勺子与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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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面前的勺子素来沉默寡言，毕恭毕敬，就像在泛泛之交的人面前一样。可是骨子里勺子却像父亲理解自己一样理解父亲。不知从何时起，勺子与父亲的对话少了许多，原本应有的简单对话被双方用各自的心洗净，雕琢，打磨成一个个眼神、动作表达出来。

    父亲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都只有半块指甲，结成疤的指尖像极了树瘤：饱涨、坚硬。已经长进肉里的污渍诉说着父亲年轻时开拖拉机的艰辛与酸涩。疤是父亲年轻时学木工留下的，勺子只知道这些，他好奇但实在不忍心多问，只能通过想象去弥补空缺。然而造化弄人，他好奇心的最终满足并非仅靠凭空想象。

    勺子要锯的木条只有两厘米宽，半米长。他左手用力将木条推向锯片，右手去锯片另一端接应。一不留神，大拇指被电锯撕下一块皮肉，然而勺子却出奇的平静，没有言语，没有停歇，甚至连心也不曾揪一下。直到将其锯完，他才关闭开关。短小的大拇指无法为不断涌出的血液提供足够的空间，于是一颗又一颗的血珠砸向台板。

    父亲太担心儿子重蹈覆辙，关切地抓起勺子的手。惊讶一路爬上父亲的眼睛，又在他的舌尖聚集成堆，急切地想找到一个出口。

    “咋弄的？”父亲的关怀一向都需要类似责备语气的参与。

    勺子果断而又巧妙地将手抽出，只说了句“没事，没事，划破皮而已。”然后转身走到水龙头前冲洗。血被稀释了，只暴露出一片白肉。父亲依旧在焦急地说些什么，勺子却不以为意。父亲是关心他的，不过他理解父亲关心的方式是沉默和行动。

    父亲从不给自己和勺子过生日，勺子也从不给自己和父亲过生日，甚至连父亲和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也不知道。在勺子看来这一切就像一天吃三顿饭一样正常，没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因为生日对于勺子、父亲和家人而言只是一连串数字。生活的重担没有给他们留下记数字的闲暇。

    勺子在校得奖了不和父亲说，考试取得班级第一名父亲也不知道。父亲从不刻意打听勺子的学业情况，但勺子心里知道父亲是关心自己学业的，只是担心给自己造成压力，不便开口而已。父亲骑车送勺子上学，勺子坐在后面观察父亲的一根根头发。它们曾经和自己的一样黑一样亮，而今却被岁月剥去了光泽，换上了素装。勺子心里有些难过，想说些什么。到校门口了，父亲说：“吃饱，别凉着，好好干。”刚才的一肚子话被勺子瞬间消化、吸收，最终只变成了舌尖与牙齿的三次触碰“知道了。”勺子转身走进校门——没有回头，没有眼泪。

    在高中时勺子最怕的不是考试，而是每月过星期时的电话。

    “爸，明天过星期，来接我吧。”

    “好的，还在老地方。”

    “行，没什么事就挂了。”

    “挂吧！”

    从接通到挂机从不超过二十秒。每次通话都像是在套公式做数学题，索然寡味；又像是在吃没煮熟的硬饭，噎的勺子难受。勺子也反思过要不要多说些什么？但却什么也不曾多说。

    如今勺子长大了，比父亲还高出半头。他挑过大粪，扛过百十斤的麻包，可以替父亲分担了，但与父亲之间的交流依旧不多。他只喜欢观察父亲的眼神、叹息、吐出的烟圈和沉思的表情，他相信父亲也在观察着自己不断成长的臂膀和心灵。

    沉默终究没有疏远勺子与父亲之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