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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她榻前,一坐便是半月之久。半个月来,她的用药,洗漱,擦拭,全是由他一人来做。

    他时而对着床上毫无意识的人说话,一说便是一天一夜,起初还说他们大婚时候的事,到后来干脆就一件件小事说叨着,直把这十几年来的风风雨雨全然交待了,可是她还是没有醒。他也不灰心,继续把说过的话倒着再念叨一遍。

    每日就看到那个身影攥着她的手没日没夜地说话,不知疲倦。

    直到她真的有所好转,枕边渐渐干净,咳血好了很多。本来是一口药也入不了喉,到后来能喝一口吐一口,再到以后喝三口吐一口。南宫的皱眉也越来越舒展,偶尔还照旧开起了玩笑。

    只有床榻边的陆离不喜不怒,又淡淡的把说过不知多少遍的话重新再说了一遍,直到有一天,他握着她的手感到了那丝丝颤抖,他终于放开她,起步往外走,只走了两步,却因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这是他守着她的第二十一天,她终于有了反应,只是还没有清醒。南宫却坚信她会醒,只是在这三两天的事。

    陆景涵很好奇自己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他对他的印象只有那堆满了东阁子的信函。他常常问姐姐父皇是什么样,姐姐每次说起那个记忆中的人都会泪流满面。现在他都有点嫉妒纳兰哥哥了,如果不是他当年把皇位推给自己,他就可以每日每夜守在父亲身旁。

    说实话,他不讨厌这个人。相反,看着他帮自己整理文案,教自己如何批复奏折,淡然与他谈论起朝事时,他竟对他生了崇敬之心。陆景涵惊叹自己终于找到了这世间能和母亲相提并论的人,且就是自己的父亲。原来自己的父母竟都是如此不可小觑的人物。

    “每一份奏折都不可草率,亦不可拖沓。”陆离淡笑着看着自己的儿子,果真如她所说,他和自己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父皇。”少年突然这般唤了出来,惊得陆离亦是一怔,这一声太突兀,又实在合乎情理。

    陆离微微偏了头,并不敢迎上那寸目光,眼神落在东阁子各式的信函上,愣了片刻,方轻笑道,“她果然一封也不肯看。”

    “母亲她……”

    “既然不看,何不扔了,落在这也是积灰。”

    “母亲只说不看,又没说一定要销毁。我便自作主张存了下来,母亲也没说什么。”少年说着也是一笑。

    陆离亦随着他笑笑,突然道,“喜欢做皇帝吗?”

    “其实不喜欢,只是看着母亲每次坐在帘后投来赞许的目光,我就觉得,做一名盛世明君是我的责任。”

    “很好。”陆离顿了顿,还是道,“其实……我很对不住你,还有你们母亲。”

    “母亲从未说过您的不好。只是从不提起您罢了。”

    “当提及一个人成伤成痛,还不如不提。”陆离摇了摇头,轻轻笑了。

    “我想知道您和母亲的故事,为什么就成了这般模样。”

    “你母亲千里跋涉去寻我,我却因为一个诺言留在了另一个人身旁,没有兑现对她的诺言。你母亲独自回来,然后发誓再不相见。就是这么简单。”

    “您的诺言完成了,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因为她说至死不相见。”

    “那……死后呢?”少年还是小心翼翼的问了出来。

    “我会死死拦住她。”

    “您后悔吗?后悔当日的诺言,后悔没有同她回来。”

    后悔吗?这个问题怕是连自己也不敢轻易去想,陆离笑了笑,站起身来。

    “真的要回山庄吗?南宫伯伯说母亲清醒就在这两日了。”

    “我是一定要走的。”陆离并没有回身,“她醒来,定不会希望见到我。”

    至死不相见,这世间恐那女人能绝情至此。

    ————————————————最后的小昭篇——————————————————————

    “路经淮南的时候,我又去了那片海棠林,不知为何,总觉得熟悉。第一次去的时候就觉得眼熟。如今林下竟有老妈妈在卖同心结,我忍不住买下一对,绣着海棠的同心结,怎么看都觉得舒心。想起多少年前,还是千禧节的时候,你也露了那么一手。那还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你原来不是什么完人,毕竟女红的手艺是拿不出手的……”

    这声音敲击着每一根神经,浑浑噩噩之间,声音时而远时而近。无边的痛楚刺激着我,纷纷杂杂的脚步声,层层帷幔垂落,影影绰绰的人影,枕边丝丝缕缕的低泣声。费力的掀起眼帘,层层迷雾散去。

    许久传来若有若无的抽泣,看见流觞背对着我在盆子里搓洗着帕子,我费力的吸了口气,把她唤到身边,流觞一脸泪水,我笑着给她抹了眼泪,“好了好了,我又不是第一次犯病,你每回都这样,倒让我不忍心了。不过是睡了一觉,瞧把你吓得。”

    流觞的帕子落到地上,竟是高呼着飞奔出去,“醒了,醒了,主子醒了。”

    我下意识想去唤回她,却猛然发现手边的帕子竟是叠成了棱角状,平日里没人这般用帕子。这等怪癖竟让我想起了个人。

    “路经淮南的时候……”这熟悉的时间再一次回荡在脑海中,冲击着神经,我竟有些糊涂了,自己真的只睡了一夜吗?!

    小语说我睡了两个月,我起先是不信的,后来也没办法不信。景涵的变化却是我始料未及的,他看折子并不总来请示这请示那,听小语说,朝堂上他的表现亦是可圈可点。眼下,我端着他处理河南水患的批折,不由得又惊又喜,过后却是很久的沉默。眼光之远,手段之高明果断,竟是出自一个少年之手。纵然是我的儿子,我亦没有想到他会到了那个高度。再仔细落目折内,无论是语气还是说辞,并不是景涵的习惯,却像极了在落笔他人的说辞。我靠在床边,看着不远处的景涵,“你做的很好,很像德佑元年你父皇处理水灾的手腕。”

    听到我提及那个人,景涵还是有些惊慌。我微微闭了目,“把你存在东阁子的那些手函送过来吧,我想亲手毁了。”

    景涵忍不住颤了颤,艰难的应了,回步间只听他的声音很轻,“母亲,真的要至死不相见吗?”

    ————————————————————————————————————————————

    宣佑三年,五月初一,容后仙逝。在把东阁子所有的手函全部读过后,那个显赫一时名扬天下的女人悄然离世。皇城为其大丧钟声三日不停,声声断人肠。后宫哀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汪洋。

    皇帝十日不上朝。

    长公主白衣守孝,直跪于东宫殿外不起。

    祯皇子闭门三日。

    尹皇子亲手书写母仪赋,十万三千字扬扬洒洒,尽是泪迹斑斑。

    瑷皇子皇恩祠内长跪摩抄经书,为母求福。

    半月后,已落发为尼的皇太妃翊凌圆寂于静宁庵。

    宫门外停了两顶轿子,一顶是大理的轿子,一顶是前任宰相傅家。容后遗言,特准二人归乡,不必老死深宫。兰嫔感激涕零,一面哭容后仙逝,一面上轿。傅静面无表情的走出玄武门,回身看着巍峨的宫墙,突然笑了,笑得满面泪水,“容昭质,你终于赢了。”

    最后一刻,她终于承认自己输了。不过,输给这个女人,她并不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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