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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强大的共和国,包括三片大陆和整个海洋,所有国民都过着富足的生活……”
“他们被饿死的!他们是白痴!”
“……伟大的智者凭借潮汐雕刻海岸,引来寒风削平高山,融化坚冰灌溉沙漠成良田……”
“撒谎!”
“……人们通过十万只魔镜管理国家,他们都有一双手和一张嘴。当人们想要在月亮上建立宫殿,他们就对魔镜大喊,‘我们要把月亮变成宫殿’,于是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月亮不再发光……”
“骗人!骗人!”
“……月神的死激怒了海洋,巨浪冲破堤岸,洪水退去后,只留下瘟疫和灾荒。人们对魔镜大喊‘给我们食物’,魔镜却交给他们犁和锄头。人们使用自己的嘴,却忘了如何使用自己的双手,他们高声呼喊,人数却愈发少了……”
“国王呢?国王呢?”
“……这时,一个哑巴发现了一顶金灿灿的王冠,环绕着常青藤和一条蝮蛇。他戴上王冠,蝮蛇在他耳边低语,他就成了地上第一个国王。国王打碎魔镜,让荆棘刺破人们的嘴唇,用鞭子教他们使用双手——青绿色的苦麦战胜了严寒和干旱,活过冬天的人们和着眼泪吃下第一炉面包。国王死后,王冠和蝮蛇被遗忘了,但是这一群沉默的人重新繁衍壮大,他们的子孙运用强有力的双手,建立的国家被称为‘罗森’。”
杰罗姆“啪”的一声合起小书,对面的小女孩无聊地摇荡着双腿,打了个呵欠。
坐公共马车不是他的主意。
杰罗姆第一百次埋怨地想,要是协会没有这么多该死的规章,自己就可以躺在天鹅绒座位上胡思乱想地消磨时光了。问题是,协会不会支付豪华马车的开销。
所以他现在口干舌燥,只想快些看见东罗克高耸的城墙和角楼。对面的小恶魔正转动眼珠,想尽办法折腾他。
“再听点什么好呢?”小姑娘不耐烦地乱翻,想从这本老掉牙的儿童读物上找出些不该有的来。“就这个‘野蛮人的罪恶’好了!”
杰罗姆哼哼两声,装作快要睡着地倚在车厢一侧。小姑娘发出这年纪小孩特有的恐怖尖叫,见他不为所动,开始唱起歌来:
“白色的笨蛋学徒——
有一双白色、白色的长袜;
白色的漂亮姑娘呀——
日夜地把他牵挂。
爬上那白色阳台,
让咱俩说那知心的话:
从早到晚的我呀——
老想着白色、白色的长——袜。”
学徒不敢想像,这些下流小调她是从哪里学来的,自己在这样年纪时,连“长——袜”什么样都不知道。听着荒诞的歌曲,他渐渐感到眼皮沉重,儿童尖锐的嗓音,变得缥缈起来:
“……蒲公英,飘啊飘;
小男孩,快睡觉;
收苞谷,打猪草;
七月天,要起早……”
杰罗姆枕着母亲丰腴的手臂,奶水甜甜地腻着他,滋润他,摇动他。绵延的荒地被一把野火点燃,蒲公英死了,冒出一片苦麦的海洋,这海洋由绿变黄,麦浪把他抛起又丢下。欢叫,四面传来鸣虫的欢叫。他被一口温热的乳汁呛醒,抬头看到蒂芬尼干枯的脸。
杰罗姆缓慢地睁开眼睛。
入秋以来,梦境变得和缓许多,不再有血淋淋的意象,或者高空坠落之类的情形。相反的,他开始梦到故乡的麦田,儿时的场景;当然,总少不了蒂芬尼的影子,在每一个梦的角落闪现,被嫁接到任何陌生或熟悉的形象之上。他不再感到焦躁不安,但总像失去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心被撕扯的生疼。
学徒取出一个小瓶子,铅灰色液体浓浓地盘踞其中,水银一样沿玻璃内壁滑动。
想起波伊德对他的警告,学徒犹豫片刻,喝下几毫升。生腥味使眼泪不听话地掉下来,再一次的,杰罗姆陷入死一般深沉的睡眠。
再醒来时,最后一抹阳光射进车厢里,对面的小恶魔已经睡熟,他松一口气,这才发现马车在缓缓前进,蹄铁和东罗克砾石街道碰撞,发出清脆的碎响。
“你不下车吗?”杰罗姆看着工人搬运旅客的行李,心不在焉地问。
小姑娘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我乐意坐马车,要你管!”
学徒接过递来的行李,拉开布满透气小孔的箱口,汪汪耷拉着脑袋慢吞吞爬出来。这段旅程它只能呆在行李车厢,虽然它会自己打开木箱透气,但显然很不舒服。
“汪汪,马车讨厌!”汪汪嘟哝着说。
看到小姑娘瞪大的眼睛,杰罗姆暗暗踢了汪汪一脚。
“它,它,它……”
“它是一只狗,我知道。”学徒把一个颈圈套在汪汪脖子上,面不改色地说,“怎么了?好像它会说话似的。”
“可是它……”
不等对方说完,杰罗姆已经领着汪汪匆忙跑掉了。
******
贾斯汀·费舍长满胡茬的下巴恰到好处地卡在啤酒杯上,他半睁着两眼,不时打个酒嗝,看起来和酒馆里其他醉客如出一辙。但是他远没有看起来那么醉——至少他自己这样觉得——正像灌木丛里的狮子似的、盯住每一个进出酒馆的客人,横放在大腿上的短刀也没有他的眼神锐利。
——一群穷鬼。
他暗骂一声。从午饭时开始,这家热闹的小店尽是招待些个三流角色,没有他等待中的合适对象。费舍吐出嘴里的嚼烟,摸摸口袋里的几枚铜币,他决定小睡片刻,再为明天的生计发愁。
忽然,盯着前门的费舍警觉起来。一个牵着条杂种狗的家伙出现在门边,先是对酒馆里的气味皱了皱眉,才迟疑地踏进来。那人惨白的脸色像极了溺死不久的尸首,费舍在穆伦河战役中见惯了淹死的人,对方的脸色勾起他一段不快的记忆。
——这下好了。
贾斯汀·费舍老练地打量这人:身量中等,穿着灰色的旧长袍,一副病殃殃的表情;肩上的小牛皮挎包可是上等货,里头沉甸甸的,看来份量不轻。
正在庆幸自己的运气,费舍被酒精麻醉的脑子里,一根弦蓦地紧绷起来:这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家伙有些不对劲!
费舍一动不动,眼珠子盯住来人。
那人一只脚踏进门口,冷电似的眼神环视一圈:先扫一眼三三两两的客人,眼光特别留意一下客人的鞋子,费舍马上把自己那双旧军靴往后挪了挪,希望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接着,那人用眼角余光估量着能藏人的暗角、挂毯后边和门窗、粗木柱的位置,似乎用眼光试探一下木板窗的强度;紧接着才把另一只脚跨进来,一面走,一面有意无意地往费舍放在桌子下面的双手看过来。
费舍只把眼睛睁开一条线,座位周围的黑暗让他稍微感到一些安慰。直到对方的目光转向别处,他才发现那人走的是缓速行军的“标准步”,步幅比最优秀的斥候还要精确——费舍在军队里学过的第一课,就是三种不同的行军步伐。他重新考虑一下动用短刀的念头,对方那不时紧握的右手显然惯用刀剑,暗算一个有钱的平民是一回事,对付一个老练的军人就不那么保险了。
酒保疑惑地打量着来客,直到对方取出一枚细小的别针,才微微点头,打开背后酒窖的门。费舍自信已经了解了对方的身份——一个往来于罗森东部边境地区的走私贩子,不少退役军人在干着这一行当。等那人走下楼梯,门被再次关上,费舍又等了十分钟,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向吧台。
“冰麦酒,记在我帐上。”
酒保冷淡地说:“费舍,我这可不是借高利贷的。”
费舍把最后几个硬币抛起又接住,“和你比放债的简直是圣徒!”呷一口酒,他左右观望着说,“你那瓶‘冠军’葡萄酒还在吧?”
酒保吃惊地看他一眼,“你刚干掉一个税务官?还是喝太多了?”
“税务官只配舔我的靴子!”他扯下脖子上的银链,一只雕琢精美的圆形徽章挂在链子尽头,刻着一把常青藤和蝮蛇缠绕的短剑。“多少?”
酒保犹豫地说:“你喝多了,回去睡一会儿吧!”
“多少?”费舍不依不饶地问。
“这年头禁卫军不吃香了,禁卫团长的脑袋在城墙上挂了五个多月。”
“这他妈的是纯银!”
“我不知道,一时脱不了手,谁会喜欢这类小玩意呢?”
“少放屁了!你当我是白痴吗?!”
“好吧,好吧!”酒保试探地说,“一口价,九十!”
“一百,加上酒。”费舍一边说,一边向酒窖的门边走去。
酒保一下拦住他,“现在不成,你过一小时来。”
费舍冷冷地说:“怎么,国王和你老妈在里头?”
酒保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我说了不行!阿兵哥,你该识趣点!”
费舍露出野兽般的瞳光,酒保却没有丝毫退让。费舍从酒保的态度中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在没有惹起更多注意以前,他往地上吐一口唾沫。“你耍我,这一杯你请了!”
他敛起吧台上的铜币,一口喝干了麦酒,把禁卫徽章塞进口袋里,扬长而去。
走出酒馆前门,费舍有意撞在两个流氓身上。两人立刻大声喝骂,待到看清他壮硕高大的身躯,抽出的刀子又收了回去。费舍跌跌撞撞地扶住一张椅子,一不留神摔倒在地。两个流氓见有机可乘,向前踢了他几脚。费舍好像醉得利害,一边**,一边滚下几级阶梯。门口认识他的几个客人对两个流氓说了几句,两人立刻停止追击,心虚地谩骂两声,看着这个杀手摇晃着走远了。
******
杰罗姆大叹倒霉。
他一到协会在东罗克的联系站,一个不讨好的任务就交到他手中:
东罗克以西十五公里,有一片巨大的枫树林,坐落在几座高山环抱的山谷中,地势险峻,少有人烟。不幸的是,“红森林术士会”是协会暗中支持的组织之一。术士会的协会成员已经三周没有消息了,他被授命用假身份前往,探明情况。
协会果然不会闲置他这样有用的资源,杰罗姆盼望等待自己的,只是一般疏忽造成的延误,“红森林”并不是什么观光胜地,它最著名的部分要数关于鬼魂出没的传言了。
没想到假期还要奉命公干,不过看到任务级别上大写的“E”,杰罗姆也就无话可说了。毕竟,“C”以上的任务才会动用一个“命令者”,现在的任务强度是给新手的标准。
穿过酒窖的秘门,小酒馆里的污浊气息让他眉头大皱,学徒憎恨各种刺激性的、若有若无的、难闻的、过于芬芳的,以及任何他不喜欢的气味——简单地说,他只适合呼吸新鲜空气。酒保示意他走后门,穿过一个甬道,木门外是月色昏沉的街巷。
杰罗姆无暇欣赏难得的圆月,即使月亮完全反光时,地面上的夜晚还是暗淡沉寂。他走出一条街,突然感到脊背发冷。
——不对劲。
杰罗姆毫不怀疑自己的直觉,一百次虚惊可能导致心脏病,但一次疏忽,就要有刀刃**后背了。
他稳步前进,汪汪不时回头嗅嗅,用嘴拉扯他的袍角。犬类的直觉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行至一个拐角,汪汪突然挣脱了绳索,追向一只横过大街的黑猫。杰罗姆跟着拐进小巷,很快传来动物的撕咬声。一个鬼祟的人形踩着一道拉长的影子,尾随进入巷口。
******
贾斯汀·费舍蹲在墙角处,飞快地向内探头,然后马上收回目光。半秒钟的时间里,他狼一样的眼珠看到那条杂种狗正对着一个窄洞汪汪叫,穿长袍的家伙向后拉扯狗脖子上的绳子,反而被那条狗扯得前进几步。他还发现西面墙上的厚木门上了两道锁,小花园一侧的野草长势喜人,对方的袍角有些开线了。
费舍把短刀咬住。他开始蛇一样滑向墙角,任何见过他的人都无法想像,他这样的彪形大汉怎么能挤进一道一尺半的影子里。
只一刀,穿长袍的男人就转过脸来,看到腰间剩余的刀柄;杂种狗绕着主人的尸体转圈——费舍这么想着。他总喜欢事前设想最好的结局,虽然这样很幼稚,但他实在忍不住。他一面潜行,一面幻想着皮包里的一袋银币。
二十尺。他又把银币换成了金子,外加一叠簇新的“波波皇后”下流卡片。
十尺。他打开挎包,两袋子钻石和祖母绿对着他,眼花缭乱的。
五尺。整个曼尼亚选侯的金库向他开放,里边有三十个混血美女对他微笑着勾手指。
然后,当他取刀在手,却发现对面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惊讶了。
贾斯汀·费舍感到手腕被一只铁钳夹住,折向一个错误的方向,然后整个人流畅地翻了个跟头,短刀沿着弧线划过天上圆月,飞进草丛中。这时他自己刚刚才后背着地,倒没怎么疼痛。右边足踝好像理所应当似的,带动全身水平翻转,右手被前胸压住,左手向后拧至脱臼,两根手指由后勾住眉骨。他自然地抬起头来,只感到脖子可能需要静养两天,同时背上坐下来一个人。
整套动作被异常顺利地完成了。
“好吧,我承认他不怎么样。”
费舍努力向上看,他头一次相信这世界是公平的。
他活该被人宰掉,至少这说明那些让他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一条隐形的狗伸出舌头舔舔他的鼻尖,向他喷出一股热气。背上的人又说话了。
“汪汪,把那边的徽章捡过来……啊……我们逮到一个禁卫军!戏剧化。”
背上的人把徽章转过一面,小声读道:“胜利归于罗森,荣耀属于你。贾斯汀·J·费舍。”
沉默持续了大约半分钟。
费舍感到背上一轻,眉骨也从钳制中解脱出来,他觉得全身大小伤口一起作痛。突然右边肋骨被踢了一脚,不由得仰面侧翻过来。
一张背向月光的脸伸过来,找宝似的盯着他看。那人看得很仔细,黑暗中只见一双闪闪生辉的眼睛。
费舍迷糊起来,他感到八岁的自己被人摔倒在地,一圈围观的少年禁卫发出幸灾乐祸的喝彩声,一张脸背向阳光盯着他。他含混地说:“你耍诈……”
眼睛突然强烈地眨了眨,说:“别笨了,J,动手时不能胡思乱想!”
费舍被唬住了,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似乎没有什么地方比这条破败的小巷更亲切,没有什么比正对他的目光更可信赖。有些莫名的记忆荒草一样,透过层层的大理石地面疯长着,向上盘旋,盘旋,盘旋。
对方的眼睛好像蒙上一层雾,目光同样被时间牵引,流动着复杂的感情。那人用手背拭净了脸颊,然后笑了笑,一拳把他打晕了。
当贾斯汀·费舍再醒来的时候,左手被牢牢固定在胸前。颈子上挂着他的徽章,一张纸折成三角形,摆在床边的矮几上:
“东罗克长途贸易公会,招聘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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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罗姆原本有些伤感。
对他这样挥别了过去的人,小小感动一下不容易——生活对只懂向前看的家伙特别吝啬。但现在他顾不上这些了:对面的小姑娘正在威逼利诱,蹲在地上盯着汪汪。
很不幸,他再次遇到上一趟旅程的同伴——长途贸易公会一名干事的女儿,号称“马车上长大”的盖瑞小姐。
“别害怕,姐姐疼你……说句话来听听好呗?”
小恶魔露出一个让杰罗姆抓狂的笑,“姐姐特别通知了爸爸,你俩以后坐马车,姐姐都会陪着你的,再也不用挤行李车了……我好吧?”
汪汪感激地叫了两声。
“你好聪明!听得懂我的话吗?听得懂就说‘听懂’啊!说‘谢谢’也行啊……”
杰罗姆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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