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娟至今没敢去正式登记。中间就碍着那个已经长得完全跟个大
人样儿的小舅子大来。大来得知爹要把姐姐嫁给那个姓朱的糟老头,曾骑着马赶到
木西沟来过一次。那天在姐姐的屋里遇见了那个糟老头,也遇见了爹。当然还有姐。
粉红的床筛子。光净的黄漆地板。印着粉色花的玻璃杯和一盆塑料做的萝。大来挥
舞着马鞭,在屋当间吭吭喘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像样的话。一到爹面前,他总是说
不出要说的话。不仅仅是怕。该有的那份自信会突然消失。但今天再不说,姐姐就
不是他的了。他不能没有这个姐姐。自从没了娘,是谁跟他在一起长大的?就是这
个姐。他更不能让姐姐跟着那么个“老门茄”去过。大来知道姐姐跟么叔好。当然
不知道究竟怎么个好法。么叔从部队带回来一本可以分开做十六分册的大辞典,是
家里惟一能引起大来一点兴趣的书。他翻来覆去看好多遍。他有时喜欢搂着个大枕
头,把它一半抱在怀里,一半夹在腿裆里,躺在床上琢磨那大辞典里所有的词条。
那天看了两页,心里总不是滋味。他看见幺叔和姐同进同出的那样子,心里烦躁。
他想找几瓶什么药,一口全吞了,才舒坦。找不到平静。他把脸整个埋在松软的枕
头里,心里潮得慌,下身便涌动。一些不明不白的东西,模模糊糊地在脑子里扑撞。
浑圆。丛林。阴暗和裂缝。某种隆突。土丘。不一会儿便全身震颤,心悄悄地慌。
很湿的在流。他不知是咋回事。他刚想去摸,门被推开了。是么叔和玉娟姐。他慌
慌扔开枕头站起,却忘了裤子上还有湿斑。姐姐笑他白天尿床。幺叔忙上前遮住玉
娟的视线,悄悄对大来笑道:“还不快去换了!”过后,么叔大概跟玉娟点破了啥。
等第二天玉娟再见到大来,竟会脸红,还悄悄去从一个大肚子小口子的粉彩瓷罐里
舀出两勺子红糖,卧一碗水蛋,端给大来,叫他躲到灶洞后头,独吃。
“我只有这一个姐姐!”他叫。“让她这么嫁出去?胡来你们要胡来,我
跟你们没完!”他很少这么要横。干瞪眼。
肖天放于是给朱贵铃丢下一句话:“那你们就别太急着办事。等一等他姐
弟俩不比一般的姐弟。你就再等一等”
这会儿,朱贵铃却把玉娟叫到小院里来。这是定亲后,迺发五拨给他使用的一
个旧院。调离的一个副处长留下的。院墙后头堆着许多发了黑又长出木耳的朽板材。
院子里的野草能埋起树。好几间房都让处部管理员做了存放杂物的库房。院角落里
还堆起许多破烂床板,瘸腿脸盆架,缺口水缸,掉瓷痰盂。草丛中,有几棵蜀锦葵
长疯了,高高地戳出墙头去。
朱贵铃并不敢把玉娟真当做妻子、夫人,带到宴会厅里去。他决不会再让自己
在公共场合遭人注目或横生物议。他已经习惯静静地站在迺发五的背后,随时准备
咨询和支派。但他还是要把玉娟叫到这个将来既属于他,也会属于她的院子里来。
关上门,装着要带她去出席宴会的样子。看她羞急惶困。他要竭力泰然安详从容劝
说,娓娓道来,接受她哀告的眼神,打量她素净的身材。她会并拢双脚,踩在座下
的高机凳凳腿之间的横档上。他要在这僻静得近似有些荒芜或实际上已经荒芜了的
小院子里,用这种方法尽情享受那种“带夫人去赴宴”的乐趣。玉娟越窘急,越结
结巴巴,越说不想跟他到众人面前去,他越兴奋,越从容,越是用心地打量她身躯
的每一下扭动、战栗,肩头的每一下侧斜摇摆,胸脯的每一下挺凸收缩和手脚的每
一点痉挛不知所措。他打开那几只已故妻子留下的衣箱,让玉娟挑一件“宴会礼服”
她不肯挑。他便一件一件地替她拿出来,扔到她膝头上。他说,我上外头去待一会
儿。你换上这衣服,叫我瞧瞧。他去拉窗帘。玉娟以为他要侵犯她,便惊叫。紧紧
地抱住那一团红的绿的紫的粉的白的绸的呢的长的短的有蛀洞和没蛀洞的衣服,好
像它们就是护身的盔甲。其实朱贵铃既没有上外头去等,也没上前来侵逼,他只是
想惹得她窘急。他只想注视玉娟的脚。她穿着一双黑面圆口搭布鞋,一双最普通最
常见的带色条的线袜。他真想能像年轻时一样,不顾一切地跪下去,抱住她的腿,
哀衷地把脸贴住她,或者干脆整个地塌下腰去,亲着她的脚面,再也不去想什么,
再也不去做什么,只让自己的呼吸细长地游动。眼睛浑然地关闭。二小会惊叫。缩
回她的脚。双胞胎的妈妈甚至会踢他。她们都不知道,他只是太累了,只想跪倒在
一个他最喜欢的人面前,希望她(或他)能收留他片刻,保护他片刻,容许他在这
段时间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但她们都不让。不容许。她们害怕。把所有的
男人都当成狼。
现在他已经没有这个勇气扑过去了。膝弯处也僵硬了。真要跪的话,还得扶着
桌子或椅背,才哆哆嗦嗦跪得下去。
他没跪。
即便是这样,他似乎觉得也蛮好的了。很够了。该知足了
运送那二十八名代表的卡车并没在木西沟停留,甚至都没开近独立团团部,就
抄一条近路,直奔集民县那个骑兵连去了。等张满全发觉这一点,卡车正行驶在阿
达克库都克那最后一片荒原上。“停车,他们骗了我们!”张满全大叫,使劲去敲
砸驾驶楼的顶板。但卡车司机似乎是事先领了任务的。不停车。反而加速。发现前
边这辆卡车上骚动起来了,后边护送的那辆卡车上立即伸出几枝枪来,并有喊话声
:“请你们安静,服从命令。有话到停车点再说。”张满全没理会,带着几个人爬
出车厢,强行占领了驾驶室。他本来不想在这荒野里停车的,但在他缓缓地倒车掉
头时,那辆车上哗哗啦啦跳下来几十个持枪的卫兵,把车的退路和去路全堵死了,
而且用枪口指住了他们。
张满全钻出驾驶室,站在踏板上,一只手把住车门框,一只手从敞开的衣领处
伸进去,慢慢地在锁骨下边的皮肤上搓着泥条。他打量着对方那个带队的军官,平
静地问:“兄弟,你也是复转军人吧?”那军官警惕地扬了扬手枪:“别说这个。
把方向盘交给司机。往前走。”张满全说:“瞧你个熊样。收起你那没发子弹的枪
吧。跟我玩这一套?好了,你也拦过我们了,算你尽了责了。别怕,我们只是要见
首长,没别的恶意。闪开条道吧。兄弟。同志。不怕死的,你们就往前来啊!”他
回到驾驶室里,一轰油门,拍立四挡,车便飞一般向前冲去。同样地穿着灰制服的
卫兵们急速后退,闪出大道,分立两厢,默默看着这辆卡车像发了狂的棕熊,一蹦
一跳地在高低不平的荒原上颠动着,吼叫着,扬起漫天的尘土,飞快地驰远了。这
些卫兵是垦区独立二团的人。跟张满全他们一样,都是这些年从各大军区的正规部
队里复转来的。张满全什么都估计到了,惟独这一点猜错了:他们所持的枪里,是
有子弹的。危险。
宋振和给朱贵铃打电话时,他那半边身子正在抽痛。老毛病又犯了。烧灼般的
疼痛一直牵扯到那半边的脸和太阳穴。他换只手去捉拿电话,让身子紧靠住土墙,
不再往下痉挛。没有任何药能止住他的这种撕裂般的疼痛。这样抽搐发作,时间都
不长。说不疼,疼痛立刻就会消失。但发作时的痛苦,他简直不敢回想。放下电话,
他没敢挪动自己。也挪动不了。一直到疼痛感消失,他还站立不起来。这期间,有
几名值星军官来找他,他都没给开门。他不愿骇着了自己的部下。几分钟后,他接
到合总亲自打来的电话,告诉他,张满全带着那二十八名代表闯回木西沟来了。
卡车呼呼隆隆地被截在团部大门外。岗楼上的探照灯刺眼。门里门外的哨兵纷
纷上岗。宋振和向合总报告,张满全等二十八人全都到了独立团团部,他已留住了
他们。合总和迺发五稍稍放宽了心。迺发五接过电话,叮嘱,宴会不延时。要宋振
和妥善处置好张满全,带领排以上干部和几百名五好战士代表准时到宴会厅。“垦
区的首长,差不多的,都来了。很大的面子,别让那几颗老鼠屎搅了这锅汤。”迺
发五粗重地吩咐。宋振和稍稍犹豫了一下,探问道:“是不是政委或者那位新
任的朱团长,也来一下,跟他们谈谈”迺发五没让他把话说完,斩钉截铁地说
道:“别再另出岔了。就你处理。”咋地一声,电话挂断了。
二十八个人黑压压站了个满院。正准备出发的那些排以上干部和八九百名五好
战士代表也都围堵在院门外头,焦虑地等着宋振和对这二十八个兄弟的发落。
“都还没吃饭吧?”宋振和扫了那些老兵一眼,回头去低声问张满全。
“吃不吃都行。”张满全压住满腔怒火,答道。
“先吃饭。”宋振和对等候在一旁的副团长做了个手势,让他把那二十七个老
兵带到大食堂去,却单单留下了张满全。
乌云很快升到半空。风猎猎地刷动树梢。当院子里只剩下宋振和和张满全两个
人时,张满全突然委屈地垂下头,呜呜地抽泣起来。进团部大门时,哨兵已经偷偷
告诉他了,今天宴会上就要宣布新老团长交接。二十八名代表在垦区总部这一通闹
腾,反而促使总部党委下决心换掉宋振和。
“我们连累了你”张满全哽咽道。
“”宋振和苦笑着,摇摇头,拍了拍张满全的肩头。这是个长得既高大又
结实的老兵,还是个好庄稼汉子。
“满全,单独留你几分钟,是有句话要交代给你。你不是个安分的人。过去我
在这儿,不管你捅什么娄子,可以替你担待一切。从今往后,我不在了,你要为自
己担待那一切必须担待的责任。我没有那个意思,要你学成圆滑,变一条泥鳅。但
是总得学会多用用自己这颗好不容易从爹妈那儿接来的脑袋瓜吧。它还不是个
长空了的老倭瓜吧?!直来直去,捅不了,就得折!你要记住!”宋振和眼圈也红
了。他连连地倒咽几口冷气。风里都带上一些雨的潮腥味了。
“一切到此为止。跟着新团长好好干。”宋振和咬住牙关命令道。
“是。一切到此为止。不过,今天,我还得做最后一件事”
“别再犯浑了!”
“犯浑也就这一回。我得见见总部几位领导。”
“还有什么可说的?”
“团长,这几个月我们在总部新城接触了不少其他农场的老兵。谈了许多许多
其他地方的情况,接了一沓又一沓递不上去的状纸”
“是。你们在那儿包打天下咧!”宋振和挖苦道。
“我们哪敢!我们只是想帮他们往上递个话去。你没见,想往上递话的人恁多!
恁可怜”
“今天这个场合是你们递这种话的场合吗?你们知道那些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就
瞎给人递!”
“今天我们只想跟总部首长说一件跟我们木西沟、跟我们独立团有关的事。你
走了,咱们独立团要编成工程团。这消息有准头吗?”
“别在我跟前套话。”
“还要调七万劳力。要动迁阿伦古湖边四镇十八村。可这是一件根本办不成的
事。我们在那儿接到过一封很古怪的信。没写信人的姓名。但每个月都给我们寄这
样一封信,要我们把这情况递上去。据这人说,阿伦古湖水根本走不出大裂谷。我
们一共收到了七封这样的信。对了一下笔迹,全是一个人写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个疯子!“
“万一他不是个疯子呢?万一他说的全是真话呢?你想想这后果!”
“总部特设一个小组,十来个专家在勘察论证它的可行性哩!”
“可我说的是万一。让他们听一句反对的话,这没坏处。”
“好。那七封信呢?给我。我去说。”
“团长,你就别再招惹他们了。这件事由我办到底。我一个小小的代理排长,
错了,就是不让我‘代理’,也没半分损头。”
“把那七封信给我。”
“不。这件事我得亲自办。”
“好吧。你再想想吧。什么时候想通了,愿意交出那七封信来了,就让警卫来
叫我。”宋振和说着,撂下张满全,就往院门外走去。张满全追出小院。他发觉小
院已经被团部警卫班看管起来。那二十七个弟兄,围着两箩筐白面馍、两桶蛋花汤,
两脸盆莲花白炒肉片,剥着生蒜,大口大口嚼得牙根发涩的时候,也发觉他们所在
的大食堂被迺发五派来的一个连,团团看管住了。不一会儿,团机关食堂炊事班班
长奉宋振和之令,给张满全送去了一大碗蛋花汤,一大碗炒肉片,一斤白面馍,一
头生蒜,一碟油泼辣子,还给提了一暖瓶开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