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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福海默默地站了会儿,冲着两个场部机关的干事挥了挥手。那两个干事便带着持枪警卫和小分队的其他人上外头去了。马桂花要留下。高福海没答应。马桂花说,我得留下。高福海心烦地瞥了她一眼。她还是坚持道,我得留下。韩起科说,桂花,你走吧。我没吃错药,也没踩着电门,更没搭错哪根筋。你走吧,让我和高场长单独说一回话。这是我和高场长之间的事。你就别掺和了。相信我,我没吃错药。马桂花五内俱焚地看看高福海,又看了看韩起科,犹豫了一会儿,才没再坚持。

    待马桂花走后,韩起科说:“高场长,别的事,我就先不说了。您隔离我多久,都是应该的。您要我做什么反省,检查,交代,我都会好好去做。我只是希望您别再跟朱副场长李副场长和赵股长掺和在一块了。这些人”

    高福海立即打断他的话:“这不用你操心。”

    韩起科忙说:“情况非常紧急。请您允许我先把话说完。”

    高福海冷笑一声道:“情况怎么又紧急了?”

    韩起科说:“如果整个地区一万多名知青和各大城市的支边青年都聚到咱冈古拉场部来,这事情就很难办啦。”

    高福海说:“这跟朱副场长李副场长他们又有啥关系?一万名知青是冲着所谓的中央代表来的。”

    韩起科说:“高场长,您还想不明白吗?要是真有所谓的中央代表,这可是件大事,上级党委和政府事先怎么会不通知您?冈古拉的最高负责人还是您啊!”高福海问:“你打电话问过了,真没有中央代表这一码子事?”

    韩起科说:“我在这儿正准备打电话问哩。但还没来得及打”

    高福海冷冷一笑道:“那你跟我扯什么蛋?”

    韩起科说:“如果真有中央代表这样的事,就算上头组织不信任您,事先不给您通知,哈姐知道了,也一定会通知您的。但她给您通报了没有?没有吧?过去,比这小得多得多的事,她都知道给您通报。这回,要真有,她能不给您通报?”

    高福海一愣。这话有道理啊。这两天他跟哈采英不还通了电话的吗?没听小哈说起这事啊。“要没这事,这消息怎么会传得那么邪乎?”他问。

    “有人在添油加醋,扇阴风,点鬼火,撮弄知青起来闹事呗。”

    “你说谁呢?”

    “这还不明白吗?几十个知青和支边青年代表都聚在谁家里开黑会哩?”

    “朱副场长李副场长他们干吗要撮弄知青闹事?”

    “他俩两家的娃娃都是知青,都在咱场里。知青不闹事,他们的娃娃回得了北京、回得了省城吗?他们自己能离开冈古拉吗?”

    “你是说,他们是为了把自己和自己的娃娃弄回城市,所以在背后鼓捣着这些大城市的知青和支边青年起来闹事?”

    “我想不出别的理由来解释,像他们这么老资格的人,为什么要把知青召集到自己家里去开黑会。”

    “”高福海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又问“那那你的意思是说,中央要派人来冈古拉也是他们散布的谣言?”

    “这一点我不清楚。不敢乱说。”

    “搞不清楚这话的来源,就不能随便说朱副场长他们在煽动知青闹事。”

    “但现在也不能肯定,这谣言就一定不是他们散布的。”

    “你为什么那么恨他们?啊?为什么?”

    “他们心里压根儿就没有咱冈古拉。您看不出来?”

    “”高福海颤栗了两下,不说话了。

    “高场长”韩起科急切地继续说道。

    “别说了!”高福海突然恶狠狠地吼了一声。但韩起科觉得这场盼望已久的谈话好不容易才得以进行,谈到这儿,可以说才刚刚接触到一些要害;因此,无论如何,即便拼着命,付再大的代价,他也得把这层窗户纸继续给捅下去,直到完全捅破了为止。“高场长,请您允许我再说两句”他真切地恳求道。高福海断然吼道:“我让你别说了!别说了!你听到没有?!”他几乎再次要完全失控。他抄起那部依然还沾着韩起科血迹的电话机,差一点又要向韩起科的身上砸去。但这一回,也许是话机上的血迹给他了某种异样的刺激和提醒,使他在举起话机的最后一瞬间,忍住了,没再砸出去。但他整个颤栗的身子,抽搐的脸部肌肉,灼热而愤恨的目光和翕动哆嗦的嘴唇,以及像一只发怒的猫似的,整个都弓起的后背和绷紧的四肢,告诉韩起科,不能就眼前的这个话题,再跟他谈下了。

    是的,不能再往下谈了。高福海不愿意听人说,他器重的人“心里压根儿就没有冈古拉”他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但他就是不愿意听人跟他提及这一点。这就像一个明知自己快要死去的病人,不愿意听到耳旁总有人跟他唠叨,你快要死了,你快要死了一样。经过这么多年的苦苦挣扎,高福海觉得自己到底也没能搞好冈古拉,没能在各级领导跟前留下个好的印象。为此,他怨恨过这些领导,他甚至故意制造了并向外散布了“高福海拘押退伍军人”的消息,去刺激那些始终对他没有好感的领导。(这一点,我们在下边还会给大伙详细地交代原委和过程。)他知道自己这一生,不会再有大的起色了。已经定局了。他也认命了。现在有人千方百计地要离他而去,离冈古拉而去,他想责怪这些人,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这个力量和力气来责怪他们了。他甚至觉得自己都没有这个资格来责怪这些人。因为是他自己没这个能耐搞好冈古拉,没创造出好的条件来留住这些人的心。不管这些人为了离开他,离开冈古拉,使用了多么“卑劣”“恶俗”的手段,甚至不惜把他说成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他都可以原谅人嘛,本来就是个动物,说得再好听,都有自私和向恶的一面他已经做了一切他能做的事。到此为止了。只能到此为止了。他本打算在有生之年,求个平和,只想着把小分队的这几十个娃娃调教得顺顺溜溜的,搁在自己身边,以保持住冈古拉不再出什么大事,也就够够的了但没想到却是这么个结局连自己调教了十几年的这个狗屁孩子也这么不听话,那么自有主张,那么地不给自己一点平静和安顺

    他恨恨地看着韩起科。这种愤恨、怨恨中所包含的绝望,失望和无望,是韩起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的。这一刹那,韩起科好像突然闯进一片自己熟悉的敬若神明的原始森林。突然发现这片森林正在往天坑里倒塌。那一棵棵千百年的老树,发出震耳欲聋的咔嚓声,轰隆声,惊散无数的鸟群和兽群,升腾起一团团巨大的尘埃,一起东倒西歪地向几百米深处坠去

    他觉得自己也在跟着坠落

    他问自己,必须跟着一起坠落吗?

    他无法回答。他觉得头晕目眩。无所适从。心乱如麻。但又热血沸腾。他真想冲上冈古拉那面最高的大漫坡,冲着为黄尘和灰雾所弥漫的地平线,冲着那地平线上那几百万年前形成的黑色岩层褶皱,冲着那在冬季里总要变得苍白无神的太阳和若有若无的天空,拉直了喉管,抻开了嗓门,大叫一声:“狗日的,你们到底想让我咋着嘛!我才十六岁啊”哦,我的狼群

    我的冈古拉

    为什么要倒塌呢?为什么要用自己的百年之躯千年之躯去填那贪婪无底的天坑之缺呢?站住了。为什么不站住了?我的狼群。我的冈古拉

    韩起科就这样,用一种同样怨恨的目光怔怔地回应着高福海的盯视。大约过了几分钟,地窝子门外传来一阵低哑的争执声。紧接着,朱副场长李副场长和几位股长喝退了地窝子门口那些持枪警卫的阻拦,大步跑了进来。不一会儿,赵大疤也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赵大疤是来报告赵光和另一个小分队队员的伤情的,说他俩刚才突然昏迷,体症微弱,危在旦夕。请高福海批准动用场部惟一的那辆卡车,紧急把赵光等人送镇卫生院去抢救。朱、李等人则是请高福海去跟那几十位知青代表见面的。他们告诉高福海,一万多名知青和城市支边青年已经出发了。知青代表请高福海去商谈,那一万多名知青到冈古拉场部后,怎么安置他们。

    “怎么安置?你们说怎么安置?你们不是已经跟这些代表在老朱家秘密嘀咕了好半天了吗?”

    “谁在那儿秘密嘀咕了?”朱副场长脸微微红起。

    “反正不是我。”高福海冷冷一笑道。

    “老高大约有两千来人可能很快就要到了。随后那一万多名知青和支边青年都会到达。这时候再说这种气话,管啥用呢?归根到底,您是一把手,您不发话,我们不是啥也干不成吗?”李副场长劝道。

    “你们还承认我是一把手?啊?黑陷阱都布好了,你们现在来找我这个一把手了,拽着我往里跳?”高福海瞪了他一眼。但这些带刺带棱角的话只是在心里咯愣咯愣地打了个转,并没说出口。他非常想斥责这二位一顿。但转念一想,这会儿确实不是跟谁怄气的时候,得抓紧时间先把这一万多名知青的事处理妥了,毕竟人命关天啊!便忍了忍,先给后勤上写了个条,让他们赶紧把卡车派给赵大疤,往大医院送赵光和另一个小分队队员;然后转过身来问朱、李:“那些知青代表还在你们家待着吗?”朱、李答:“还在。”高福海说:“那请你们二位赶紧跟他们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得到正式通知,说中央要派人来冈古拉。能不能请他们给那些还没出发的同伴做做工作,千万不要轻信谣言,盲目往这儿涌。他们也都看到了,冈古拉场部这么一个跟挖耳勺似的小地方,别说安排吃住,就是给他们找个暖和地方干站着,也不可能。听说不少女知青还带着一两岁两三岁大的娃娃。这更不得了了”“可他们一口咬定,中央已经派人过来了。”李副场长说道。“他咬定不行啊。我没得到通知啊。中央要派人上我这儿来,总得通知我吧?总得让我提前给中央来的人安排个吃住的地方吧?这么大的事,总不能搞突然袭击吧?这么个简单道理他们不懂?”高福海说道。“现在你说啥,他们都不会听进去的。他们一心想回城。这也是可以理解的。”“那你们说咋办?”高福海厉声逼问。朱、李不作声了。高福海喘着,而且气着,呆站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来吩咐马桂花,马上给镇上打个电话,把这新情况报告给他们,并请示他们怎么办,最好请他们赶紧给各单位下死命令,让各单位派人到各交通道口拦截本单位后续还没出发的知青“请他们千万别再往冈古拉来凑这份热闹了。”高福海恨恨地叫道,好像马桂花就是各单位那些还没出发的知青似的。马桂花愣怔了一下忙说:“这么重要的事,还是您自己跟镇领导说吧。我怕我”高福海瞪她一眼道:“我懒得跟他们说话。这点事你都办不了,还有多大能耐?啊?”马桂花不敢再还嘴,只得乖乖地回场部去打电话了。这时,韩起科上前跟高福海提议道:“请别人打电话怕已经来不及了。还是我们自己派人上各道口去堵截。尤其是丫儿塔方向,来的人最多。可以请那些退伍军人出动,都穿上退伍前的军服,到道口去做那些知青的工作。解放军威望高,可能会起作用的。哪怕能减少一半的人进场部,咱们这儿的压力也会少多了”

    “你脑子是进水了,还是怎么的?你把一半的人堵在场部外头,就算完事了?那戈壁滩上有你的招待所还是有你的家属院、大食堂?将来这些人冻死在场部外头的露天地里,就不是一件事了?你这是打的啥算盘?!出的啥馊主意?!”高福海训完了韩起科,让一名警卫把一直在门外待着的范东等人叫了进来,让他们赶紧通知全体小分队队员,到场部他的办公室集合。

    “干啥呢?您不是已经宣布解散小分队了吗?”范东故意问道。

    “范东!”高福海大声喝斥道。

    范东似仍不甘心,对高福海说道:“如果您真觉得小分队在这关键时候还有点用,那就索性把起科的职务也恢复了吧。古话说,临阵换将,兵家大忌。”

    “范东!”高福海又大喝一声。

    “高场长,我知道我不该再多嘴,但有句话我还是得当着所有在场领导的面说,在冈古拉没有比起科更听领导的话,更踏实肯干的了。他也许会给您出些馊主意,但是但是”没等范东把“但是”后面的话说出来,高福海已经倒背起手,带着朱、李等人向外走去了;快走到地窝子的口口子跟前了,忽然转身问韩起科:“是张建国那小子带人打了赵光?”韩起科说:“这事还得查实。”高福海说:“你赶紧把张建国给我交出来。”韩起科说:“俗话说,一个巴掌不响。这个架到底怎么打起来的,真还得问问双方当事人”高福海却说道:“别跟我磨嘴皮子了。赶紧把张建国给我交出来。否则,不会有你的好。”然后,丢下两个持枪警卫,让他俩守住这地窝子,在韩起科交出张建国之前,不得让他随意离开这地窝子一步。

    长途电话真是难要。一直要了一个多小时,马桂花才总算要通了镇政府总机,并最后要通了宋振和。宋振和耐着性子听马桂花把情况说完,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让她立即去把高福海找来说话。马桂花犹豫了一下,看看在一旁紧着对她摆手的高福海,只得说:“高高场长病了”宋振和口气强硬地说:“只要还没死,你都把他给我找来说话。告诉他,我这儿有重要的中央精神要给他传达。”马桂花立即对宋振和说道:“那好。您先别挂电话,我这就去找。”然后捂住送话器,低声把宋振和的话一字不落地告诉了高福海。高福海迟疑了一下,又故意待了几分钟,才拿起电话说:“宋镇长,找我?”宋振和连寒暄和挖苦的话都没说,直接就告诉高福海,中央的确派人来过问这一百多名退伍军人情况了,也已经知道这一万多名知青和支边青年的最新动向了。中央的口径是,各级组织必须尽最大努力,保证这一万多名知青不出一点事。至于退伍军人一事

    “退伍军人还有啥事儿?顾卓群不是已经给你们打了个报告么?已经把事情说得很清楚了。中央还冲什么退伍军人事件,往这儿派人?!这不是给我们这些在基层工作的人添乱嘛!”高福海不高兴地嘀咕道。

    “你又在胡说些啥呢?都把牢骚发到谁头上去了?你高福海还有啥牢骚可发底?退伍军人这事儿,还不都是你闹底咧?!捅出这么大底一个窟窿,你说没事就没事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的?”宋振和还从来没这么跟高福海发过火。高福海果然不作声了。这时闻讯赶来的张书记从宋振和手里把电话拿了过去,通报,据气象台预报,明后两天可能有雪,还可能是大雪,雪后普遍降温。降温幅度还相当大,可能会降到零下二十五六摄氏度左右。如果不能赶在大雪降温前及时疏散这一万多知青,后果就真的很难预料了。镇政府马上派人赶往冈古拉,协助高福海做好这疏散工作。“但是,万一赶不及,这疏散工作就完全得靠你自己了。老高啊,过去,我们之间产生过一些误会。有些剩余问题看来还没能得到及时的解决和处置。我想,这些都不会影响我们对当前这件事的处理的。老同志了嘛人命关天啊”张书记最后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不说那些狗屁话了!”高福海一下打断了他的话。语气的生硬和粗暴,把一直在一旁干待着的马桂花吓了一大跳。十年前,张书记那会儿还没到哈拉努里来当书记,只是县机关的一个普通秘书。那年,省地县三级组织决定再一次推荐高福海评选省劳模,派这位县委的主要笔杆子“张秘书”来冈古拉整理高福海的先进事迹。“张秘书”在收集整理材料的过程中,发现冈古拉有严重的“瞒报黑地”现象。铁一般的事实证明,多年来,冈古拉私自开垦和种植了数十公顷耕地,没有上报。作为一个省劳模,瞒产瞒地,当然是极严重的问题。高福海忙向“张秘书”解释这些黑地的来历。他说,当时,因为各地闹“自然灾害”但上面又不让下边减低单产指标。考虑到,秋后按这种不现实的单产指标上调粮食的话,冈古拉一多半的人就吃不上饭了。为了“临时解决本场职工干部的吃饭问题”场党委才决定允许大伙在房前屋后种一点土豆苞谷之类的东西,以补充口粮的不足部分

    “高场长,我是刨土坷垃长大的。你瞒谁,也瞒不住我啊。房前屋后刨点地,能刨出几十公顷来?你把我当谁了?要不,咱们上一家家的房前屋后去丈量?你全场房前屋后这点边角地,撑死了,我给你这个数。”他说着伸出一个巴掌,来回翻倒了一下,表示“十公顷”接着又说道“那,还有六七十公顷呢?不会在各家各户的床上搁着吧?你们冈古拉小家小户的床也没那么大吧?”“张秘书”那会儿年轻气盛,说话做事,都跟扛完麦捆,留在汗衫肩膀头上的麦芒尖尖似的,扎得人浑身不自在。高福海只得承认,确实私下开了几大块完整的“黑地”种土豆了。但收下的土豆,也确实全当口粮按人头分到了全场职工嘴里去了。他说他记着账哩。你们可以查。我个人要多吃多占了一斤粮食,私分了一分卖粮款,就开除我党籍。“张秘书”让他把账本拿来,一一查清,记下数字,带回县里。两个月后,高福海就收到了一份通报批评,党内记过处分,责成他在当年的三级干部会上做公开检讨。从此以后,上头再也没有推荐过他去当劳模。他因此再也没当过劳模。这一点,高福海当然感到心疼,但还不是让他最痛心的。让他最痛心的是,县里做出决定,要他把私种黑地三年来收获的土豆,按十斤折一斤的算法,换算成麦子,全补交国库。冈古拉本来种麦子就不多,产量也不高。这么一来,在后三年里,冈古拉的人除了娃娃和病号,几乎全靠苞谷粉过日子了。全年,只在大年三十和五一劳动节八一建军节,每家视人口多少,发三到五斤白面,包一顿饺子,蒸一屉白面馍馍,让全家人高兴一回。而那种高兴,激动,几乎又都凝固在一种让人心碎的静默中。当爷爷把第一个白面馍从热气腾腾的笼屉里拿给他最喜欢的小孙子的时候,全家人居然都会颤栗起来,那种从心底里涌出的喜悦,会让一个人几近崩溃而处于完全不知所措的境地而第二天,在场部的商店门口,却总会有一些老职工,见到高福海,真心诚意地感谢他,感谢场党委,让他们过上了一个能有白面吃的节日。这时候,他真想狠狠地抽自己的一个大嘴巴,再躲到哪儿,捶胸顿足地大哭一场。当年秋后,他又下令开了几块“黑地”索性将它们全种上麦子,并把收下的这些麦子全贴补到职工的口粮里。镇里县里知道后,居然也没把他怎么样。他们知道他跟他们犯上倔了。较上劲了。不再追究,并不是说那会儿政策已经变了,只是种黑地的单位和人太多,法不责众。那就睁只眼,闭只眼吧。当然,也就更不能给他“省劳模”称号了。他也逐渐地疏远了这方面的关系和冷淡了这方面的追求。只是每到五一劳动节前后,上头照例召集劳模们举行一些公开的宣传表彰活动,他或从报上见到,或从广播里听到,回想起当年的荣耀和喧哗,心里多少仍会有些郁闷和不平。后来“张秘书”调到哈拉努里当副镇长。从副镇长到副书记,从副书记到这一回的临时党委书记,他俩从表面上看,相处得还挺好。每年入冬前,高福海都会托人给张书记捎一车最好的土豆去,再捎十五公斤最好的肉苁蓉干和几十斤黄羊肉。(冈古拉的大沙包上出产品质极好的野生肉苁蓉。这玩意儿,外观和颜色都像发育完好的男人xxxx。数伏天,它们就那么一根根凸出在滚烫的茫茫大戈壁的沙包地上,显示着它那几乎可以说是无可压抑的生命力。据中医大夫说,它是一种极好的壮阳药物。)但谁都说,从发生“黑地事件”后,高福海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外表看,越来越情绪化,越来越不讲自制;而从内心来说,却一天比一天压抑,一天比一天不愿意走出冈古拉,不愿去接触外头的人,越来越把自己“封闭”在这片完全属于他的高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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