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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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家那年，我17岁。父亲很高兴我为他争了光，因为那时候能上大学的孩子很少。他为我精心挑选了一个箱子，接连几天告诫我路上要如何注意，不要丢东西，不要受人骗，直到我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激怒了他，又开始呵斥我。我不再吭声，心想，你吼吧，反正我快要自由了。

    校园的生活是轻松惬意的，没有高三时学习的艰苦，没有家里令人窒息的气氛，我觉得自己长得很快，不再是原来家里那个时刻小心翼翼的毛丫头，我变成大姑娘了。尽管父亲每月只给我寄40元钱，吃饭还是够的。够吃饭就好。在痛快地呼吸着自由空气的同时，我强烈地思念千里之外的母亲和弟弟。母亲是一贯忍气吞声地忙碌着，弟弟则还要忍受我在家时忍受的种种情形。我常常做梦，因为自己正享受生活的快乐，所以格外心疼他们。想着自己已经离开了家，父亲也似乎因为我上了大学对我的态度有些改变，我终于在一个周末的夜晚，大着胆子给父亲写了一封长达七页的信。信中除汇报我的生活和学习情况外，我委婉地劝说父亲要把心放平和，要少动怒，这样对身体好，然后小心翼翼地说起母亲在老家时为了一家老小日夜操劳的艰辛。写着写着胆子越发大起来，居然写道：如果您娶的不是妈妈，是另外一个人，她或许没有妈妈身上这些可贵的品德。信的内容很明显，劝说父亲对母亲好一点，脾气不要那么大。就这样，我以我不到18岁的阅历，洋洋洒洒对父亲谈了一通他该怎样来生活。我把信塞进邮筒后就开始后悔，还有些害怕。我担心父亲看信后会大发雷霆。忐忑不安地过了近一个月，还是如期收到了父亲寄来的生活费，但是并没有信。放假回家后，我斗胆试探着问父亲收到这封信没有，父亲含糊地应了一下，点点头。我也不敢多说话。想来我该说的都说了，他也读了，至于对他有没有影响，我怎么做得了主呢？以后他依然故我，似乎没任何改变。但是他并没有因此教训我，我已经感到很幸运了。

    开学不久，有天收到姐姐的来信，信上提到父亲，说他接到我的信，读完后流泪了。我平生只见过一次父亲流泪，那是他单位的人给他捎来一封电报，我父亲看过后没等来人离开，就颓然地用一只手捂住面孔抽泣起来。我很害怕，立在房门口呆望着他。后来知道，是爷爷过世了。父亲是个很冷漠的人，轻易不动感情。这一次，是姐姐在信中告诉我，父亲读我的信后，哭了。我没有看见父亲流泪，可是看着姐姐信中的字句，我忘记了自己是在喧闹的体育馆外面，周围很多人，我的眼泪不管不顾地淌下来。

    离开家后，听不到父亲的呵斥，不用再惴惴不安地揣测他的心意，我马上就原谅了父亲。但是回家的日子也还是会时时觉得别扭。父亲从不习惯流露哪怕一丝温情，因此他也看不惯别人有温柔的言行举止。母亲很疼爱弟弟，就常遭他用很难听的话来呵斥，连看电视时遇到有男女亲昵甚或父母与子女亲热，他都会嗤之以鼻，并且用很让人难堪的话来评价，让正在感动得不行的我们坐立不安。记得看雪山飞狐时，演到马春花临死，剧中的音乐很凄凉伤感，人物都悲伤欲绝，父亲则痛斥马春花没有廉耻，父亲被人杀死她却在与福康安鬼混。我们听着父亲评论，心里只盼电视赶快演过这一段去。除夕晚上看春节联欢晚会是我们很盼望的事情，可是父亲讨厌看，他说演小品的都是“耍二球”唱歌的没什么好听，跳舞的简直没法看，你看他们穿的那是什么衣服！就这样，只要在家过年，我们就看不到春节联欢晚会，本该热热闹闹的除夕夜，家里却安安静静的，只有父亲看的电视剧里的人没精打采地说着没滋没味的台词。

    因为明显感觉我已经是大姑娘了，父亲对我不再动不动就大声呵斥，但是因为专制惯了，性格又都封闭，所以几乎没有情感上的交流。他是关心我的，但是因为不喜欢说话，所以我基本上没有从父亲那里得到精神上的引导和教育。有一年暑假，我答允一个男生可以在暑假期间给我写信，告诉了他父亲的单位地址。等我拿到信后，发现信已经拆开，我问起来，父亲毫不在意地说，他看过了。我逃回房间，仔细检查来信中可有不合适让父亲看到的话，发现信中有“你是我心目中的白雪公主走到现实中来了”这样的字句。当时窘得连饭也没出来吃，别扭了好多天。

    不管怎样，我开始了和父亲相处的第二个阶段，尽管不时有难堪的事情发生，但是总算比较安生。我敬畏他，尽力向他表示我的孝顺。每个假期回家，我都用平时的积攒，加上用粮票兑换的钱，去街上精心挑选我能够买得起的礼物，希望回到家时可以让父亲高兴。但是，我依然不了解他。郑重地心里自问，我和这个年近五十的老人，除了在一个屋顶下住了七年，除了熟悉他怒气冲冲的样子，我还了解他什么？那时侯的回答是：我不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