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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发生了清虚子的那件事,李益无心再向外面多事流连,怕引起别的麻烦,在归程中连船都没有下,终于在十一月底回到了长安,那要感谢这条快船以及黄衫客的帮忙,在中途把货脱了手。
此行收获颇丰,足足赚了五十万钱,手头宽裕了,他们可以过一个很舒适的年,而且饮水思源,李益倒是很尽心,破了十万钱为姑苏那位老夫子的令郎打点了一下,以他的关系加上了钱的魔力,而且运动得正是时候,年关将届,京中的大员们也要用钱,很快地有了回音。
打点了一些土仪,他们准备去看鲍十一娘的,那知道鲍十一娘竟带了她的儿子先来看他们了。
她是特地来道谢的,因为她的儿子今秋居然中了应天府的举子,都是得李益的指点之功,榜发之后,她已经来了好几趟,都是扑空而回。霍小玉在当天就躺下了,本来就弱的身子,经过了半年多的风霜奔波,惊吓,劳累,都是致病之由,其实病根早伏,病苗早萌,但霍小玉却隐瞒下来。
她是因咯血而致病。其实早些时。已经不时有轻微的呛咳,痰中也有些微的血丝,霍小玉自己不当回事,也不让人知道,当时病情还轻,病象未彰,而且凭着一股意念支持着,居然也撑了下来,回到长安后,心情一松懈,病症就整个地发了出来。
李益忧心如焚,当时就延请了长安市上最负盛名的大夫前来为她诊疗,而且硬把鲍十一娘留下来照料,因为偌大一所爵邸,只有两三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李升要忙着内外,秋鸿还是个小孩子,两个都是男的,不能管内宅的事,两个丫头,桂子已经回家去了,浣纱收了房,上上下下一肩挑起来,再者她比霍小玉的年纪还小,也懂不了多少。
老张嫣虽是忠心耿耿,可也上了年纪,自己经常闹着不舒服,有时还要人去照顾她,再者她的儿子也成了家,而且新添了孙子,在万分的歉意下。把她接回去了。
鲍十一娘自己有家,不能老是在这儿,她回去时,就只有把江姥姥请来照料一下。
霍小玉的病,转眼一个多月过去,年关已近,鲍十一娘回去打点过年的事,偏偏小桃才七个月的身子就临盆了,那是由于过份劳动的关系,生了个男孩子,幸好小桃的底子扎实,而能母子皆安。
江姥姥经此一来,忙着照料孙儿,再者霍小玉这几天也健朗一点,就没再过来。
天下着小雪,园中寒梅初绽“阵阵清香扑鼻,李益捧着一小盏银耳炖鸡。喂小玉吃了下去,见她精神很好,就笑着道:“小玉,假如你精神够,就起来稍稍活动一下。”
霍小玉微微一笑道:“我早就想活动活动了,可是鲍姨跟江姥姥就是不肯让我下床。”
李益笑笑道:“病体之愈,半由药石,半由心境,把一个小病的人硬按在床上,很可能会按出大病来,只要还走得动,就不妨起来动动,铁犁头搁久了也会生座的,何况是人呢?”
霍小玉道:“你怎么不早说呢!也免得我闷了这么久,我躺在床上,都快发疯了。”
李益一叹道:“我才说一句,她们就以大夫的吩咐来堵住了我的嘴,再加上我们家那位姑奶奶把大夫的屁都当成了金科玉律,我的提议就像是存心要谋杀你似的,众怒难犯,我能说什么呢?”
霍小玉不禁默然,李益又道:“有时侯我不知道这里究竟谁是主人,似乎每一个人都比我大。”
霍小玉披了件衣服坐起来,在李益的搀扶下,走了几步,浣纱刚好端了燕窝进来,见了叫道:“你怎么让小姐起来了?”
李益道:“没关系,她今天精神够,可以动动。”
浣纱道:“不行,大夫说的”
李益脸色一沉。霍小玉急忙道:“浣纱!你怎么不住到大夫家里去!”
浣纱愕然道:“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霍小玉道:“你把大夫说的话太看重了,祗有他的话你才肯听,倒不如住到他家里去算了。”
浣纱这才知道情况不对了,委屈地道:“小姐,婢子是为了你好,绝没有别的意思。”
霍小玉冷冷地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只有我自己不想好,只有爷巴不得我死掉!”
浣纱听见语气不对,低头不敢作声,霍小玉道:“这个把月来我身子不舒服,不能侍候爷,你就该替我分劳一点,可是你整天都不见人,忙些什么了?”浣纱道:“婢子里里外外都要照料。”
霍小玉哼了一声:“外面的事有李升管,里面的事我也没瞧见你管多少。”
浣纱道:“那都是爷吩咐不要婢子管的。”
霍小玉道:“你放心吗?不怕爷下毒药毒死我了?”
浣纱急道:“小姐!你这么说,婢子怎么敢当,你跟爷的感情这么深,连您喝的药都是爷自己试过冷热后,才给交您喝下去的。”
霍小玉道:“你也知道爷对我好,那你就该少多嘴,爷比我们那一个都希望我早日康复,可是你们每一个人都在嘴上唠叨着,告诉爷这个不行,那个不可以,鲍姨跟江姥姥是客人,前来看护我是情分,而且她们懂得也多一点,我不便说什么,你这个丫头怎么也那样不懂事,处处都插上一嘴!”
李益觉得霍小玉对浣纱太严厉了一点,微感不安地道:“小玉!她是一片好心!”
霍小玉叹道:“我只是恨她不懂事。浣纱!你记不记得为了你的事我被娘罚了一次跪?”
浣纱红了脸,不敢作声,霍小玉道:“那一次罚跪的原因是我不懂事,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娘为什么在爷进门的第二天,就在大门口钉上了陇西李寓的牌子?那不是给人看的。是告诉宅内的人谁才是真正的主人,我们私下来说,你当我小姐可以,在爷面前,我们的身份地位是一样的,连我都不敢对爷说个不字,你又凭什么说不行?”
浣纱终于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了,连忙跪了下来,低着头道:“婢子知罪,请爷宽恕。”
李益叹了口气道:“起来吧,我没意思要争什么,只是让你明白,小玉的病并没有多严重,少许的活动对她有益处,王太医的脉理不是不高明,但他是内廷供奉,而且才四十多,宫里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妃不舒服才会召他进宫,老人病得多了,总以为多休息是好事,对小玉这种年岁,却还是稍稍活动的好。我也懂得点脉理,小玉的病由我来治,可能还比他高明一点。”
霍小玉笑道:“那你为什么不自己替我诊治呢?”
李益苦笑道:“有我开口的余地吗?你一躺下来。十一娘就全盘接了过去,前几天连屋子都不让我进,大夫也是她请的,我要是不同意,她还以为我舍不得化钱呢。”
李益拿起浣纱送来的燕窝,调着尝了一口道:“冷热正好,你快吃了吧!”
霍小玉道:“我真怕吃这些玩意儿,讲起来是补品,其实一点用都没有,我整整吃了一个月,还是这个样子。”
李益笑道:“这是你那位鲍姨坚持要炖的,每天早晚这两小盅,足足抵得上穷人一月之粮呢。”
霍小玉道:“有这么贵?”
李益道:“当然贵!这是一种海燕用捕得的小鱼,和着口中的津液黏成的窝,它们筑巢于危壁之上,采摘时十分危险,要爬到千寻的峭壁上去摘取,一个不小心,跌下来就粉身裂骨,再加上迢迢万里运了来,经过几度转折交易,最后进了药房,就等于吃金子。”
霍小玉顿了一顿才道:“十郎!我这场病化了不少钱吧?”
李益笑笑道:“还好赚了一笔,如果是靠着从前手里的那点钱,我们就得典卖度日子。”
霍小玉一惊:“什么?化了那么多,你记了账没有?”
李益道:“我没记账,是十一娘记的账,浣纱管的钱,详细的数目我也不清楚。”
霍小玉过去找了账本一看,叫了起来道:“该死!怎么化了十二万多!”
李益也是一怔,凑过去看了一看道:“差不多是这个数目,因为一切都是最好的,王太医的润例还算简薄了,以他的身价,出诊一次,应该加上两倍才是。他是十一娘的旧雨,卖了她的人情,所以每请必到,如果没有那层关系,恐怕第二次拿八人大轿都请不动了。”
霍小玉道:“鲍姨也真是的,花别人的钱不心疼!”
李益苦笑道:“那倒不能怪她,去年娘病了一次,也是由她来照料的,化费得不比这一次少。”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我们的钱还要留著作正用的。”
李益叹道:“她倒不是存心浪费,因为她一向大手笔惯了;所以她在长安乐坊多年落籍,手头并没有存下多少,最后还是娘帮了她一个忙,她才能脱籍回家,所以她对你存着一种报恩的心情,祗要对你有好处,再大的花费也在所不惜,再加上个浣纱也是一样心思。”
霍小玉道:“你早就该阻止她了。”李益苦笑道:“这种事我能开口吗?你是明白人,浣纱却不知道,她们会以为我舍不得花钱来给你治病呢?我只好等你精神好一点时,跟你商量一下。”
霍小玉叹道:“十郎,我很抱歉,鲍姨人是不错的,但她不了解我们的境况。”
李益微怔道:“她问过你吗?”霍小玉道:“没有问,但她对我这次到江南去,都不相信我是为了赚钱去的,经我解释了,她显得很失望。”
李益道:“她失望些甚么?”
霍小玉道:“她的儿子中了举试,下一关就是京试了,她想为儿子谋一下将来活动打点的门路,弄个好差事干干,本来是想向我借几万的,说好将来还给我,我把这次的收入用途分配的预算告诉了她,说目前匀不出来,她才显得很失望,似乎不怎相信我们手里祗有这么多。”
李益道:“这种事该找我商量才对,她问你干吗?”
霍小玉苦笑道:“她不让我跟你说。”
李益笑笑道:“她这一着可不聪明,即使你答应,动支钱的时候,还是要经过我的。”
霍小玉道:“她的意思是想借用我的私房钱。”李益大笑道:“你那来的私房钱?”
霍小玉道:“她以为娘在走的时候,总会有一笔钱留给我的,因此她才私下找我商量。”
李益轻轻一叹道:“真想不到她会有这种想法,她跟娘相处多年,难道对娘的性情还不了解?”
霍小玉叹道:“她跟娘虽然同是侍儿出身,但娘一直在王府中,她却嫁了个农夫,见识上慢慢就有了异差,以前还好,到乡下去住了半年,眼光就更浅了。”
李益心中不禁有点惆怅,霍小玉叹了一声:“她这次在我的病上痛加挥霍,多少也有点报复的心理,因为我已经告诉她我们的情形了,她如果真是体念我们境况的话,就应该替我们节省一点的。”
李益默然不语,霍小玉道:“你似乎不相信我的话?”
李益苦笑道:“我相信,只是我感到有点难过,凭心而论,我们对她已经够坦诚了,她却仍有猜忌之心。”
霍小玉也苦笑道:“人与人之间很难说,利之所趋,亲如手足仍不免倾轧,何况是朋友呢?”
李益怅然道:“我只是对她感到很失望。”
霍小玉笑道:“那倒不必,她的表现很正常,因为她生活在那个环境,接触的是那个圈子,是你对她期之过高,因此我觉得疏远一点也好。”
李益道:“可是你对她很热切啊?”
霍小玉道:“那是为了你,因为你一直对她念念不忘,我如果表示了,你还以为我器量窄,嫉妒她,今天如果不是你有那意思,我还是不想说出来的。”
李益笑笑抚着她的脸道:“小玉,你是天下最傻的傻女孩子,但也是我最心爱的小妇人。”
霍小玉娇弱地倚在他的怀里,但两个人心里都有一种沉重的感觉,好像失落了甚么似的。
浣纱奉命到了鲍十一娘家送礼,当天晚上就赶了回来,到家时天才黑,霍小玉诧然道: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浣纱嗫嚅地道:“鲍姨很不高兴,我也坐不住了。”
霍小玉冷冷地道:“她为甚么不高兴,是不是你多嘴了?”
浣纱忙道:“没有,我再不懂事也晓得轻重,不该说的话绝不会说的,爷对她顾忌之处,婢子一个字都没说。”霍小玉道:“那她有甚么不高兴的?”
浣纱欲语又止,但最后还是说了:“鲍姨听了小姐责骂婢子的话后,她说你太迁就爷了,将来自讨苦吃,可别怨她这个做媒的。”李益神色微愠道:“这是甚么话?”
浣纱又有点嗫嚅,霍小玉道:“已经说了就全说出来,别吞吞吐吐的,你还替她遮掩甚么?”
浣纱道:“鲍姨说爷机心重,一切都要以爷为中心,不肯让人一分,还说夫人是被爷挤走的。”
李益道:“你呢?浣纱,别顾忌,老实说出你的感觉。”
浣纱想了一下道:“婢子当然不会这样想,夫人要走是早就决定的,不过夫人离开得这么快,多少跟爷有点关系。”
李益道:“不错,我知道,夫人与我之间并没有甚么不愉快,她离开只是尊重我的地位,因为她在家里一天,你们都仍然以她为主,她知道这种情形不宜继续下去,我跟小玉到终南去探视她的时候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夫人是看我有担当一切的能力,才放心地把一切交给我。”
霍小玉也道:“为了我央求爷为娘稍受一点委屈,结果娘罚我跪下向爷道歉,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是我们身为妇人所应守的德行,我们既然是李家的人,自然应该以爷为重,而夫人次之,就因为你不太明白这个道理,我今天早上才训你一顿。”
浣纱道:“婢子知道错了。”
霍小玉一叹道:“鲍姨自己不懂这些道理,因此处处都要占先一步,可是她不能干涉到我们的家务,认为我们也要像她一样,那就大错特错了,她还说甚么?”
浣纱低头道:“没说甚么了,只是重覆那句话,说我们将来吃了亏,可不能怨她。”
霍小玉沉下脸道:“鲍姨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也说出这全没知识的话,嫁鸡随鸡,就算爷将来把我们给卖了,也是我们自己的命,怎么也怪不到她头上去,浣纱!想不到你也不懂事,还把这种话传回来,你应该当时就顶回去的。”
李益笑笑道:“这也难怪,十一娘如果懂得三从四德的道理,就不会嫁后仍旧落籍平康,她那个家也不是真的过不下去,不过她多少还有一片好心,怕你们将来吃亏,倒也不必去非议了。”
霍小玉道:“不,我一定要把这道理向她说明白,浣纱,你认为鲍姨的想法对,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浣纱急道:“小姐,你怎么这样说,婢子这辈子是跟定你了,你上那儿,婢子就上那儿”
霍小玉怒道:“蠢才,你怎么现在都不开窍,告诉你,这是爷的家,大家就应该以爷为主。”
浣纱道:“你是爷的人,婢子跟着您,当然也是爷的人,反正婢子总不离开您就是了。”
霍小玉道:“我们都是爷的身边人。”
浣纱跪下道:“小姐您做做好事,别跟我说那番大道理,您是爷的身边人,婢子绝不敢跟您相提并论,您是爷的奴才,婢子就是奴才的奴才。”
李益倒笑了:“小玉!算了吧,她是一片忠心,你不必强求了,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她只懂从一而终的道理,你再说也是白费的。”
霍小玉叹了口气,拿出账单道:“浣纱,我以前不管事,是因为信得过你,可是你做事也太欠考虑了。这些钱都是你经手付出去的,你知道花了多少?”
浣纱一怔道:“婢子没算过。”
霍小玉道:“我算过了,一共花十二万多。”
浣纱也为之一惊道:“有这么多?婢子实在不知道,每笔支出都是鲍姨吩咐的,婢子有时也觉得太过耗费一点,有几笔大的账单,婢子请示过爷的。”
霍小玉道:“爷能说话吗?为了我的病,爷花再多也不会心痛的,但你该省一点,鲍姨不知道家里的情况,你是清楚的,正因为家里存钱不多了,我们才跑了一趟江南,差点把命都送掉,你就听着人家这么浪费?”
浣纱低头不敢言语了,霍小玉道:“前阵子鲍姨来向我借钱,你在旁边听着的,虽说这一次赚了一笔,但每一个钱都已分配好了用途,你也都知道,她是因为我没有答应,才借着机会把钱糟蹋掉,竟有你这种胡涂虫,也跟着她把钱给败掉。”
浣纱垂泪道:“鲍姨说您的病很严重,如果不趁这个时候把身子补着实,将来越拖越重她也是一片好心的。”
霍小玉道:“她如果真是好心,就该自己把这笔钱垫出来,拿着我们的钱来表示她好心,我不稀罕。”
李益忙道:“小玉,你这么说就太刻薄了,十一娘也许在知识上欠缺一点,但说她存心报复是不会的。”
霍小玉叹道:“我也知道她不会这么壤心肠,但浣纱实在太不懂事了,这笔钱是一半留作我们一年的生活,一半打点明秋的吏选,假如就这么糟塌了,耽误你一年不说,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总不能四处打秋风来过日子!”
李益笑笑道:“好在还有一些,浣纱,往后我们的开支要稍微紧缩点,小玉的病是有点讨厌,年轻时咯血,很可能会拖上一辈子,祗是有个账你要算算,如果来年秋选我能派个好缺,有了收入,慢慢治她的病也来得及,如果我一直屈不得伸,坐吃山空,那才真的拖不起呢。”
浣纱道:“江姥姥也是这么说,她觉得我们太化费了。”
李益笑道:“所以说了,我并不是小器,钱本来就是意外赚的,花光了我也不痛心,但我们要往长久处想,我比谁都希望小玉能早日康复,如果能使她立刻康复,罄现在所有,我也不在乎,可是你也听太医说了,这种病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好得起来的,我们实在拖不起,真要弄到山穷水尽,别说身上的病了,愁也能把她愁死。”
浣纱总算懂了,叩头道:“婢子糊涂,请爷宽恕。”
李益却轻叹一声道:“傻丫头,没有人怪你,只是要你明白,将来过日子是咱们三个人,因此你少听别人的话,十一娘生气了也好,以后可以少来往。”
霍小玉道:“不必来往了,她教不出好点子的。”
李益道:“这又何苦呢!”
霍小玉冷冷地道:“我相信她还教了这鬼丫头不少点子呢,浣纱,你说有没有?”
浣纱连忙道:“没有。”
霍小玉冷笑道:“我对你还不清楚?你说话吞吞吐吐,就是还有些话没说,对吗?”
浣纱嗫嚅地道:“真的没有。”
霍小玉道:“你不必瞒,她一定叫你手头偷偷留几个,想法子存起来别让爷知道,将来有个急用好支付,是不是?”
浣纱低头道:“婢子不会听她的。”
霍小玉哼了一声:“从明天起,钱财我自己经营,不用你操心了,娘给你的那份你留着好了,说不定将来我会靠看你那笔钱接济呢。”
浣纱急得哭了起来道:“小姐这么说婢子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婢子的一切都是小姐的。”
霍小玉怒道:“你既然心里只有我,为什么瞒着我?”
浣纱低头不语。李益道:“小玉,这话太重了,十一娘告诉她的那些话,我何尝不知道,但又何必说出来呢?无论如何,大家总是朋友一场,浣纱不说,也是怕惹你生气,至少她不会邦着外人来算计你。”
霍小玉苦笑道:“我也知道这种说法太恶毒,但是没办法,十郎,你不会明白我的心境,我们母女就一直在受人猜忌暗算下度日,因此我最痛恨的就是那种口蜜腹剑,暗箭伤人,挑拨离间之辈,你们不愿意得罪鲍姨我不管,反正我是决心不见她了,我那样至心至意地对她,她居然教唆浣纱做那种事,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
也许是病后的心情特别暴躁,她强烈的爱憎完全地露了出来,完全不像是平时懦弱的样子。
李益见了不禁默然,他没想到霍小玉会有这种态度,因此心中很后悔,今天早上,他借题发挥,没有什么别的用意,只是一种所谓的自尊受到了屈辱,因为自从霍小玉病后,每个人都漠视了他的存在,一切的注意力全放在小玉身上,但是没想到会如此严重。
鲍十一娘私下问霍小玉借钱的事他不知道,但他明白鲍十一娘的苦心,鲍十一娘其实并不是真的要钱,因为她已经为她儿子存下了将来打点的费用,她那样做,完全是一种责任感的驱使与对郑净持忠实的友谊。
鲍十一娘是个很理智的女人,也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对郑净持的帮助,她一直感激于怀,因此她对霍小玉的照顾,更是出于感恩图报的心情。
这种心情已超越于私情之上,她对李益太了解,从李益毅然断绝他们之间的一段孽缘开始,她就发现了李益冷酷的一面,一种理智的冷酷,因此,基于责任,她便想到要为霍小玉留下一点生活的保障,以备李益有一天绝裾而去时d能使霍小玉生活下去。
霍小玉对鲍十一娘产生了这样的误会,使李益感到很内疚,但他又不能替鲍十一娘解释。
浣纱早就睡着了,鼾声由隔壁传来,激得李益更难安寝,一直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记得屋角的架子上还有一瓶酒,由无锡带来的惠泉酒,那是贾飞的部属们送的,回到长安后,当作土仪送掉了不少,就剩下这一瓶,用白瓷装着的,这是陈年佳酿,他留着想托人带回家去孝敬母亲的,但这个时候,他有着一醉的需要。
悄悄地爬了起来,把火盆中的炭翻了一下,使火苗旺一点,然后他把酒取下启了封,取了一个茶锺,倒了一杯,醇烈的酒使他精神一振,但那沁齿的凉意却使他的身子抖了一抖。
一件温暖的锦裘从后面披在他的肩上,回头一看,是霍小玉。
她轻盈地一笑:“半夜里起来,也不加件衣服。”
李益叹了口气:“我不想吵醒你的。”
霍小玉笑道:“我根本就没睡看,白天睡多了。”
她又取出一个果盒,摸出一把松仁,细心地吹去了外皮,放在桌上道:“冷酒喝了已经容易伤身体,何况还是喝寡酒,要不要叫浣纱起来给你弄两个菜?”
“不要了,她也累了一天,让她好好休息吧。”
霍小玉取了一个杯子也倒了一杯,道:“我也想喝一点,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李益道:“小玉,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十一娘不是那样的人,她早已为她的儿子筹好了打点的费用,而且她目前家里又添了田地,收入也增加了,她的儿子今年才中了举,京比刚过,至少也是三年后的事了。”
“我知道。”
“什么?你知道?”
“是的,她是为了我,怕我将来没有倚靠,所以想替我攒下一点钱,又不能明着说,祗好使用这种方法。”
“既然你明白,为什么又要那样说她呢?”
“那是说给浣纱听的,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对浣纱说那些曲折的内情不容易使她明白。”
李益不禁默然了,霍小玉又道:“最主要的是她对我不够了解,或许该说她对我们不够了解,感情到了我们这种程度,她操那些心实在是多余的了。”
李益拥着她,默默无语,一股温暖由心里涌起。
虽然杜绝了王太医的诊治,但霍小玉的病体竟是日有起色,不但能起来,而且也能做点事了。
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他们的小天地里十分安适,充满了温暖。
腊月廿八过小年,翩然来了一对不速之客,居然是黄衫客与贾仙儿。
霍小玉迎住他们,喜出望外地握住了贾仙儿的手:“贾大姊,这个时候你们怎会有空来?”
贾仙儿笑道:“我们是来避难的。”
霍小玉不禁一怔道:“避难?发生了什么事?”
贾仙儿摇了摇头,微红着脸道:“什么事都没有,我们避的是人情难。”
黄衫客笑道:“江湖上的朋友过份热心,事都过了,他们怪我们没通知,计议着要赶到临潼的老家去,既不能推辞,只好躲到你们这儿来了。”
霍小玉想了一下,才恍然喜极地道:“原来二位的喜期已过,也不通知我们一声!”
贾仙儿道:“这不是来了吗?假如你们不讨厌的话,我们打算在这儿过年呢。”
霍小玉连忙道:“太欢迎了!我这就为你们整理房间去。”
黄衫客道:“不必麻烦,告诉我们地方,让仙儿自己整理去,铺盖行李都在客栈里,回头叫人提来就成了。”
李益道:“黄兄太见外了,既然来到长安,何必还要投栈呢,直接来就是了。”
黄衫客笑道:“礼数上总该先来问一声。”
李益连忙吩咐李升到客栈里去把行李取来,贾仙儿则与霍小玉两人整理住所去了。
李益笑问道:“黄兄是何时涓吉的?”
“半个月前,也没惊动人,让仙儿跟拙荆行个礼,只邀了几个家人来聚了一聚,所以也不敢惊动你们。”
李益道:“以二位在江湖上的声望,如此大事,怎可草草呢?黄兄太委屈贾大姊了。”
黄衫客笑笑道:“我跟拙荆原是想给她热闹一下的。是仙儿自己不愿意,她认为那样太招摇了,怕喧宾夺主,唐突了拙荆,所以坚持要避出来。”
李益笑道:“嫂夫人对她如何?”
黄衫客道:“两个人好极了,拙荆也主张我们出来。清清静静地过个年,因为她知道我们都是关不住的人,而江湖上也有着莫名其妙的许多摆不脱的事,很可能将来没有这份闲功夫了。”
李益笑道:“难得!难得!嫂夫人如此贤慧,贾大姊又是这样解事,黄兄你这份齐人之福可享足了。”
黄衫客笑道:“别的倒没什么,仙儿如此谦虚是我没想到的,因此我特别要谢谢你跟嫂夫人的启导之功,不是二位的启示促成,我们还不知要拖到那一天呢!”
李益道:“灵飞宫的事情如何了?”
黄衫客道:“这也是托你的福,灵飞宫自二圣一死,树倒猢狲散,根本没什么问题了,也为了这个才使我们沾了一身虚名,所以我们来吵你也是应该的。”
李益道:“这是怎么说呢?”
黄衫客笑道:“灵飞二圣在江湖上跋扈是有名的,受他们的气大有人在,因此消息传出后,人心大快,而这次最热心的就是这批人,一则是表示感激,再则也是想跟我们套套近乎,得以归耀同侪的意思,所以才特别讨厌,十郎!灵飞二圣直接间接都可以说是死于你的手上,要不是你箭殪清虚子,仙儿也不可能那么容易地收拾了另外一个,我们担了这个名,才惹来这许多麻烦,你说是不是该来吵吵你?”
李益大笑道:“该!该!那倒真是小弟的不是了,早知如此,小弟宁可叫那老道一剑劈了,也不敢留下这些麻烦,才扰却二位的燕而佳期了!真想不到除却两个老道,会造成这般轰动的,不过这样也有个好处,二位日后在江湖行侠时,必然能省却许多麻烦。”
黄衫客苦笑道:“十郎,江湖盛名,不同于文名,以文名得遍天下者,走到那儿仅祗会招来一些仰慕的人。江湖上的名气太盛了,仰慕者固然有之,不服而上门要求切磋较量者也不少,那才是真正的麻烦事,因为那些人口中说是求救,动起手来就是拚命!”
李益一怔道:“还有这种事?”
黄衫客道:“不但有,而且太多了,江湖中人没一个是甘于寂寞的,而成名的捷径就是推倒另一个强者。”
李益怔了一怔,才拱手长揖道:“黄兄!当时你代小弟担起杀死清虚子的事,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用意,小弟太感激了,否则小弟真是无法应付那些人!”
黄衫客笑笑道:“算了!这些麻烦本就是我给你带来的,如果你真是身蕴绝技,我便不便掠人之美,问知你只是凭着机智和胆力,冒险而成事,我当然要替你担起来,所以把你灌醉后,不待告辞就匆匆地赶上栖霞去作个了断。”
李益道:“黄兄太客气了,那明明是王德祥在居间弄鬼而引来的祸事,怎能说是黄兄带来的麻烦呢?”
黄衫客道:“王德祥被霍邸开革后,南下行商,本来并不知道是你,我强行出头,为你们作调人后,无意间漏出了你的名字,才使他生了心,因而才有买通高猛挟众寻事的种种,但高猛也是仗着灵飞二圣撑腰才有这个胆子,灵飞二圣更是为了有我黄衫客在内,才有兴趣,否则这两个人自视甚高,要他们对一个不会武功的书生下手,他们还不屑为之,所以我虽然沾了你的光。招来盛名之累,你也是因我之故,引来一场虚惊。大家都别客气了。”
语毕两人相与大笑,笑了半天,李益才道:“今年这个年我正愁太寂寞,有了二位前来,倒是热闹多了。”
两人谈得十分高与,李升也扛着行李进来了,跟秋鸿两个人哼哼哈哈地往里搬东西,李益看了那些大包小包,见真正属于他们的行囊,只不过两个小包袱而已,大部份都是风腊的野味与乾果以及各种食用之物,黄衫客祗提了两个衣包,其余的都吩咐送到厨房去。
李益道:“黄兄!这是干什么,那有客人自己带粮的?”
黄衫客笑道:“这是仙儿的事!你问她去。”
说着正巧贾仙儿跟霍小玉出来了,贾仙儿笑道:“什么事又扯上我了,准是大哥在背后嚼我的舌根子。”
黄衫客笑道:“不关我的事,是十郎在兴师问罪,怪你带了这些吃食来。”
李益也道:“是啊,贾大姊,小弟虽然不是什么豪客,但如要招待二位吃上个把月尚不至要打饥荒”
贾仙儿笑道:“十郎!我是个讲客气的人吗?真要跟你闹客气,我就不上你这儿来了,你也不看看我带来的是什么,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我带来的东西虽不值钱,但是要你照样拿一份出来人你还买不起。”
李益一怔道:“是些什么?”
贾仙儿道:“在箱笼上有张单子,你自己看吧。”
李益一则是为了好奇,再则也是为了不服气,忙到箱笼盖上,果然找到了一张单子,念着道:“乾海乌参拾斤,风乾明虾拾对,银翅肆对,燔煨熊掌肆副,鹿脯一方计拾斤,腌蜇皮一坛计重拾斤,熏野鸭掌肆拾副,熏雉盹肆拾副,波大蜜枣拾斤,真腊波罗密拾枚,瑶柱拾斤,熏野猪舌肆条,风波斯鸽面肆只,雀舌千条。龙虱百枚”
一面念,一面伸舌头,因为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他根本连听都没听过,好不容易念完了,他才合上单子一叹道:“贾大姊!你这是在开百珍大会?”
贾仙儿笑道:“我没有骗你吧,这些玩意儿在长安,有的你花了钱还买不到的,即使你搜遍皇帝老儿的御厨,也找不齐这张单上的东西,所以我说你买不起。”
李益叹了一声道:“别说买了,恐怕有些东西长安人连见都没见过,贾大姊,这些东西你是从那儿来的?”
贾仙儿笑道:“有些是黄大哥的聘礼,有些是我的嫁妆,我每样给你们带了一半来,有些东西是我们江湖人才能享到的口福,让你们也尝尝新。”
黄衫客笑道:“我在家请客的那一次,她自己下厨,热菜祗有一道红烧海参,一道蒜苗炒鹿脯,加上一道瑶柱一品锅,其余都是冷盘,可谓别开生面,吃得那些乡下人目瞪口呆,足足还谈论了两三天,人家都把我当成了石崇再世,以为我是富甲天下的大豪客了。”
李益道:“这是难怪!单子上的东西如果每样来上一味,这一席就足值万金之价,除了石崇外,谁也吃不起!”
霍小玉笑道:“有几样东西确实连我也没听过,大姊,那龙虱是什么东西?”
贾仙儿笑道:“是一种水虫,身体外面有乌金色的外壳,在百粤交趾沿海一带很多,土人都捉来腌了吃,我尝了一尝其风味绝佳,也搜集了一坛,晒乾了带回来,喝酒的时候摸两个,剥掉外壳,放在嘴里,越嚼越有味。”
霍小玉忙道:“真的?那我现在就要尝了!”
她在那些大包小包封中找出了一包外面写着龙虱的油纸包,急急地拆开,却吓了一跳“这东西也能吃?”
黄衫客大笑道:“在我家刚拿出来也是没人敢尝,最后有人壮着胆子剥了一个,吃后却拍案叫绝不已。”
贾仙儿取了一枚,掐去头,剥去硬壳,丢了一个在嘴里,一面嚼一面道:“要吃就不怕,这道菜,是不上席的,但味道之佳无与伦比,不信你尝尝。”
李益倒是不在乎,也照样取了一枚,剥去了头壳,也放在口中嚼了一下,笑笑道:“很好,跟我小时候吃的油炸蝗虫差不多,只是大姊调理得好,味道鲜美多了。”
霍小玉道:“油炸蝗虫,那也能吃吗?”
李益道:“怎么不能吃?乡里人拿他当下酒的美味呢,祗是朱门贵族,不懂得这种口福而已。”
又笑道:“小玉,这龙虱你要不要尝尝?”
霍小玉摇头道:“很抱歉,我实在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这玩意看起来就不顺眼,我真奇怪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你怎么吃得下去,你吃炸蝗虫难道也是你母亲弄的?”
李益道:“那倒不是,有一年飞蝗为灾,田中禾苗损失过半,我母亲带了所有的人,到佃户家中去帮忙扑杀蝗虫,以保全收成,我也跟着去了,那是佃户家的孩子偷偷弄了给我吃的,而且还瞒着我母亲。”
霍小玉笑道:“那一定是个女孩子。”
李益笑道:“何以见得呢?”
霍小玉道:“我虽然没有经过农家的生活,但稼樯之苦是知道的,他们连炒菜都舍不得放多油,多半是白水煮煮沾了盐水佐餐,那里还舍得用油来炸蝗虫,除非是个女孩子偷偷瞒家里来讨好你。”
李益哈哈大笑道:“知己,知己!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那时我才十二岁,那个佃家的女孩子比我大两岁,长得还伶俐清秀,圆圆的脸,皮肤很细白,大大的眼睛,笑起来有两个小酒涡,小名叫雪儿,很讨人喜欢的。”
霍小玉笑道:“逾东墙而搂处子,听起来很香艳。”
李益笑道:“没那么荒唐,我只是不讨厌她而已,每岁交租的时候,她都跟着父亲来,我母亲也总是留他们父女住上一两天陪我玩玩,因为大家都是小孩子,根本不讲究什么男女礼防之嫌,我小时侯很寂寞,没什么玩伴,而她也不像一般乡里女孩子那么粗里粗气,每次她来的时候,总会给我带些小玩意儿,有时是一对小兔子啦,一只小乌龟啦,或是几只蟋蟀,一只小黄雀啦”
贾仙儿笑道:“总共才几次见面,你把她送给你的东西都记住了,可见你跟这女孩子的交情不平常,快说说她那油炸蝗虫是怎么偷给你的?”
李益笑道:“那是个晚上,大人们还在田里,点起了灯笼捕蝗,因为夜间蝗虫喜欢扑向有光的地方,挖个坑,把灯笼放在中间,飞蝗自动聚集,等坑里集满蝗虫时,把乾草往上一盖,点上火一烧,又省事又有效,因为四周围堵,大人们都出动了,母亲怕我太过劳累,叫我在家先歇着,留下她来陪我。可是我又怕热不肯在屋子里睡,搬张凉榻躺在院子里,她就坐在旁边,一面挥葵扇替我赶蚊子,一面陪着我聊天,听我说故事,无非是说些嫦娥奔月,银汉双星隔河相望传说”
霍小玉轻叹道:“听起来美极了,玉人在侧,卧看牵牛织女星,这简直是诗情画境!”
“是的,那时我已开始作诗了,我陪着她聊了一阵,感到肚子饿了,问她要东西吃,她就跟我谈条件,说要我为她作一首诗,她替我弄好东西吃,我作了一首写情七绝送给他,这四句诗并不算佳,但在我说来,却是最得意的一首,从来也没有念给别人听过。”
贾仙儿道:“现在是否能念给我们一听呢?”
李益笑道:“当然可以,我既然说了出来,就没有再藏秘的意思,我不念,你们也放不过我。”
于是他以梦幻般的声音念道:“冰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霍小玉点头道:“跟你其他的作品比起来,是稍嫌软弱了一点,但少年有此情怀,倒是弥足珍贵了。”
贾仙儿道:“依我说来,这是西出长安!”
李益问道:“大姊这又是怎么个法说?”
贾仙儿笑道:“不见家(佳)!诗以言心,尤其题为写情。更应该切实一点,尤其是前两句,简直不知说些什么。”
李益笑道:“这要加注解的,我睡的是凉榻,可是她怕我楞得不舒服,把她的萱草凉席给我垫在上面,又把她自用的一个塞乾桑叶的蔑枕给我垫着头,香泽微闻,冰纹珍簟之句勉强用得上了,而且她告诉我,明春就要嫁到邻邑的表兄家去了,而我母亲也准备在第二天回去,那是我们相聚的最后一夜,虽然并不算远,但那个时候,在我感觉上,直如咫尺蓬山,因而有千里佳期一夕休之感。”
贾仙儿道:“这么一解释倒还通顺,后面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两句也衬出意思来了。”
李益感叹道:“那四句诗就换来了一把油炸蝗虫,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由她一个个地放在我嘴里,先前吃着只觉香脆,只是太淡,后来渐渐有滋味了。”
贾仙儿道:“这是怎么说呢?”
“我一面吃,一面把诗里的意思说给她听,蝗虫上滴着她的眼泪,加上那么一点咸味,果然是好吃多了,只是那时不解离愁,尝不出其中辛酸而已。”
可是霍小玉却听得感动之极,珠泪盈眶,贾仙儿忙取了一个龙虱,凑在她眼晴下面,沾上两滴泪水,递给李益,笑着道:“快吃,这一只绝对比刚才那一只好得多。”
霍小玉含羞的夺了过来,李益也笑道:“小玉,你也太容易受感动了!这也值得流泪吗?”
霍小玉俯着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那个情调太美了,那是一种凄凉的美,美得令人忍不住想落泪!”
李益笑笑道:“连我这当事人都不感到难过,你倒反而感动了,这是从何说起呢?”
霍小玉道:“难道你一点都不难过吗?”
李益道:“我只是为了感到失去一玩伴儿惋惜,心里是不太痛快,但我的确不难过,因为我没有难过的必要,我既不能娶她,就该为她的出嫁而庆幸,使她以一份完整的感情去给她的丈夫,我很珍惜自己的感情,也珍惜别人的感情。”
霍小玉道:“那你又何必说什么。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呢?难道你是在骗她?”
李益摇摇头道:“那也不是,几年相聚,虽是小儿女情怀,到底也算是一段情谊,如果我完全表示得无动于衷,似乎也太令人伤心了,但施与收之间,必须有个限度,恰到好处就应该停止,所以我见她一哭,只好装睡着了。”
霍小玉怔了一怔才道:“你一直就是这么理智?”
李益道:“是的!从小我就对自己的感情控制得很谨慎,我付出一分感情,就得对那一分感情负责,我能爱一个人多少,就付出多少的感情,这样也许太冷酷了一点,但却可以避免许多遗憾,不至自误而误人。”
贾仙儿一叹道:“这是对的!玉妹,你应该感到高兴,十郎对用情很谨慎,就证明他是个负责的人,更可以保证他将来不会负你。假如他是个滥于用情的人,那对你的山盟海誓都不可信了。”
霍小玉听了这个解释后,心中宽慰了一点,但她心中那份空虚的感觉却始终无法驱除掉。
她忽而感觉到,她对李益的了解更深,却也更难以捉摸了,她也忽然怀疑到爱上了一个理智的男人是不是一种幸福?她发现到李益这个人深不可测,他在最热情的时候所表达的似乎都不是真情,他每一分感情的付出,似乎都有一个目的,或是为达到某一个目的。
也许他的目的是善意的,但经过了理智的过泸后,感情中就渗进了虚伪,一种造作的虚伪。
如果不了解,受者会感激,会感动。
但对李益深入了解后,则不免有空虚与惆怅之感。
有些女人宁可受到伤害也不愿意得到一份造作的感情,宁愿受到薄情的遗弃,也不愿在谎言中抱着虚空的幻梦来自慰,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李益与黄衫客夫妇显然都没有了解她此刻的心中感受,一面谈着别后的一切,一面也引着黄衫客到客房中去。
所谓客房,也就是郑净持原来的居室,这所别墅是霍王避客静居的地方,主要求的是精致,并没太多的闲屋。霍小玉与李益所居的是后面的花楼,而郑净持住的才是真正的居室,窗明几净,一切都是现成的。
黄衫客踱进了卧房,看见那张宽能容三四人,雕花精镂的梨心木榻,榻前有踏脚的木架,铺着锦绣般的波斯地毯,地毯上又铺着全张的虎皮踏褥。
榻高六尺,一面靠壁,都围着整幅的绣帏,绣帏外一层则是重经纱,榻上另有木架,安置着焚香的兽屉,轻便的书架,以及放置杂物的各种小抽屉,就像是一个小房间,那两层绣帏是分季节的,冬天用垂绒以保暖,夏天则用纱帏以通风,说不尽的豪华气象。
黄衫客不禁点头道:“天上神仙府,人间王侯家,来到这里,我才知道这两句话的真正意义,一般寻常的百姓,做梦也想不到居室会如此的讲究。”
李益笑了笑道:“这是沾了小玉的光,要是她没有一个做藩王的父亲,凭小弟一个寒士,怎么样也供应不起这么一间居室,所以敝岳母离家清修后,这屋子一直空着,这些东西闲置着也可惜,二位来住了也好。”
贾仙儿道:“十郎,你真是言不由衷,这些东西现在都是你的了,一个拥有这些东西的人,说什么也不能称为寒士!”
李益笑笑道:“东西虽然好,却没有一点用处,目前住着还能将就用用,一旦等了缺,只有卷了丢掉”
贾仙儿一怔道:“丢掉?为什么呢?”
李益道:“客室用器,在朝律都有规格,只有王爵方可以用杏黄色,否则即使贵为丞相,也祗能朱紫而已,我这个尚未受秩的进士,自然更用不起黄色了。”
贾仙儿道:“原来有这些讲究,那你可以卖掉呀!”
黄衫客笑道:“仙儿!你也说傻话了,除了王侯之家,谁也不能使用这些东西,而王侯之家,不会要这些旧东西,置这些东西的时候,没有一样是便宜的,装为成品之后,就成为废物了,丢在路上都没人捡。”
贾仙儿道:“我的船上就以杏黄为帘,怎么没人管?”
李益笑道:“贾大姊船在运河上的威风,小弟是领略过了,一旗为号,连官船都要避道,谁还敢来查究,江湖人是特权阶级,置于王法之外,小弟可没有这等威风。”
黄衫客一笑道:“这倒是实情,我以黄衫为号,走到那儿都是一领黄衫,但也祗是在外面闯闯,来到京都,我照样也得规规矩矩,换上一领青衿,皇家的威严是冒渎不得的,十郎是官宦中人,自然更要避忌一点。”
贾仙儿仍是不服气地道:“江南富家,使用的器具多半是出自宫中王侯之家,有人还特别以此自夸呢!”
李益道:“那也只是商贾之家而已,有职品的官宦人家,仍是不敢触犯官律的,天宝安史乱后,两京失陷,帝室西移,纲纪废弛,公侯之家的用具流入民间很多,但自从郭汾阳挂帅。收复两京后,朝廷制度又渐上轨道,器物用具的规制也慢慢恢复了,那些东西也祗是在家里用用,没有人敢公然持到市上变卖的。”
贾仙儿拍拍床榻道:“好吧,这些繁文缛节,我也懒得去问了。难得有这个机会,我们也过过王侯的瘾,享受两天人间富贵。”
她笑着又问道:“气派倒也罢了,这床榻为什么要造得这样大呢,那又有什么讲究?”
李益笑而不言,黄衫客道:“这没什么讲究,只是为了需要,一定要这么大才睡得下。”
贾仙儿道:“胡说,我也见过一些所谓王公卿相,没有一个是三头六臂的。怎么样也用不了这么大的床!”
黄衫客道:“你也到过北方,有些人住在窑洞里,一家八口挤在一张床,小了够吗?”
“那是贫户人家,难道王侯之家也是全家挤在一起吗?”
黄衫客轻叹道:“你真是夏虫不可语冰,王侯之家虽然不会家人齐集一榻,但侍寝的姬人不见得就是一个;隋炀帝的龙床大至可容数十人呢!”
贾仙儿终于懂了,却有点不好意思,黄衫客忽而发现不太礼貌,连忙一拱手朝霍小玉道:“对不起,嫂夫人,我可没有唐突尊大人的意思”
霍小玉笑笑道:“没什么,我父亲并不是圣人。在王府中确是有四五个人侍寝的,不过晚年迁到这里,仅祗家母一人,床是由王府带来的,我父亲是养尊处优惯了,且有择席之病,换了床睡不着,而且他年纪大了,又有风湿之症,夜半起来呼茶要水都不方便,床大一点,可以把应用的东西都放在附近,伸手可取!家母很少睡这张床,多半是在榻前那张胡床上歇宿,因她是侍妾的身份,以父亲为主,从不敢平起平坐的。父亲也很体惜她,夜里要什么东西时不忍叫醒她,都是自己动手,所以这床上的架子特别多,也是这个道理。”
贾仙儿笑笑道:“我总算懂了大床有这么多好处,将来我也要弄这么一张,肚子饿了,口渴了,伸手就可以取水抓点心吃,这多舒服。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尊大人既是有风湿,行动不便,干吗又要把床架得这么高呢?上下不是更不方便吗?”
正说之间,床肚忽然钻出人来,一身漆黑,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霍小玉定睛一看,却是浣纱,才忍不住骂道:“鬼丫头,你是怎么了,鬼鬼祟祟地躲在床下,弄成这副鬼相!”
浣纱的脸上一块黑一块白,不好意思地道:“婢子是因为黄相公来了,想到把坑下的暧灶点上,那知道煤太湿了,好久才燃看。”
说着又给黄衫客与贾仙儿行了礼,李益笑道:“贾大姊,你刚好问为什么床要这么高,这就是答案。”
贾仙儿道:“原来这下面还有暖灶。”
黄衫客笑道:“中原天气不比江南,半夜里冷起来冻得死人,暖灶是必不可少的。不过这儿不比舍下,以糠壳为薪慢慢煨着,都是在床下起了石灶,燃煤为灰,烧热了石块,再隔着一段空间,把热气慢慢透上来,所以床一定要架得高一点,才不会为热气薰坏。”
贾仙儿弯腰到床下看了一遍,才咋舌道:“富贵人家真是幸福,我对北边的什么都习惯,就是暖灶不敢领教,到了半夜里,坑底的砖块烤得火热,睡在上面又乾又燥,喉咙里直冒火,像这样才叫考究,有温气而无火气,满室生春而不见一点烟气,对了!这烟通到那里去了。”
浣纱道:“有砖砌的烟囱一直通向屋外,再以茅竹凿空了,一直引到空旷处,随风吹散,管子接出去有好几十丈呢,这是夫人设计的,她怕落尘掉在园子里会损坏花木。”
贾仙儿看看浣纱一脸的黑灰,不禁歉然道:“麻烦你了!浣纱,其实你不必费事的,我们都练过功夫,就是在雪地里冻上一夜也不会感到冷。”
浣纱笑道:“不麻烦,这是应该的,爷跟小姐受二位的照顾太多了,一直在念着无法报答二位,难得二位来,总不能让二位睡冷坑。”
贾仙儿笑道:“对了!浣纱,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来。”
她打开自己带来的包袱,取出一个小锦盒递了给她,笑着道:“你猜猜看是什么?猜着了算你本事大。”
那是个很精致的镂银长方盒,浣纱连忙在衣襟上擦擦手,拿着盒子摇了一摇,里面是一条长长的硬物,她不禁愕然道:“好像是饰物。”
贾仙儿道:“这是个首饰盒子,当然装的是饰物,我要你猜是什么饰物。”
浣纱偏着头,沉思片刻才道:“照大小跟长短看来,一定是枝簪发的金钗。”
贾仙儿笑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里面的确是枝发钗,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戴了枝金钗有多难看!”
浣纱道:“那一定是玉钗了,糟糕!被我那一阵摇动,不要弄断了,那才可惜呢。”
贾仙儿笑道:“要是能弄断,那还有什么稀奇的,你放心好了,我已经试过了,拿着往地下摔都摔不断。”
浣纱吃惊道:“有这么坚硬的玉吗?那不是跟我们小姐的紫玉钗一样珍贵了?”
贾仙儿道:“如果不是那样珍贵,我也不敢送给你了。拿出来看看吧,准保会吓你一大跳。”
浣纱打开了盒带,果真怔住了,不单是她,连霍小玉也怔住了,那是一枝玉钗,不折不扣的紫玉钗。
霍小玉忙从自己头上取下了紫玉钗,两枝玉钗放在一起比了一比,居然完全一样,不仅是色泽相同。而且长短粗细大小完全相同。
她惊问道:“贾大姊,你从那儿得到这枝钗的?”
贾仙儿道:“我到洞庭湖畔去赈灾,归程上在一处山道中遇见一伙强徒,打劫一对夫妇,我杀退那伙盗贼,可是那女的己经死了,男的为谢我救命之恩,把这枝玉钗送给我,我本来不想接受的,可是我看见这枝玉钗,跟小玉妹头上戴的那枝完全一样,想到送给浣纱倒不错,刚好让你们配成对,于是就收了下来。”
霍小玉忙问道:“那对夫妇叫什么名字。”
“男的叫秦兴,女的却没问,看来这对夫妇也不怎么相称,女的比男的还大上十来岁,长得粗眉大眼,男的倒很俊俏,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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