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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小玉此刻却舒适地倚在李益的怀中,坐在车子上,恬然入梦,两匹马系在车后,徐徐地走着,江姥姥靠在车子里面,也闭着眼养神,太阳虽然很热却有一阵阵夏日凉风吹来,一切都静极了。莲因师太的叹息,郑净持的眼泪,没有在他们中间引起一点感应。
回到长安是第二天的上午了,因为车子走得慢,而霍小玉再也不想骑马受一次颠簸之苦了。
进城后,江姥姥坐车回家,他们小俩口骑马回到私邸,家里人都迎了上来,少了一个郑净持,却像空虚了很多。
遵照郑净持的嘱咐,也问过桂子本人的意愿,他们决定把桂子送回家去。她是很狡黠的女子,她很嫉妒浣纱的待遇,但也知道李益的性情,不可能再将她收房了,再知道郑净持遗送她三万钱后,她宁可回家去,安安份份地另行择配,摆脱了奴才的生涯。
如果她留下来,李益成了新主人,倒也无所谓,但同等地位的浣纱势必高上她一级,成了她半个主人,那是她无法忍受的,何况她跟秋鸿很投合,两小无猜,默然寄意。前一天晚上,她握着秋鸿的手黯然地道:“秋鸿,你不是个长久做下人的人,好好地跟着十郎,混个出身,再来接我,我在家里等你,这样对你也好一点,免得人家说你娶了个丫头。”
秋鸿比她还小一岁,不但读过书,也学过手艺,灵智已开,也激动地道:“桂姐,你放心好了,爷说过了,他自己放了差,就会为我设法谋个前程,外公替我存一点钱,我也会节省着,不出五六年我一定来接你。”
桂子笑了一笑:“你还年轻,就等个十年也不晚,夫人赏了我三万钱,她临走的时候,把她的东西清了一部份偿给了我,再加上我几年所得的赏赐,总也值几个,钱我带回去,东西我都寄放在你外公那儿,将来要活动前程时,可以拿来运用,但要记住,你一定要大红采轿来抬我才出门。”
秋鸿点头答应,两人依依地谈了一夜,李益与霍小玉就带着她,一车直驶灞侨,秋鸿与李升早一步带着行李,在这儿雇了船,因为鲍十一娘夫家住在耿家集,在这儿乘船,顺着灞河,折渭水,也不过半天的行程,本来乘车快得多,但霍小玉要借机会逛逛汉陵,还是坐船去了。
长安有离人远行时,都以灞桥为送别的止界,因为过了桥就是临潼县属了,垂柳如丝,秋鸿用柳条编了一圆环,套在桂子颈上,哽咽地道:“桂姐,你多保重。”
说着眼睛已红了,船已摇曳行远了,他还在桥上招手,桂子把柳环自颈摘下来抛在水里,霍小玉道:“他辛辛苦苦编了给你送行的,你为甚么丢了呢?”
桂子轻轻一叹:“折柳送别,是永诀之意,我们将来会相见的,何必要这个呢?”
李益笑道:“原来你们约好了,这两个小鬼人小鬼大,真不得了。”
桂子侧然地道:“也无所谓约不约,我说了要等他十年,十年之内,他如果有点长进,我就等着他,十年之内,如果他还混不出一个名堂来,我就另嫁他人。”
霍小王道:“那孩子挺聪明的,有爷提拔他,也许不出十年就会有点成就的,既然你们约好了,你干嘛要回家,在一起守着他不好吗?”
桂子摇摇头道:“不,守着他,他永远长不大,他的依赖心太重了,一定要他自己一个人,他才能学会站起来。”李益不禁微愕道:“桂子,你倒是很有眼光。”
桂子苦笑道:“这是跟夫人学的,夫人没事,把她的相术教了我一点,虽然我没有学全,但是对秋鸿,我却看得很准,他太懦弱,有人给他出主意时,他自己从不肯拿一点主意,所以我觉得还是别在一起的好。”霍小玉笑道:“你们相处才半个月。”
桂子道:“很够了,有的人一眼就可以看透将来,有的人相处终生,都不知下一步他会做甚么,秋鸿就是那一种一眼看透的人。”
李益笑问道:“后一种人呢?”桂子望望李益才道:“就像爷这种人。”
李益的神色微微一变,桂子忙道:“您别生气,这是夫人说的,她说她的相术在您身上第一次就不灵”李益勉强一笑道:“夫人怎么说我?”
桂子道:“夫人说您太深了,深得她无法看得穿,她认为您工于心计但您又有无公好义的豪情,她认为您城府很深,您对人偏又坦诚无伪,她认为您有点残忍,您却又心地仁慈,她认为您很峻严,您对下人又是如此体恤,总之,凡是相书的裁断,没一桩是对的。”
李益心中暗生警惕。哦了一声道:“我从来也没有看过相书。那天倒是要弄一本来看看,怎么我的相貌上有这么多的毛病。”霍小玉道:“你别费神了,娘把她自己的那部相书都撕了,据说那还是一本秘传的抄本,我也看过几句,说甚么相由心改,命随时移,相术是作不得准的。”
李益这才舒畅了一点,微笑道:“说的是啊,阳货貌似孔子,一为圣贤,一为小人,如果人能从相貌上看出一切,刘邦就当不成皇帝,早就被秦始皇给杀了。先隋笃信风鉴,大开运河想挖断帝气,结果把自己一命送在杨州,太祖李渊如果生具龙相,又怎么能活着建下本朝呢?”
桂子道:“夫人也说过这个问题,她说帝气未显是看不出来的,所以才有命随时移才说。”
李益笑道:“这就是江湖混混的口吻,谁都会讲的,一个人如是养尊处优,白白胖胖的,一定是福相,枯枯瘦瘦,面有菜色,当然就是劳碌之相,穷人发了财,大鱼大肉吃上几年,养得又白又胖,那岂不是相由心改,命随时移了吗?所以我不信这一套,命运是操纵在自己手里,假如说一个人生具贵相,该当封侯拜相,不去读书,保证还是碌碌以终。”
霍小玉笑道:“照你这么说,天下靠算命吃饭的人都该饿死了,怎么还有那么多人光顾呢?”
李益哈哈大笑道:“那是因为世人碌碌者多,而通达者少,那些江湖术士才有饭吃,有些贫苦终生,花极少的代价去买一个希望安慰一下自己,未尝不是一件乐事,所以算命的多半说人有后福,也就是这个道理。”霍小玉道:“不然,有的术士并不是虚言逢迎,像替我算命的那个张铁口,直言论吉凶,十分灵验。而且十言九凶,无不应验。”
李益道:“这也很简单,他接触的都是贵族豪门,已经在福中,因此好话不必说,还是说坏话来得妥当些,穷人望富,富人望长寿,乃人之常情,对富人问卜,尽管多说些凶事,然后再带上一句,多行善举,必可逢凶化吉,假如他断言三年后必有大凶,到时没甚么事,他也可以说是因善行而化解了,这些话是谁都愿意听的,反之,当事者听了他的危言之后,心神怔忡不安,长时间折磨下去,到了三年时限,杯弓蛇影,偶而感点风寒,就认为大限之将至,小病大病,正好被他说中了,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一切烦忧,俱是应此而生,也更作成了此辈的盛名。”
霍小玉被他说得心中活动了,因为她自小就由术士预言命当早夭而非寿征,以前由于年纪轻,毫不在乎,父丧之后,时乖运蹇,乃萌生不如死之感,也就无所谓,可是认识了李益之后,她尝到了生命的愉悦,爱情的甜蜜,对生命产生了无限的依恋,早年的那些话,对她心中就产生了一个阴影,惟恐为欢不永,极力想找一个依傍来消除她心中的恐惧,李益的话,正是她最想接受的。
因此她娇媚地一笑道:“十郎,甚么话到了你口中总有一番大道理。”
李益笑道:“本来就是嘛,术士常挂在口中的一句话君子问凶,小人问吉。而所谓君子与小人,不以德分,而以财论,有财势的人,才能被称为君子,遇上这种人,尽管多言凶事,遇见小人,别多说他会发财,准保没错。”霍小王道:“君子与小人那有这样分的?”
李益道:“这可不是我杜撰,衣食足而后知廉耻,这是古人说如果一个人连三餐都混不饱,在路上抬到一块黄金,叫他不纳入私囊,坐以待失主的可能性就很少了,饥寒而盗贼生,人的品德本来就是以贫富而定,君子与小人以财势分也未尝不无道理。”他说虽是一片歪理,但的确是世风之所趋。霍小玉是没有理由驳倒他,笑了一笑道:“你也可以去算命了,凭你这张嘴,连死人都说得活的。”
李益笑道:“相命也者,必须相而知命,察言观色,已知梗概,投其所好,差不多就十有九中,我如果有一天落魄无奈,靠我这张嘴,混口饭吃绝无问题,现在我再说个笑话你听,有一个人自命神相,遇到一个人前来问卜,他看那个人的气色很不错,衣着富丽,于是信口开河,说那人印堂发暗,近日内将必有血光之灾”
霍小玉忙问道:“算得准吗?”
李益道:“很准,准极了,他说完这些话没有几天,那个人果然犯了罪,绑赴法场,斩首示众了。”
“那位先生的命相很准,怎么会成笑话呢?”
李益笑道:“你还没有听我说完,你知道那人是为甚么遭罹大祸的?”
“为了甚么呢?”
“那人是个江洋大盗,听了术士的话后,心里很惶恐,既怕应验,又希望不应验,于是就反问那术士说,先生命相如此之验,可知道自己该当甚么时候死?”
“相士向来只卜休咎,从不为自己算命的。”
“那个相士也是如此回答的,可是那大盗说我看先生命犯凶煞,活不过午时,先生信不信?”
“那术士自然不信,因为那时他们正在一家酒家楼中,时已近午,而且因为地方上闹飞贼,还有几个便衣捕快,也在酒楼中私访拿贼,他怎么想都不可能会有横祸发生,谁知他才说了一句阁下别玩笑--那个大盗拔出腰刀,就把他的脑袋砍了下来。”
“后来呢?”
“捕快就在旁边,怎么会放过一个当场行凶的人,于是大家取出兵器,上前合围,把那大盗捉住了,三木之下,一问竟是城中犯案累累的飞贼,于是落案就地正法。”
霍小玉顿了一顿道:“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可笑。”
李益笑道:“我还漏说了一点,那几个差人因为城中连连遭窃,被上宪催促,限期破案,逼得没有办法,也去找那个相士问过卜,相士竟然说三日内定可破案,那几个捕快忙了两天,正好是第三天上,所以暗中盯着他,想万一抓不到飞贼,就准备砸他的招牌,谁知果然碰上了。”
霍小玉道:“由此可见他的相法很准呀!”
李益道:“不错,他算别人都相准了,就是没替自己算一算,否则就不必丢掉这条命了。”
霍小玉终于笑了起来道:“十郎,这根本就是你编出来的,世上那有这回事?”
李益笑道:“事或属于子虚乌有,却不是我编的,是我在一个酒席上听来的。还有一个笑话,有个乡下人去向相士问卜,相士说他当日必会破小财,如若不验,次日过年,可以来砸招牌。那乡人付了卜金,一路上小心谨慎,握紧了自己的钱袋,回到家里,关紧大门,一觉睡到大天亮,居然毫无损失,第二天中午;跑到相士的卜摊中。把他的布招也撕破了大声斥问”
“那相士笑说朋友本来没事,却要找我来算命,白丢了两文卦金,岂不是小破财?今天朋友又撕了我的招牌,都没有问问理由,除了该赔我一块新布招外,还得当众陪罪,摆酒道歉,岂不是大破财了。”霍小玉笑弯了腰道:“你简直是在糟蹋人?”
李益笑道:“虽然是笑话,却不无道理,如果算命的真能指点人去发财,自己早就去了,何必还要费尽口舌,光把好处让人家?”
霍小玉道:“可是帮我算命的那个相士的确很灵验。”
李益道:“那个命我也会算,他对你的事一定较为清楚,看见你父亲年纪很大了,自然就料到你将来必当苦孤,看见你长得这么美,而你的姊妹又都是姿色平庸,想到你必将遭受嫉妒而不能安处家中。再者红颜多薄命,自古皆然,这种话不必他说”
霍小玉神色一黯道:“十郎,我很美吗?”
“当然美,这不必由我来说,别人也会公认的,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比你更美的女子。”
霍小玉一叹道:“那我该当薄命的了!”
李益笑道:“那也不尽然,红颜固多薄命,只为所偶非匹,无福消受而已,如西施之匹夫差,是夫差的福气太薄,不足以匹配,她后来跟范蠡,逍遥于西子湖上,乃使陶朱公富甲天下,不就是得到善终了吗?”
“胡说,吴王为天下之霸,难道会福不如范蠡?”
李益笑道:“吴王错在名字起坏了,差者,逊也,夫差者,夫运逊也,范蠡官拜大夫,大夫者,大丈夫也,唯大丈夫才能与绝世红颜匹配,而我也算是个有福的人,配得上你这个绝代红颜的,因此你不必为将来担心了。”
霍小玉笑了,笑得妩媚,李益的话根本是胡扯,却是她最喜欢,也最听得进的话。
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紧紧她偎依着李益,随着轻舟的摇曳,沐着金黄色的阳光,她整个沉浸在幸福之中,而舱外正是一个朗朗的晴天。
顺流也顺风,三十多里的水程,不过四个时辰就到了,下船一问,鲍十一娘在耿家集居然还是个名人。第一,因她是半个月前才回来的,乡村地方,人事异动很少,新来的人本身就是新闻。第二,鲍十一娘返里时,带了一大笔的钱,也带了丰厚的礼物遍赠乡里。
所以他们才一开口,立刻就有人飞着似的去报讯,更有人自动为他们挑起箱笼,还有人牵了两头小毛驴来供他们乘骑。
耿家集离长安不过才三十多里,但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何况他们的衣架鲜明,风度雍容,长安来客,对耿家集而言,又是另一件大新闻。
村儿跟在后面追逐,田中正在刈麦,操作的人都停下了工作,好奇地观望着,李益道:
“我们成了初入桃源的渔人了。”
霍小玉笑道:“不是阮籍重入天台么?”
李益知道她是在打趣他与鲍十一娘的那桩往事,不禁脸一红,低声道:“小玉,不许这么说。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人家现在是规规矩矩的良家妇女,所以我坚持要你一起来,也是为了避嫌,免得发生口舌。”
霍小玉笑笑道:“我也是现在说话,回头见了鲍姨,我会有分寸的。”
“现在也不该说,我们已经是众目之的,每双眼都看着,让人听见了,岂不是徒生是非?”
“我想他们不会懂得这个典故吧。”
李益正色道:“那可不一定,乡下人也有读过书的。”
霍小玉笑道:“我没有说下人都没知识,但是读过书的不会赶热闹,挤在旁边的保证听不懂我的话。”
她的分析倒是很有道理,李益听了只有摇头苦笑了。鲍家在耿家集也算个大户。粉墙恐怕还是鲍十一娘回来新髹的,显得很有气派,当然那只是跟附近的比较,放在长安,这比鲍十一娘市艳的寓所就差多了。
鲍十一娘得了通知,早已迎在门口,隔着很远就叫道:“稀客!稀客!凤凰落到草堆里来了,你们小俩口怎么会想到来看我这老婆子了?”
她的人丰腴了一点,虽然黑了一点,反而显得更有精神,更洒脱,更爽朗。
一把攫住了霍小玉的手,打量了一下,然后又笑道:“这才是个真正的女人,骨肉停匀,肥瘦合宜,欺霜赛雪,我儿犹怜,女人家就是新婚的一段日子最美,小玉,这半个月的日子过得还好吧?”
霍小玉红了脸,不知道该说甚么好了,李益也有点窘,低声道:“十一娘,进去再说吧,多少人看着呢?”
鲍十一娘洒脱地道:“就是让他们看看,我在长安认识了些甚么人。”
说着叫个老婆子拿了一把钱去给那些帮忙的人,李益忙道:“这该由我来开发的,怎么能让你破费呢?”
鲍十一娘笑道:“算了吧,我的爷!你们这么老远地来看我,已经给了我很大面子了,怎么还能要你花费,而且我也怕你出手太大,开了头往后我却无法接手,这儿可不比长安,一个钱不是当一个钱用的。”
霍小玉奇道:“钱不当钱用还能当甚么用呢?”
鲍十一娘笑道:“说来你不相信,是当谷子用的,一个钱能折一升谷子,刚才那一把在长安买双鞋都不够,但在这儿却能折合一斗多谷子,够他们在田里辛苦好几天了,要不是为了你们两位贵客,我还舍不得这么大方呢。”
这时那些帮忙抬送行李的几个闲汉,以及牵驴的孩子都上前来道谢。
鲍十一娘笑道:“别谢我,该谢这位李老爷,人家是新科进士,马上就要做大官了。”
那些闲汉更为恭敬了,立刻跪下来叩头了,李益倒是很不过意,忙道:“各位辛苦了,请起!请起!”
鲍十一娘笑道:“李老爷很谦,不受礼就算了,我请你们在园子里坐,开一坛酒,弄点腌菜请你们将就吃着,回头帮忙把园里的羊宰两头,家里有贵客,我不留大家吃饭了,每人带几斤羊肉回去自己弄吧。”
那些闲汉欢呼着到一边去了。
李益道:“十一娘,这是做甚么?我们不过住一宿,第二天逛过汉陵就回去了,你何必这么破费呢。”
鲍十一娘道:“那怕坐一会儿,这也是省不得的,因为我在这儿是大户,而且这个集上难得有官儿来一趟,前几天西村的胡老爷亲家上门,不过才是个芝麻绿豆的官儿,他们家就杀猪宰羊,热开了好一阵子,何况你这新科进士呢?”
李益微笑道:“想不到在乡下一个官儿这么值钱。”
鲍十一娘道:“你拾功名如草芥,当然不稀罕,我们这儿可不同了,有人倾家荡产买个小官干还求不到呢?”
说着已经把他们让到大厅襄。大厅里居然收拾得很洁净,点尘不染,家具都是红木的,而且全是新的。
李益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道:“你家里很殷实呀!”
鲍十一娘道:“东西是我早几年就买了,却一直闲搁着,我那汉子说甚么也舍不得拿出来。等我回家后,才一起搬了出来。”
李益道:“耿老哥是个克俭的人。”
鲍十一娘叹道:“俭省得过了头反倒是浪费,像这些家具,放在那儿生霉还坏得快一点。”
李益点点头道:“这倒也说得是,在我家乡稍微好一点,但有些人还想不透,我家的佃户就是个例子,我父亲过世时,家母有些颜色新鲜的衣料穿不着,送了他们两段,他们舍不得做了穿,又不知道拿出来晒晒,结果都霉坏了。”
鲍十一娘笑道:“他们没见过那些好东西倒也怪不得,我家汉子在长安待过,他在大宅院混过,居然也是那么没见识,才叫气人呢。”
李益笑道:“他倒不是省俭,而是无此必要,你跟孩子不在,他一个人要这些东西干吗?整理收拾还费事,一个人不如就将过了。”
鲍十一娘轻叹道:“话也说得是,我刚到家的时候,这儿简直像猪圈,那儿像个家,我整整忙了十来天,才稍微像个样子,幸亏你们现在才来,要是早几天,我简直不敢请你们进门,尤其是小玉,恐怕连一刻都坐不住。”
霍小玉笑道:“鲍姨,瞧你把我说的,我跑了一趟终南山,可不像从前了,连茅草的破店找都住过了。”
鲍十一娘怔然道:“我的姑奶奶,你上终南山干吗?要说是避暑,你住的别墅就是为避暑盖的,比那儿都凉快。”
霍小玉神色一黯,把郑净持到终南白衣庵去的事情说了。鲍十一娘也连声叹息道:“我这位老姊妹也是的,好好的福不享,跑去受那个罪去。”
李益苦笑道:“她求的是心里的平静。”
鲍十一娘道:“她甚么福都享过了,就是心里没踏实过,那个庙里果真是你们说的情形,倒是很适合她,她六根已经清净,比我有福气得多了,我还在为那个小畜生穷忙着!”
李益道:“令郎回家后怎么样?”
鲍十一娘笑道:“还好,自己也很知道用功,带着书跟他老子下田去了。”
李益道:“他下田去干吗?”
鲍十一娘笑道:“他老子是监督收割,他跟着去记记账,而且这小畜生天生的穷命,他说骑在牛背上,躺在牛背上,躺在树荫下面,看书容易记住一点,我拗不过他,只有叫他去了,不过他还真有用,我帮他理理书时,他能背得了不少。”
李益笑道:“人在繁华的都市里住久了,一旦回到大自然中,心胸开朗,读书是会进步的。”
鲍十一娘道:“进不进步我倒不在乎,因为他刚回来那两天,用功得厉害,我怕他会累出病来,叫他出去散散心倒是真的,前天回家我看他气色好的多了,所以今天早上又叫他去了,我不知道你要来,否则就叫他留下,向你请教一下了,他读了你的诗,看过你的窗课以及应试制艺的稿子,钦佩得不得了,说你是天上文星,人间宗匠。”
李益心中也颇为得意,却笑了笑道:“那可不敢当,我才二十多岁,可当不起那八个字,也许等我到了七八十岁的时候,还勉强可以巴结到一半。”
鲍十一娘笑道:“能够生出你这样一个佳子弟,就是祖上积德,我不懂得甚么大道理,只听过一个老和尚说法,他说生儿好坏,不必怨天尤人,儿女就是前生的债,佳儿是人欠我来还债的,败家子是我欠人来讨债的,一饮一啄,俱是前生因果。”
李益笑道:“这个和尚倒是颇有道行,把佛法溶在世情中讲,比空谈神理着实多了。”
鲍十一娘轻叹道:“只是不知道我家的那个畜生究竟是讨债的还是还债的?”
李益笑道:“当然是讨债的。”
鲍十一娘脸色阴了一阴,李益接着笑道:“看你以前为他所费的心血精力与所作的牺牲,不是债主是甚么,不过你还得太多了,变成他倒欠了你,所以你放心,慢慢的就变成他还你的了。”
鲍十一娘这才笑道:“十郎,你可真会逗人,听你第一句话,我还以为那小畜生没希望了呢。”
李益笑道:“就以你为他的一片心,如果不混个功名k连上天都会瞎眼了。”
鲍十一娘轻叹道:“但愿如你所说,他的生员资格是有了,今年我托了人情,把他的名字也报在顺天府备案了,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命能中上一举。”
李益道:“今天我把他的窗课看一下,给他批改一下,叫他照着路子去揣摸,试试再说。”
饭后,鲍十一娘亲自掌了灯,把李益送到一间清净的屋子里,陈设得很典雅,是专为她儿子布置的书室。
李益笑道:“这地方比我在家的书房好多了,十一娘,做你的儿子可真有福。”
他开始坐下圈批窗课,鲍十一娘倒是不敢打扰,给他送上一盏茶后,就悄悄地退了出来,霍小玉笑道:“鲍姨,你们不谈谈,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鲍十一娘轻叹道:“没甚么好谈的了,过去已经过去了,我们也不应该再谈甚么了。”
霍小玉道:“鲍姨,我不相信你真的全忘了。”
鲍十一娘苦笑道:“小玉,你怎么长不大,我承认对他还有点思念。但也仅止于思念而已,现在是在耿家集,不是在长安,我是耿大娘子,不是长安市上的娼家,我有我的身份,不该再自辱名节,十郎也不会再坏其德,这是我们都应该守的本份。”
霍小玉不安地道:“鲍姨,我的意思是让你们叙叙旧k完全是一片好心,绝没有别的意思。”
鲍十一娘道:“我晓得,我也很感激,但你不该有这种心的,那不但是对十郎的侮辱,也是对他的不信任,上次分手时,我们就说得明白了,今后大家只有友谊,淡而纯真的友谊,以前我虽然已为人妇。但侧身青楼,还可以说得过去,现在我既然已经收了山,就该规规矩矩地做人,如果再有那种行为,不仅伤人之德,亦败我之节”
霍小玉连忙道:“鲍姨,我不是那个意思。”
鲍十一娘苦笑道:“我知道,所以我不怪你,说你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但我与十郎都是成人k我们都知道在甚么时候该做甚么事。”
霍小玉俯下了头,鲍十一娘轻抚着她的肩头道:“小玉,你对十郎还不够了解,他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但也是个很懂分寸的人,像这种傻事以后千万别再提了,否则就会失去这个男人。”
霍小玉默然良久才道:“是的,鲍姨,我实在太傻了。”
鲍十一娘笑道:“你的用心是好的,而且处处为人着想,无私无妒,这种胸怀很了不起,只是对人情世故大欠缺了。快回房睡觉去吧,我为你们准备的房间虽然赶不上你们的长安爵邸,但在这乡下地方,还算过得去了。”
她和蔼地牵着小玉的手。把她送到一间雅致的卧室中,笑道:“别再胡思乱想,十郎为我孩子批好文章后,我就送他过来。”
说着正准备离开,霍小玉拉着她的手道:“鲍姨,别走,陪我谈谈,我觉得很寂寞。”
鲍十一娘笑道:“小妮子又作怪了,十郎马上就过来,这一回儿都耐不住。”
霍小玉忸怩地道:“鲍姨,我不是那种寂寞,而是一种孤单的恐惧,所以我要跟你谈谈。”
鲍十一娘含笑走在她的床前道:“好吧,那我们就谈谈,你到底恐惧些甚么,有了十郎那样一个男人,你还怕甚么孤单呢?他会照顾你的,比你母亲更体贴。”
霍小玉道:“是的,他对我太好了,正因为他对我那么好,我才想为他做些甚么来讨好他,可是我往往做错了。”
鲍十一娘想了一下道:“像十郎那样的男人,你根本不必为他做甚么,只要每天打扮得整整齐齐的,俏俏皮皮的,顺着他的意思,就能抓住他了。”
霍小玉道:“就这么简单?”
鲍十一娘笑道:“你别以为这很简单,做起来可真不容易,我所说的顺着他的意思,不是要你做个木头人,凡事都听他的,而是要你事事都摸清他的意思,他的喜憎,不等他开口,一切都为他准备得舒舒齐齐的。”
霍小玉幽幽地一叹道:“做人实在很难,娘又这么快的离开了”
鲍十一娘道:“女儿总要离开母亲的,倒是这个要跟你相处一生的男人,你要好好把握住。”
“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做,你教教我吧。”
鲍十一娘笑道:“这个并不太难,不过有几个原则要把握住,一切要自然,不可勉强,容颜常保姣好,七分艳媚,三分柔弱,人前端庄,房中放荡,投其所好,避其所恶,如果再能学几味好菜,吃得他心满意足,这个男人就永为裙下不二之臣了。”
霍小玉忍不住笑了道:“鲍姨,你真行。”
鲍十一娘凄然一笑道:“虽只是几句话,得来却不容易,我多年的青楼风尘,就混出这点经验,尤其是投其所好,避其所恶短短的八个字,做起来却太难了,遇上你最讨厌而他又喜欢的事,你必须忘掉自已去将就他”
霍小玉道:“怎么个将就法呢?”
鲍十一娘想想道:“我举个十郎的例子来说吧,他最怕人生病,尤其听人病中呻吟。”
霍小玉道:“是的。他告诉过我,小的时候,他母亲生病,他在旁侍候了一夜,第二天,上学的时候,竟把背得烂熟的书都忘了,捱了一顿手心,被母亲知道了,第二天,病还没好,却也撑着说病好了,没再要他侍候了。”
鲍十一娘笑道:“原来他母亲也是这样迁就他的。”
霍小玉忙道:“鲍姨,你说,你怎么样?”
鲍十一娘脸红了一红才道:“小玉,你不会多心的,我才说给你听,有一天我受了风寒,两三天没去看地,他找了来了,闻见了我房中的药味,没坐一下就走了”
“这太没情义了。”
鲍十一娘笑道:“也不能这么说,有人天生就是不喜欢一些事,我很谅解,我从小怕死人,五岁头上,我老子死了,我娘拿了鞭子赶在后面打,我都不肯在爹的遗体旁边守夜,想到我那时的心情,再听他老老实实的解释,我十分原谅他的离去。”
“后来呢?”
“再过了两天,我还在发烧,看见他来了,我特别在冷水里泡了一下再出来跟他见面,强打情神陪他,一直等他上了床,他才知道我在发烧。”
鲍十一娘笑接道:“不要骂他,要使一个男人动心,必须要付出一点代价的,而且是值得的,自从那一次之后,他才把我当作一个知心的朋友。”
“可不是普通朋友吧?”
鲍十一娘苦笑道:“一个世家公于,与一个青楼老妓。除了朋友之外,还能有甚么事情呢?”
霍小玉默然片刻才道:“难怪他对你一直念念不忘,你这样对他,他怎么忘得了呢?”
鲍十一娘又凄苦地一笑道:“也不过大家互相记着而已。我们都是知道分寸的人,知道甚么时候该分手就分手,小玉,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了解我们之间的情形,而且你的气度也不同一般凡俗女子,不会为此而不高兴的。”
霍小玉道:“绝对不会,否则我就不会有那个想法了,我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不会介意你们叙叙旧情的。”
鲍十一娘苦笑道:“那是孩子话,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非昔日之我,他也非昔日之他,我们是真正的一乾二净的朋友了,不过十郎是个好朋友,一个值得为他付出一生的男人,希望你好好地把握住他。”
望着这痴心的女郎鲍十一娘心中有一丝轻微的惆怅,李益是个值得爱的男人,但不是一个能把握得住的男人,也许换了自己还有几分可能,但霍小玉这样雅气,实在很难说,因为李益动心的是一个充分成熟的妇人,霍小玉甚么时候才能成熟呢?
经过了这一番密谈后,两个人的距离似乎更接近了,絮絮切切地谈着,话题多半是李益,当李益走到了屋子里,她们都没有发觉,直到李益轻咳一声,两个人才发觉过来,脸上都红红的。
李益笑道:“谈甚么这么专心?”
霍小玉更是说不出话来,还是练达的鲍十一娘轻盈一笑:“是不能给男人听的女人话。”
十一娘接着忙又问道:“十郎,你看过我那畜生的窗课后觉得怎么样?”
李益想想道:“还算过得去,文理也很通顺,只是腕力稍弱,下笔时胆气不足。”
霍小玉道:“作文章又不是写字,关腕力甚么事?”
李益笑道:“这是衡文的口语,说他下笔时不够开展,遇上个守旧的试官,会认为他太嫩,遇上个好立奇论的试官,则又会认为他过于呆板,不易讨好。”
霍小玉道:“孩子反正还小,目前只是历练一下。”
李益道:“正因为他年纪轻,要跟许多老手去比,在经验上还欠缺,书也没有别人读得多,只有取巧另辟门路才有机会去试不同乡选。考秀才只要把经书读通了,说出一番道理能切题。就能登榜了。举试为吏选入门,必须要情理通达,引古证今才行。”
鲍十一娘忙道:“十郎,这篇道理我可不懂,你乾脆就告诉他,要他如何用功,应该往那一个方向着手。”
李益道:“经书过得去了,有瑕不妨看看别的书,反正抱着试试的心情,不如另辟途径,一个题目下来,有十个道理可引,不妨别出心裁,想出第十一条道理,这样试官或许会认为他文有奇气而特加圈点”
鲍十一娘很玲珑,笑笑道:“十郎!你是说他如果走正当的路子,中试的希望不大?”
李益道:“你明白就好了,他才钻了几年书,怎么能跟人家多年的火候去比呢?过了二十岁,如果还不能抡举,就不必走偏途了,那时他本身的火候已够,再加勤学苦读,一定会有成就的,目前你求好心切,一定要他去试,只有走取巧的路子。”
鲍十一娘点头道:“我懂了!这跟我初到乐坊的情形一样,教乐的师父是以技选才的。
我才学了一两年,手法经验都不如人,不过那个老乐工很喜欢我,教了我一个绝招,他要我专练一首最难的古乐,根本不要去管指法技巧,结果我就以那一曲压倒了很多比我年长的姊姊,在十二岁就被孙驸马府里选去了。”
李益笑道:“天下事都是一个道理,你能明白这个,大可以开馆授徒了。”
鲍十一娘道:“十郎,真谢谢你,虽然是简单的几句话,但有很多人钻了一辈子,也未必悟得透这个道理。”
李益笑道:“我这个办法并不是人人可用的,不过我看他的样子还很聪明,不妨试试看,假加他天资不够,一本书要化个两三年才能背熟。倒不如规规矩矩,在圣人的大道理上下功夫了。”
鲍十一娘笑道:“我就叫他照你的方法去用功,不过要读那些书,你能否给我开列出来?”
李益道:“我已经写了,总计有十来部书,在书坊中都有刻木本,虽然贵一点,但这个代价是值得一花的,时间不多,叫他不必死记硬背,只要大致看一遍,懂得别人的理论就打了,这一第不中,下一第还可以照这条子路走,读熟这十来部书,对他为人处世也很有帮助。”
鲍十一娘忙道:“明天一早就叫他老子买去,十郎,如果托你的福,让那小子侥幸能中个一第,我带着他到你家去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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