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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踏上了到陈州的大道,道上行旅络绎于途,烈日炎炎,车马过处黄尘滚滚,真不好受。

    笑夫子肩下挂了包裹,点着一根山藤仗,宽大的青杉飘飘,真像一个富家翁。除了经常在外地闯荡的江湖名人,谁也不知道他就是武林号称字内六怪之一,名震江湖的笑夫子沈斌。

    怪,可知是刁钻古怪的人,怪并不代表坏,当然不算是歹徒,但谁要是冲犯了他,那必定怪得令人受不了。

    古怪的师父调教出来的弟子,多多少少也沾了些怪气,所以姚文仲也怪,在炎阳下赶路,却穿了一身密不透风的长袖蓝衣扎脚裤,不穿草鞋穿了闷热的短靴,像个受了风寒的少年。

    他脸上的气色,也的确像患了风寒的患者。

    所背的包裹是特大号的,手里有一根打狗棍,枣木制的,暂时歇脚。可以当拐用,放在身后撑住包裹,不必把包裹卸下来。

    两人的头上不戴遮阳圈,走动时居然生风,比遮阳帽管用些,但怪形怪相。

    官道旁颖河向西北伸展,与河时合时分,间或有些丘陵区,和沿途的小市集,旅客接站赶路,很少有匆匆赶路的人。

    两人并不急于赶路,一面走,一面信口聊天。

    “你那位老爹混蛋透顶,不是玩意。”笑夫子似乎有意抓住机会发牢骚:“他的要求,已经超过你的年龄体能之外,完全把你当作武林高手看待,所以把你揍得不亦乐乎。哼!他想要什么?一个天才还是白痴?”

    “师父,你认为徒弟是天才还是白痴?”

    “白痴。”笑夫子不假思索地说:“所以你老爹会失望,会吹胡子瞪眼睛,会用他三十年闯荡得来的丰富经验来揍你,所以你老爹也是白痴。”

    “胡说”

    “胡说?哼!你老爹的鬼心眼,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清楚得很。”

    “什么心眼?”

    “红尘五魔宇内六怪,严格说来,都算不了真正的一流名家,仅可列名二流,你老爹希望把我的绝技传给你,合两家绝学造就一个一流名家,你知道吗?”

    “师父难道不知道易子而教的道理吗?家父”

    “易子而教固然不错,主要原因还是希望子弟能集两家武技之大成,另创绝学发扬光大。可是,你老爹找错了对象。”

    “怎么说?”

    “你姚家的根基出自玄门,我的内功是正宗练气术,两者练法各有途径,先天上就不能调和。你爹的剑术也渊源于玄门,诡异奇幻走的是邪道,所以与练正宗剑术的九华山庄电剑梅家,各擅胜场各有奥妙,始终无法更上一层楼。而我对剑毫无兴趣,对刀棍学有专精,怎能融合在一起另辟蹊径?所以,你根本不可能融合两家之长”

    “师父未免太小看徒儿了吧?”姚文仲大不服气。

    “就算你能融会贯通,获两家的真传,仍然是二流人物,爬不上一流之列。”

    “我不信。”

    “咱们走着瞧。”

    “我会努力。”

    “你必须努力。自从五年前武林风云人物大会华山,却碰上汉中群盗起兵造反,四天王大掠关中,蹂躏四川,引起天下大乱,江湖正邪结算,黑道白道火拼,侠义与邪魔壁垒分明,两年中血腥遍江湖,武林元气大伤之后,各方埋头培植后生子弟,积极为日后还逐鹿江湖作准备。你如果不努力,恐怕日后连二流的排名也排不上,替你爹和我丢人现眼。”

    “师父,你和我爹,似乎都把我看扁了。”姚文仲愤愤地说。

    “你扁不扁呢?”

    “”“你得记住我的警告。”

    “警告?”姚文仲一怔。

    “在你不曾取得在武林应有的地位前,可不要抬出你爹的、我的招牌来混地位。”

    “当然不会。”

    “那就好。唔!前面那路旁的槐树下,有两个卑劣的混蛋,最好不要引起他们的注意。”

    路两旁的行道树浓荫蔽比非榆即槐。前面百十步路右的槐树下,有两匹坐骑散放在野地里,两个穿着骑装、一佩刀一佩判官笔的中年人。双手叉腰站在树下像把门的神怪,高大健壮神气得很,锐利的目光不住向南望,似乎在等候南来的人。

    相距百步外,笑夫子便看清是什么人,可知并非没有身份地位的小混混,连名列宇内六怪的笑夫子,也怀了三五分戒心。

    “那两个家伙是何来路?”姚文仲问。

    “江淮双丑秦古与许福,两个黑道声名狼藉的歹徒恶棍。”

    “武功如何?”

    “还不错。”

    “师父对他们似有戒心。”

    “有一点,倒不是怕他们武功高强,而是怕他们会缠得你寝食难安,在大街上也可能悄悄从你后面捅一刀,或者用暗器送你去见阎王。”

    “原来是这种下三滥。”

    “这种人才令人害怕。因为防不胜防,所以”

    “所以不要招惹他们,大吉大利。”

    “对。走吧!不要用眼睛瞄他们。”笑夫子放低声音,因为双方已逐渐拉近:“天下间大英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种阴毒的下三滥,所以江湖的禁忌是:“宁打金刚,不惹小鬼。”

    “他们最好不要惹我,因为我也是小鬼。”姚文仲半真半假地说:“尤其是当我出门闯道的时候。”

    “快了,再过三年你十八岁,你老爹一定会赶你出门闯道的,蹲在家里苦练,绝对成不了名。”

    两人低声谈谈说说,逐渐接近了江淮双丑所站处。由于两人头上的树枝遮阳圈又宽又大,即使面面相对,也不易看到他们的真面目。

    江淮双丑起初并不注意他们,直至接近约十余步,这才把远眺的目光,投落在他们身上。

    “喂!站住!”那位满脸横向的大丑秦吉突然叫:“有话问你们。”

    笑夫子转头瞥了姚文仲一眼,意思是说:麻烦来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姚文仲不怕祸福,他本不就是个闯祸精。他先向路旁移,取下背上的包裹提在手中,往对方面前一站。

    “是叫我吗?”他信手将遮阳圈摘下抓在手中,露出嘴上无毛的娃娃脸,语气却老气横秋:“但不知有何见教?说啦!”

    大丑秦吉的佩刀相当华丽,是银鞘狭锋刀,刀靶的吹风是红丝绸,软柔而猩红刺目。

    一看是个大孩子,大丑一皱眉,似乎觉得,个大孩子,在一个巨人似的、佩了杀人家伙的好汉前,这般大胆说话,委实令人感到意外和不悦。

    “你们从前面来?”大丑秦吉没好气地问。

    “是呀!”姚文仲不假思索地答。

    “前面是三槐镇吧?”

    “不错。”

    “可曾看到旅客打尖中伙?”

    已经快近午了,该是旅客歇脚避烈日的时刻,落店或进食都叫打尖,午膳则称中伙。

    “有,有许多,有车有马。”姚文仲据实答。

    “可曾看到五位相貌堂堂的人?”

    “哦!几乎所有的人,都是相貌堂堂。”

    “我所说的人是”大丑不厌其烦,将要等的五个人相貌-一说了。

    姚文仲心中开始冒烟,所说的五个人相貌,正是三天前在食店,用阴手法暗算他的五个人:开封五义。

    “三槐镇有几家食店,有五六十个旅客打尖。”他的语声提高了一倍:“可就是没有你说的五个鼠辈在内。”

    双丑同时怒火上冲,吹胡子瞪眼睛。

    “去你娘的小杂种!”大丑火暴地叱骂。

    “咦!你这人怎么啦?吃错药不成?怎么骂人?”他也冒火地叫。

    “那五个人是太爷的朋友”

    “哦!原来是一窝蛇鼠”

    大丑怒火焚心,反手就是一耳光抽出。

    他手中有物,左手包裹右手遮阳圈,揍耳光轻而易举,绝对逃不掉右颊被打肿口中血出牙断的恶运,出手快得连成名人物也不易避开。

    但他已早有准备,虽然他不是成名人物。

    一耳光落空,却传出噗一声打击着肉的怪响。

    一个无心,一个有意,无心的人一定倒楣。大丑做梦也没料到,一个大孩子的武功如此高明,一时大意,阴沟里翻船。

    耳光是攻上盘的普通手法,而姚文仲的普通脚法魁星踢斗,恰好是由下向上攻击的,出腿如电光一闪,一脚踢在大丑的左腹近胸处。

    “哎!”骤不及防的大丑惊叫,掩腹挫身暴退,直不起来了。

    胸腹要害如果不运气或运劲相抗,受不了多少斤力道的打击。大丑既没运气,也没运劲,受不了啦!

    二丑许福吃了一惊,反应甚快,晃身插入,挡在大丑身前,避免姚文仲追袭。

    “好小子,这是真人不露相。”二丑厉声说。

    “哈哈哈!你以为我是假人?”姚文仲丢下手中物大笑,暗中运气行功戒备:“就算我是假人吧!你这位同伴也不该动手打人呀?你们是大人,大人就能不讲理吗?真是岂有此理。”

    二丑许福油然生出戒心,不再把姚文仲看成孩子。在江湖道上,碰上妇女、小孩、方外人,都必须特别小心。

    妇女很可能身怀阴狠绝技,出手便是毒招,小孩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武林规矩,输了就有大人出头,赢了就不顾一切向要害招呼;方外人通常不生闲气,很可能身怀奇技异能,因为方外人有闲暇练功,不像普通俗人必须为生活奔忙。

    大丑犯了禁忌,忘了提防小孩子。

    二丑提高了警觉,大喝一声,一记现龙掌推出,拍向姚文仲的胸口,由于手长掌大,不可能让矮小的姚文仲从中反击,掌势极为迅疾凶猛,志在必得。

    姚文仲果然不敢冒失地闪身切人,身形略移,右掌如刀,斜切对方的脉门,出手似乎更为快捷。

    二丑又一声冷叱,掌化缠龙手,反扣姚文仲的腕脉,变招反制极灵活,似已料中对方必定会招对掌,所以乘势擒拿。

    又不当了,姚文仲人小心眼灵活,切掌是诱招,掌向下沉,身形也下挫,左手闪电似的发招,一把扣住了二丑的右小腿。

    “哈哈哈”他狂笑着疾退三步。

    砰一声大震,二丑沉重的身躯被拖倒了。

    又是阴沟里翻船。

    已经站稳了的大丑秦吉,被愤怒冲昏了头,暴怒地伸手拔刀。

    一根山藤杖从后面伸来,点在大丑的右耳后下方的藏血大上,奇异的劲道直撼脑门。

    “手离开刀,阁下。”笑夫子沉声说:“对付一个小后生,你大丑秦古竟然想拔刀行凶,我问你,今后你还要不要在江湖上混?”

    “你”大丑大惊失色。

    “你要是不想混,不想称英雄道字号,我这里给你一下重的,你就从此过悲惨时日了。”

    “你杖上的力道有鬼。”大丑惊然叫:“决不是无名小辈,你是谁?”

    “你管我是谁?”笑夫子不愿亮名号。

    “在下要求拚搏。”大丑硬着头皮说。

    “你江淮双丑,什么时候开始向对手要求公平拚搏的?莫不是太阳从西升上天了?”

    “这”“滚!”笑夫子沉叱,一掌拍在大丑的右颈根上。

    大丑厉叫一声,直冲出七八步,方踉跄稳下身形,脸色大变,这一掌力道恰到好处,而颈根却是弱点,挨一下必定头晕目眩好半天,气极大乱,稍重些不但会昏厥,而且会伤了头筋和肺喉。

    大丑的右手也抬不起来了,想拔刀拚命也不从心。

    另一面,二丑许福像疯了的牛,横冲直撞追逐姚文仲,而姚文仲却滑溜得像泥鳅,不时滑过二丑的身侧,掌爪齐施,一击即走,或者扫上一脚捣上一拳,看情景,不是灵猫戏鼠,而是鼠戏笨猫,笨猫怒叫如雷枉劳心力,吃足了苦头。

    当然,姚文伸手脚的力道有限,想重创二丑也是不可能的事,二丑也休想占丝毫便宜。

    “老二”大丑急叫:“咱们走。”

    二丑一听叫声有异,知道大丑一定遭了意外,姚文仲那一脚固然够狠,但不可能在大丑身上造成重大伤害。

    “老大,你”二丑跳出圈外讶然叫,看到大丑脸上的扭曲丑像,心中一凉。

    看不到本来面目的笑夫子,在一旁轻拂着山藤杖,站的姿势轻松得很。

    “咱们认栽,走!”大丑叫,向荒野的坐骑退。

    “老大”

    “那用杖的家伙可怕。”

    “阁下亮相,亮名号。”二丑手按判官柄,找上了笑夫子。

    “你不配!”姚文仲嘲弄地叫:“冲小爷我来。要不了多久,小爷一定可以把你弄到那堆马粪里.用马粪替你糊脸。”

    “小狗你”“老二,走!日后再说。”到了坐骑旁的大丑叫,叫声急促,二丑不再迟疑匆匆撤走。

    目送二丑策马驰走之后,笑夫子的目光回到姚文仲身上,眼神怪怪地。

    “师父,怎么啦?”姚文仲惑然问。

    “假使你没挨你老爹一顿狠教训,也不曾被开封五义暗算,今天,你会用巧打应付吗?”笑夫子问得也怪。

    “不会。”姚文仲答得简要坦率。

    “会怎样?”

    “至少要与他们拆几招。”

    “结果会怎样?”

    “这两个混帐东西,是黑道人物中恶名昭彰的厉害人物,比开封五义恶毒百倍,阴狠两百倍。一比一,为师可稳操胜算;一比二,胜算不会超过两成。”

    “真是一次教训一次经验。”

    “徒儿学聪明了些。”

    “孺子可教。”

    “谢谢师父夸奖。”

    “今后,你必须把全副精力,放在练气与锻炼内功上下功夫,智慧与巧打,加上浑雄的内功实力,你一定可以在第一流人物的风云榜上列名。”

    “徒儿必定全力以赴。”

    “看样子,为师已经没有什么好教你了。”

    “师父”姚文仲吃惊地叫,他已听出笑夫子话中的弦外之音。

    “你别慌,我打算替你物色名师。唔!我得好好想想,哪一个妖魔鬼怪可以做你的师父。先不要急于下决定,现在赶路要紧。”

    两人洒开大步,轻快地踏上旅程。

    似乎有许多府州交界处的要道处所,都有一座称为界首的村镇。南京和河南布政使司交界的地方,就有这么一座界首集,东面,是南京颖州太和县境,西面,是河南陈州府沈丘县境。集本身属沈丘管辖,设有巡检司维持治安,设有关卡检查行旅客货,包括管制旅客出人境。过往的旅客,必须在这里找巡检司的公爷们,在路引上盖关防,没有路引就必须偷渡,谁不幸被抓住谁倒楣。

    江湖人可不吃这一套管制,尤其是黑道的凶枭,经常发生杀巡检的事故,天下各地亡命之徒太多了,真正受到管制的都是善良的百姓。

    这天未牌时分,一老一小到达集东五里的五里亭,再往前走,就是河南地境了。

    界首集距太和约在七十里左右,算是一处小宿站,西行脚程慢的旅客,不愿赶路可以在此地投宿落店。

    两人并不急于赶路,早已预定在界首集投宿。

    亭内坐着一个梳了懒人髻,白胡了乱糟糟,眼茫茫似乎要睡觉的糟老头,一袭百衲青衫已变成灰黑色,一根草绳拴在腰间当腰带。

    人老并不可怕,怕的是老来穷。这糟老头的神情气色,分明又老又穷。

    “进亭喝口水,或许我得换双草鞋。”笑夫子往亭口走去:“老天爷实在让人受不了,好像这五月天整月没下过半滴雨,真要闹旱灾了。”

    “去年闹水灾今年旱,老大爷好像真有点存心给人过不去。”姚文仲信手摘下枯萎了的遮阳树圈丢掉,踏入凉亭瞥了老穷汉一眼,取水杓替师父舀茶桶中的茶奉上。

    老穷汉似乎耳朵也不灵光,对两人的进人毫无感觉。

    “所以人不可以信天,天是靠不住的。”笑夫子喝完茶递回茶杓:“老天爷和人一样都是势利鬼,永远站在强者或成功者的一方。”

    “老夫深有同感。”老穷汉突然接口,翻着见白不见黑的无睛白果眼:“所以说,有些人攘臂高呼人定胜天,这种人一定比向天求助的可怜虫,活得有骨气些。老夫又老又穷,就算我向天磕破了头,老天爷也不会平空掉下一文钱给我买衣穿,不会掉下一碗饭给我充饥。”

    “那你怎么办?有儿孙倚靠吗?”姚文仲问。

    “拔野菜拾麦穗充饥呀!”老穷汉说:“儿孙更靠不住,一个个撒手走得不知去向啦!”

    “现在,你可以有钱买衣食了。”姚文仲在腰囊掏出十两的银锭,塞入老穷汉手中:

    “到县城的卑田院去吧!老人家,不靠天,靠人要稳当些。”

    笑夫子拍拍身上的尘埃,动身出亭,两人轻松地踏着斜阳,走向界首集。

    老穷汉仍然坐在亭中,左手将那锭银于一下下往上抛,接着了再抛,脸上毫无表情。

    距镇集不足两里地,路左里外的茂林中,突然传来一阵震耳的狂笑声,震得两人耳中轰鸣,心烦气躁。

    “这笑声好可怕,以声伤人,威力十足。”笑夫子惊呼,脸色一变:“是摄魂神君尚君山的笑声,这黑道巨孽怎么跑到无人的林子里练功?”

    姚文仲作了几次深长的呼吸,这才稳定下来,脸上变了颜色。

    “任何人也不会傍晚时分练功。”姚文仲自以为是地下定论:“笑几声就停止,也不合情理。也许,他碰上了麻烦。”

    “唔!有此可能。”

    “师父,去看看。”

    “去看?你抗得了他的摄魂怪笑?”

    “还受得了。”

    “最好不要过问,这恶贼是不饶人的,假如他迁怒闯入的人,你我将有大麻烦。”

    “喝口水都可能有麻烦,师父,去啦!”

    “你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闯祸精,好吧!走,记住,切记不可强出头。”

    两人向笑声传来的茂林掠去,笑声早已中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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