得太久眼会痛,如果不是眼痛,她不介意哭下去。也不再叫了,倒是鼻涕流满颈流满心口,她用手抹完又抹,仍然在,迫不得已,她走出书房之外,她要找来一张纸巾。
走过自己的房间,父亲不在,走过父亲的房间,他亦不在,居然,行李也不在了。
他逃走,他做了明智的抉择,如果他还留下来,他的女儿会杀了他。
为什么不?她决定要这么做。
她从厨房拿出一把菜刀,握在手中。而人,坐在沙发对着大门口,手持刀,举起来。如果他回来,她便一刀砍下去。
什么前途也不要了,她要斩死他。
但他没回来,她的手软了,他也没回来。她一直持着刀,眨眼的次数也很少,盯着大门,瞄准目标。
终于,门开了,她警醒地向前一倾,还未看到是谁,手一痹,刀便跌在脚边,差一点斩到她的脚板。
进来的先是奶奶,然后是爷爷,他们见加柔表情怪怪的,脚边又有一把刀,便走上前去,两老一句接一句的说着:“怎么了?学人玩刀?”
“眼光光的,生病吗?”
“十六岁了,还神神怪怪!”
奶奶意欲捉住她的手臂,加柔一被触碰,便高叫了一声,接下来挣脱两老,一缕烟跑进自己的房间,一边跑一边叫。“呀--呀--呀--”那个晚上,爷爷奶奶用力拍门,加柔也没回应,她抱着枕头蜷缩在床上,睁大眼睛不作声。
两老放弃了再叫唤她,后来他们才发现,儿子也不见了。
爷爷奶奶互相望了一眼,这四目交投便有那心照不宣,当中夹杂了错愕、哀伤、痛心,以及不知所措。是意会到发生了什么事。
有可能,怎会没有可能?十多年前乐建宁要离开香港往美国谋生,只是迫不得已的事,他被控非礼一名九岁女童,女童是他同事的女儿,在一次船河聚会中,他在船舱房间非礼她。那件事全公司都知道,报纸也有跟进,只是乐建宁不承认,而父母又一直相信他。那时候,他的父母天天为他祈祷,最后法庭判他无罪释放。
法庭裁决是最后的决定,乐建宁舒了一口气,在父母的鼓励之下,他到美国生活。
加柔的爷爷奶奶坐在饭桌前两相对着,一脸愁容,没有任何胃口。原来,那真是他们的儿子。
究竟这样的儿子是怎样生下来的?又如何养大成人?
自问尽了最大努力使他健康正派地长大,教他每篇经文的道理,令他快乐令他向善,他们不明白,当中有什么出错,儿子会长成这样的人。
最后奶奶饮泣了。两老一句说话也没有说过,但已交换了千言万语,脑海中太多往事,不用说出来,也心知。
过了一天,见加柔依时吃喝,两老知她的情绪安稳下来,心里宽了点之余,饭后便留下她说说话。
奶奶开腔便是这一句:“加柔,我们以后也不叫你父亲来住。”
“以后?”加柔把眼珠溜向她的爷爷奶奶,她在想,那么以前呢?以前的大家都不计较了吗?
忽然,她冷笑了声。
爷爷奶奶只觉心寒,她对他们说:“以后?好吧,你们要无条件把我养大成人,供书教学,那么,我便会原谅你们!”
少女的脸孔有那不近人情的冷酷,那冷笑犹在。
爷爷奶奶看得惊心动魄。
她才不理会他们,是这班人欠她的。
她多加一句:“放心吧,我什么也不会说出去,兔得你们丢脸。”
是这么一句,奶奶瞬间充满哭泣的冲动,泪在眼眶打滚,却又不敢哭,她突然间害怕一切,她害怕她的儿子,也害怕她的孙儿。
加柔脸上有温意,她不愿意再说下去,转身便走。有什么好说?无人有能力面对这件事。叫他以后不在这间屋居住?但这间屋之外也有世界呀!他在外面也可以伤害她。
加柔觉得很无耻。所有人都无耻。
之后两天,奶奶替她致电学校告了假,加柔便在家里休息。
就在第二天留在家中的黄昏,电话响起,那居然是老师。
“老师?”加柔惊奇了。
“你这两天也不上学?”老师问。
“是的,昨天今天也告了假,我在家中休息。”
“不舒服吗?”
“可以这样说吧!”加柔微笑起来。该叫她怎么说?
老师有那半秒不作声,加柔但觉,老师好像知道了点什么。对了,是那一篇周记。她的心暖起来,他真的关心她。
然后老师问:“你愿意出来吗?”
“出来?”加柔眼睛都亮起来了。
“我们喝一杯咖啡。”老师说。
她急不及待答应了。放下电话筒,换上衣服又涂了一点口红,便往街外跑。
她比老师早到二十分钟。那是一家在花店中的咖啡室,花店很大,花很多,而且品种奇特。加柔站在花丛中,逐一辨认,那是飞鸽郁金香哩,大大朵的郁金香捆了边,金色配衬橙色,像团火在飞,加柔绕着花来看,却不似一只白鸽啊,对了,像团火。
另外,也有与睑孔一般大小的紫色玫瑰,加柔从未看过如此轰烈野艳的玫瑰;也有紫鸢尾,梵高最爱的花朵,一束束的,满满的,秀雅极了;有一种是铃兰,白色的,小巧的,很有山间野花的纯善味道。最后,她买了枝莲花,那是很强壮的花,茎粗壮,花瓣有线条美,很具线条感。她买了,放到台面上,等待老师。
从玻璃望出去,天是一片清蓝,薄薄的一片蓝色,像一条舒适的长裙那样,轻飘飘,柔动在半空。
人来人往,却不知怎地,看上去全部心情都很好,微笑的满足的一张张脸,掠过加柔的视线。她会永远记得这一天,她在这角落等待她喜欢的人,因为她快乐,连步过她眼前的人也为她而快乐起来。
这两天的心情不是极坏的吗?但因为有人让她去等,世界便不相同了。
然后老师来了,坐到她跟前,他一坐下来,看到她的脸,便连目光也放软了。他明白,这叫做喜欢。两天不见她,他很牵挂她。他昨夜看了那篇周记,今天便想向她了解清楚,但整间学校也看不见她,他只知,他非要见她不可。
见到了,心便变得很软很软。
她看到了他放软了的目光,她的脸微微向后一缩。她很开心,但也有点害怕。他替她要了咖啡,问她为什么选择莲花,又告诉她他很喜欢花。
只不过是刚开始,他便向她说了:“你知不知什么是小神仙?”
“小神仙?”
“有透明如晴蜒的翅膀,小小的,飞舞在花间的小神仙,他们在花间飞舞时,会哼出歌。”
“哼歌?”
“是这样的,”老师哼出来:“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加柔笑了,老师哼歌的表情很陶醉。
加柔说:“我知道那是什么。但我不懂得他们的功用,他们是蜜蜂吗?”
老师说:“他们不是蜜蜂,他们比人类更高超,他们是神仙,他们掌管人类的官感与七情六欲,甚至是命运。”
加柔惊奇了:“是吗?有这种复杂的事吗?我以为那些花间小神仙只是在花丛间飞来飞去。”
“不是的,花间小神仙是奇妙而深奥的仙界生物,他们不独有正派的神仙,也有邪派的神仙。”
“邪派?”她很有兴趣。
老师想了想,便说:“有没有听过饲morgana?”
“morgana?”她喜欢这名字,但她没有听过。
“morgana是其中一名最光芒万丈的神仙,她美丽绝伦,有着不应分的魅力,她轻易燃起别人的情欲,使原来不动欲的人,也对她人迷,想人非非。她勾引男人去侵占她。”
加柔望着老师,目光定定的,不免,她想起自己,她认为他在说着她。纵然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贝引男人引发情欲,然后侵占她。
“morgana。”她呢喃。
老师问:“觉得很吸引?”
加柔便说:“我以后便用morgana做我的英文名字。我是morgana。”
她有那复杂的神情,坚定的目光内不尽只有坚定,而是带着重重的哀伤。老师看在限内,像领悟了些什么,却又不甚肯定。她是认为morgana代表着她吗?
她又问;“可否告诉我多一点关于morgana的事?”
老师喝了口咖啡,然后告诉她:“她代表着性、情欲、仇恨、内疚、悲剧、不安。她在黑夜的中央偷偷潜进我的梦境,给他们色欲的幻觉。morgana也代表乱伦,她与同母异父的弟弟交沟,然后又密谋叛变他。”
说到这里,老师停了停,他望向加柔,他发现,她的双眼布满红筋。他不再说下去,呷了口咖啡,垂眼望着咖啡杯说:“对了,我就是morgana。”语气平淡,声音小小。
老师没作声。如果他的直觉无错,那篇周记就正如他所猜想的。可怜的孩子。他决定改变话题,他捉着她的手说:“来,我们去看花!”
她还未来得及答应,他便拉起她走到花卉满布的角落,指着那些花说:“来,我们要一枝淡紫色的橘梗、浅蓝色的睡莲、红色的郁金香、淡黄色的皱菊、白色的风信子”
她便捧着一大束花,繁杂的香气扑鼻,她也就明白了当小神仙的感觉。
已经有花了,可不以可以添对翅膀?如果连翅膀也有,她便是不折不扣的神仙了。对,是邪恶的morgana。
老师走往付款处付款,加柔看着他那急急忙忙的背影,她微笑起来。她人来没看过这样快乐地付钱的人。
加柔很开心。
她捧着他送的花走到街上,他提议看场电影,她起初答应,后来却反过来提议:“你猜这里的书局有没有关于morgana的书?我想了解她多一点。”
于是他带着她走进书局内,先走进一间中文的,没有,再走人一问英文的。他们检视那些神话故事,找到一本有关英国人的“古道”的小书“古道”即是很久之前,英国人还未信上帝之前的信仰,他们信仰巫师,信仰魔法,信仰邪异的美丽与力量,他们也信仰小神仙。
老师与加柔翻至有关morgana的一章,故事颇详尽,于是决定买下。把书放到背袋中的一刻,加柔好安乐。
之后两人便分别了,加柔要回家与爷爷奶奶吃饭。
那天晚上爷爷奶奶对她特别温柔亲切,整张饭桌都是她爱吃的,她也吃得很多,因为,心情真的不错。
满脸笑容的爷爷奶奶开始说话了。
“加柔,你没有把事情说出去吧?”
加柔眨了眨眼睛,吃了一条莱,轻轻摇头。
“说了出去对你女仔人家也不好。”
她吃下第二条菜。没作声不理会他们。
“你也忍了这些年,不如忍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放下碗筷,还有半碗饭和很多美味可口的饭菜,忽然间她都不想吃了。他们令她倒胃口。
她站起来,走进自己的房间。用手抹了抹嘴,加柔坐在床上翻看老师买给她的书。她心里不要有那些人,她才不屑让他们塞在她的心里。
她翻到morgana那一章,有一张插图,是morgana的侧面,头微仰,眼睛合上,嘴微张,大把大把的卷曲长发披散在她完美的裸体上,长发中有露水在闪耀,露水沾满她的长发,一点点的,闪起来。
眉毛很浓,睫毛很长,很美丽而纯善的一张脸,但她是邪恶神仙的其中一名女王啊,怎可能如此?
纯善的脸,加柔也有。不得不有认同感。
morgana有可怜的身世,她原是一个小柄的公主,母亲貌美如花,她却容貌丑陋,自小便受尽歧视。推一的心愿是得到美貌以求公平的对待。而不幸的事情又降临了,她的父王被杀死,母后则被杀父仇人强奸,她生下的儿子被仇人带走,母后不久病逝。留下孤苦的她。
邪恶女王看中了她,给她美貌,条件是要听命于邪恶的女王。morgana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美貌,这是她一生都欠缺的。得到了美貌的女人,什么勾当也答应。邪恶女王更赐她魔法,令她天下无敌。
就在她享受着自己的美貌与力量之时,任务便来了,邪恶女王命令morgana勾引年轻的约瑟王,使她能怀下约瑟王的后嗣。于是,她千里迢迢走到约瑟王的国度,当她一人城,全城的男男女女都为她倾倒,她有那样晶莹的眼睛,她的秀发时刻被朝露所眷顾,她有蜜色的肌肤,她有完美而高贵的身形。当这样的美女求见约瑟王时,无人能拒绝。
约瑟王一如所有血肉之躯,一见morgana便为之神魂颠倒,他抛下所有理智,马上放下重要的使命,单独与morgana关在皇官的房间内,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地与morgana交欢,丧失了拒绝morgana的能力,只要她抛来一个眼神,他便随她而去,他为她耗尽了精力。
morgana轻易地怀了他的孩子。生出的是个男婴,漂亮到不得了。这时候邪恶女王现身,告诉morgana,这男婴是乱伦的结晶品,因为约瑟王是她的弟弟。morgana脸色大变,当下悲哭。邪恶女王只留下一句;“此名婴儿长大后将杀死他的父亲。”
morgana的情绪从此无法稳定,她愤怒、内疚、自卑。然而另一方面她又深爱自己那引人人胜的魅力,她疼爱能令所有不应爱上她的人到头来欲仙欲死的美艳。在自责与骄傲中,她找不到落脚点,只好永恒徘徊在这两个大黑洞之中。
后来男婴长大了,他真的把父亲杀掉,而他自己又被别的人杀掉。morgana怀着这长生不灭的错误,继续千秋万世地飞舞在人间,几千年来,偷偷钻到人类的梦中,把一切最淫亵歹毒的念头散播给他们,却又同时留下眼泪、悲恸、后悔作为余韵,令人类在内欲升华之后,跌堕切内离皮的痛苦深渊。
morgana不是控制命运的女神,她是被命运所控制的脆弱女人,她从被控制中找寻出路,人侵别人的灵魂便是释放自己的方法。
加柔捧著书,叹了口气。她明白了morgana,原来她是这样的。
她站起来,对镜望了望。原来自己是这样的。
是谁给了她美貌,令不该对她有绮念的人侵犯她?
是谁给她被父母伤害这悲剧?
是谁令她抵抗不了命运的播弄?
她没有要求换取些什么得益啊!但为何命运悲惨至此?她没要求过什么,但她也是morgana。
翌日,加柔上学去,在课室外她见到老师,她对他说:“hi!我是morgana!”老师说:“你今日心情很好。”
加柔忽然弯腰狂笑了十数秒,然后走进课室。老师摸不着头脑了,她究竟真是心情好又或是什么?
到放学之时,老师又碰上加柔,老师远远朝她点头,她似乎一脸高兴的样子,她跑过去站到老师跟前,她说:“唱歌吧!”她要求。
“唱歌?”
“唱那首小神仙的歌。”
老师明白了,他便哼出音韵来:“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还以为她爱听,谁知过不了一分钟,她又弯腰狂笑,那仰起来的脸,那眼角,是无比的嘲讽。
“哈哈哈哈哈!”狂笑的声音包围住老师的五官,他不知如何是好。
“小神仙”她指住老师,仍然在笑。
“加柔?”他说话。
她又忽然说:“我是morgana!”说完后她又急急跑着离开。
留下老师在孤疑,她搞什么鬼?他不安了,他很害怕她讨厌他。不会吧?她不会正在讨厌他吧?
这害怕令他晚上失眠,他反覆思考着,她的言行和她的心理。
结论是,他要更加保护她。对,好好的保护她,只要保护到她,她的人生,便不会出错。
躺在床上的老师,刹那间一脸一身都是温柔的信号,在想像着保护一个女人的美好之时,他首先自我迷醉起来,他幻想到他怀抱着她,然后她余下半生都安心的神韵。想着想着,他自豪起来,有他在,所有入侵的苦难她也不会抬头一顾,因为已经无需要了,他在保护她。
老师在这憧憬下安眠,只要他能保护她,他与她都能得到幸福。
他能保护她的话,亦能保护他的母亲,也能保护他自己的命运。
保护一个女人,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翌日,他便找机会与加柔说话,可是唤她,她也不停下。
收到她的周记,风花雪月,说电视剧说牛仔裤,就是没说及任何内心的事。老师看着,摸不着头脑,也非常担心。
他那次与她见面,还以为会拉近他俩的距离,谁不知,她就这样逃走了。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不安起来,不安得茶饭不思。
他不要,不要她远离他。
在家中踱步,不停的踱步,越走越快,到最后,他累了,坐下来,累极了,他掩住脸,然后,出奇不意,小神仙的歌声又来了,在他耳畔荡漾着:“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拌声来了,他便闭上眼,让耳畔荡来花香,让耳畔飘来花瓣,花的蜜蕊。小神仙跳着忧伤之舞,当中有一个头戴花环,一身发白光的小神仙,她是ghwyfsir,像一道白影的她令所有白色的花生长得更美更清逸,这是她的任务。
耳畔荡漾着白色小花,成千上万的白色小花,像一张大床那么承托着他,ghwyfir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一直的倍增下去,在白色小花上跳着那忧伤之舞。
他不明白为何舞蹈是忧伤的,但每一步,都滴出白色的泪来。是怜悯、是悲恸、是安慰。最后,连他也饮泣了。
他在小神仙的舞蹈中饮泣,像个无助的孩子那样需要慰借。
或许,他根本从未长大过,他一直停留在生父被杀的那一刻,他一直是个婴儿,仿惶无助的婴儿,渴望观音脸孔母亲的怜悯,渴望她会保佑他。然而,永远在得到与得不到之间,心情徘徊在安乐与惊惶之中。
后来,老师睡了。ghwyfsir那白色的安慰,轻抚他入睡。
翌日,他在加柔的周记内写道;你不只想告诉我电视剧的情节犯驳不好看吧!牛仔裤流行喇叭抑或窄脚,我也不认为你会太担心。你心中所想的,不是这些。而我想与你分享的也不是这些。
你知我关心你。
而且我会明白你。
加柔看到周记中这数行字,鼻子马上发酸,她盯着最后两句离不开。是的,她知道他关心她,也明白她。当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假仁假义时,只有他最真心。
但morgana会心软吗?morgana只负责去勾引而不是堕入爱河啊!这样子才是morgana令男人迷乱,而不是自己被男人伤害。
所以,不可以去爱人,纵然她太想去爱。
说什么爱情?她都配不起他。
加柔这样告诉自己。是了是了,就是这样了。
当天放学,加柔晚了一点离开,在楼梯的转角,她遇上老师,本想擦身而过,可是他又叫住她。这阵子,他时常这样叫住她。
“morgana。”他叫她。
他用morgana叫唤她,她便停下来。她转头,目光挑衅。
“什么事?”
老师走在她面前,老师的眼睛移近了,她望着那双眼睛,只觉很有压迫感。她把视线溜向外,不敢看得太真。
心也跳得很厉害。她深呼吸。
“我以为你一直有话要告诉我。”老师说。
她忽然恐惧了,她昨天才决定疏远他,然而当他就在她跟前时,她又发现自己走不动。
从来不明白自己,此刻更加是匪夷所思。
包匪夷所思的是,她决定要这样做。
她把身挪前去,双手向老师一推,用尽力,把个子不高的老师推往墙边,老师冷不防被她伸手一推,便跌向后,背已挨着墙边了。
“老师”她说话,然后,她把上身凑近他:“你太不了解我。”
她已把胸部紧压在他上身。“你根本不明白我的为人。”她说。
她压得他很紧,她软绵绵的胸部压得他很紧。
“加柔”老师小声地,有点手足无措。
她摇头,她说:“我不是好女子,我一直在装可怜。”
“加柔,”他吸了一口气,他说:“不是的”他也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你要知道什么?”她问“你要知我与我父亲的事吧!我告诉你,是我勾引他。”
老师望着她。
她有那骄傲的表情:“我什么人也勾引,包括我的父亲!”
加柔的五官向上飞扬,眼睛明亮光芒四射,她开始笑了,是这阵子她最爱的那种笑,放声的,跋扈的,夸张的。
“哈哈哈哈哈!”
她又再向老师伸手一推,她的胸部离开了他。她仍然在笑:“哈哈哈哈哈!”她笑得花枝乱坠,弯腰俯身,她甚至已伏到围栏上了。
老师看着,在镇定下来之后,惊愕便减少了,换来了明白。是的,悲剧的女主角总是起伏不定,为了不让悲剧停留,她们时常化身成别的个性,来掩饰虚弱而伤痕累累的自己。
是了,她的痹篇,她的冷语,是悲剧的保护色。
他会化身成别的人,她也一样会。从她身上,他看到自己。不由自主,他只有更慈悲,更想去保护她、救赎她。
老师尝试这样说:“一直以来,都只是你父亲的错。”
她背向他,笑声止住了。
他变得强大了“你没有勾引过谁,你一直是受害者。”
她抓住围栏,闭上了嘴。
“只有一个罪人,那不会是你,而是伤害你的人。你是无辜的,你只不过是身为他的女儿,你年纪小,没有反抗能力。你一直被至亲的人伤害。”
她仍然抓住围栏。从围栏外望下去,楼梯的形状像漩涡,一圈一圈,直伸到地面上。而这漩涡,一点一点的在褪色。
眼泪冒出来,迷糊了的视线不只褪色,连形状也失去了。
“怎会是你的错?是谁欺骗了你?”
有一滴眼泪由眼眶落到下巴,再由这五楼的一角,冲着漩涡直跌到地上。
她掩住脸,完完全全的软化。
这把声音柔和而坚强,说出最公正的话。这么多年来,只有这把声音的话,最像是人的说话。一个有血有肉有理智有良心会分辨是非的人的话。
鲍正合理得像出自一个非人的口,是天使吗?抑或是他们一直相信的小神仙。声音的主人从她背后走近,双手放到她的肩膊上,然后轻轻使唤她别转身来。她哭得好凄凉。
“可怜。”他说,他拥抱她人怀。
她凄凉地说:“我真是无错?”
“你没有错。”
“但为什么他们都把错放到我身上?”
“因为他们,”他说:“他们想减轻他们的错。”
爱她的人,却都义无反顾地去伤害她。
“为什么他们不爱我?”她哑然。
“是你不够运。”他说,这是事实。至亲的人的伤害,孩子抵抗不了,整件事只是命中注定的不够运。”但放心,你还有我。”他说下去:“我会爱你。”
她愕然的抬起头,她看到他有一双真实的眼睛。
“我爱你,我会永远保护你。”他说“保护你是我一生最想做的事。”
“为什么?”她问。
“因为从你身上,我看到自已。”他说。
纵然她不太明白,但心自自然然地,就这样宽阔了。这句话,消灭了一切的孤独,最深最黑最可怕的孤独,一下子消散。
多少年了,她从没无惧至此。
有一个人从她身上看到他自己。她所有的苦难,她的悲伤,她的恐惧,他都能明白。他令她永远不会再孤独。
“老师!”她叫出来,眼泪又再涌出。
她抓住他,抓得很紧很紧,她永永远远,也不想失去他。
天大地大,她应该有的,只有他。
他抚摩着她的头发,他对她说;“想不想对我说故事?”
她应了一声。他又说:“我们上天台去。”
于是他扶着她,走上天台。时为黄昏,天空一片紫一片金一片红,混在一起,飘散的,凝聚的,混和的,奇异幻美得叫人不得不相信造物主的存在。
神创造这样的美好,为何又创造那样的苦痛?
老师望着这漫天飘散的美丽,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坐到地上,他拉着她的手,她依在他的胸怀中。他的胸膛并不阔大,但她已决定,那就是她的世界,一个可以埋进内,可以依赖可以靠着安睡的世界。有这世界,她什么也不用怕。
她望着晚霞,她开始说了:“那年我才八岁”
她絮絮地说下去,晚霞走了,天空黑起来,最后星星都来了。她一直说着就着,他凝视她说话的脸孔,他会永远记着,她有多美。黑夜替她的侧脸铺上一层有雾的光,令她比日间多了一份冷艳,还有阴沉,这通通使她更美更美。
她把多年来整个故事都说完了,一边说一边哭,哭完之后继续说,很累很累。最后,再说,已言语不清了,口吃、累赘,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说下去。
老师问她:“送你回家好不好?”
她想了想,又摇头。
“我们去吃饭?”老师提议。
她转了转眼睛,然后地说:“我想去老师的家。”
老师答应她。他们走到地下,发现学校大闸都关了,于是只好爬过铁闸离去,当他们爬出去之后,两人都笑起来,真的很开心。
老师与加柔返回家,她乖乖巧巧地坐在沙发上,笑意盈盈,正想说些礼貌的话时,却被肚皮抢白了,肚皮咕咕咕的叫。
“肚饿了吗?来,我煮东西你吃!”老师拖着她的手走人厨房中。
打开碗柜,只有鸡蛋、午餐肉,另外有包即食面。老师正苦恼之际,加柔却说:“我爱吃啊!即食面加蛋加午餐肉!”
于是他便为她开了一个她要求的晚餐,她吃得津津有味,他也陪她一起吃。他不知道,即食面是这样好味道的,从此,他也爱吃了。
他说她的校服裙太肮脏,她望了望身上的污渍,也承认它的肮脏,她说:“不如我洗澡,你替我洗校服裙,而我穿你的t恤睡一会!”
老师没反对,于是她照做了。小睡一会却变成熟睡。
她在充满他气息的床上,一睡不起,很熟,很舒服。
老师洗涤妥当校服裙,高高地把它挂起来,挂在窗前,风吹一晚,大概可以干透。床上的加柔在睡,他凝视她的脸,便舍不得睡。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每天都看到她熟睡的脸,熟睡了的她无忧无虑,如果凡事都可以出一个价来交换,他会想以全副身家换给她每分每秒这样子的安睡。
他伏在她的旁边,看她看到半夜,他才睡去。
早上,是加柔先醒来,伸一个懒腰,看到老师就在她眼前,她便笑了,笑得很灿烂很灿烂。老师也张开眼来,晨光镀在加柔的笑容上,真是美丽,早晨之时,她开朗得多,明媚得多,阳光下的加柔,和在阴暗无光的夜里的她,很不相同。
但明亮的加柔,情绪化的加柔,都是加柔,他都一样喜欢。
他俩一同吃早餐,加柔活泼地拉着老师的手,她说:“如果给同学知道我们这模样该怎算好?”
“娶你咯。”老师说。
“娶我?”加柔张大口,呱呱叫,口中的面包碎跳跃出来。
“你说真的?”她问。
他替她抹嘴。他点了头。
“娶我?”她喝了口牛奶。“我还以为一世也不会有人娶我。”
“别傻。”他用手指轻抚她的脸。
“像我这样的女子,你真的喜欢?”她疑惑地看着他。
“我们在你毕业后立即结婚。”老师认真地说。
“哗!”她又大叫了,张大了满是渣滓的口。“多说一点!多说一点!我爱听啊!”“我保护你一世,爱你一世,不会有人再伤害你。”老师说。
“还有呢?”
“我们浪迹天捱,远离不爱我们的人。”
加柔转动着眼珠,她又笑了。
老师提紧她的手,他说:“真的,我会保护你一世,也无论你变好又或是变坏,我也不会离开你。”
加柔眼眶湿润起来,她说:“我一直以为我不会爱上任何一个男人,我以为我只会恨所有男人,男人只是迷恋泄欲的野兽却原来,还有你。”
她落下泪来,他便拥抱她,为她抹去眼泪。
加案说下去:“我们杀掉所有欺侮女孩子的人好吗?”
“好。”他答应她。
“他们那么可恶,没当女孩子是人。”她凄凄的说。
“好。”他再答应她。
“你会陪我一起杀掉那些人?”加柔望向他。
“会。”老师说:“他们坏,我们铲除他们。”
加柔说:“很多时候我真想杀死我的父亲,我甚至想过很多办法。我好恶毒啊,真的像morgana。”
老师说:“你不恶毒,morgana也不尽是恶毒,她也无助和可怜。不过如果你要杀死你的父亲,通知我一声好吗?我义不容辞!”
“好!”加柔肯定地说:“一定通知你!”然后与老师做了个“givemefive”的手势。
后来加柔先上学去,老师迟她一点出门。
那一天,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恰快。加柔一踏出老师的家便向他的家门回望,那粉蓝色的一道门,成为幸福的标志,在粉蓝色的门内,有一个很爱她的人,他什么也不嫌弃,他绝对相信她,他会一世保护她。
未经历过爱情,然而她已知道这是爱情。
也有点福气的,也不是全盘地不幸运的,起码,第一次恋爱,便遇上相爱的人。她一边跑向巴士站一边想,她是幸福版的morgana。
坐到巴士上层,回望老师的小单位,加柔想到的是,将来能与老师结婚的话,住这种小单位也刽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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