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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

    但事情已然到了这一步,完全不想,他心里又难受,又不安。一种潜意识(操,又是“潜意识”)在告诉他,无论怎样都不能把劳爷托付的这两件东西轻易地交出去

    我们当然还不能说,他最后没有交出这两件东西,完全是这些潜意识起了作用。今天一大早,在李敏分家小院门外还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也促使邵长水在最后一刻,竟然会莫名其妙地“忘”了把那两件东西交给领导。

    事情是这样的:当时,邵长水经过整整一夜的长途跋涉,刚回到大列巴巷,疲惫不堪地下了车,正要去按李敏分家门铃,突然听到有人在他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邵助理”声音清脆,气息微细,似乎是个女人(女孩?)的声音。他一惊。说起“邵助理”这称呼,还有这么一段前因。前边交代过,邵长水奉命到刑侦总队报到后,总队的领导并没有按常规应做的那样,立即给他定岗定职,而且也不跟他说明其中的原因。(现在当然知道,这是领导故意安排的。他们就是要利用他这一段还没有“定岗定职”的空白身份,以便派他去陶里根做劳爷的工作。)空挂了那么七八天。他既不好意思找领导去催问,又不想闲逛,只得去光顾坐落在省公安厅大院附近街道上的一个区图书馆。他早就听说,这个区图书馆因为紧挨着省公安厅,离省中检、中法也不太远。为了充分利用这个独特的地缘条件,办出自己的馆藏特色,大概又因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缘故,它收集和收藏了在省内来说可谓最为丰富齐全的公安司法图书典籍。尤其让人感兴趣的是,它拥有一份最为全面的剪报资料,收集了从解放初到今天为止,有关省内所有公安司法活动的新闻报道资料。这份“剪报集”中当然也包括了这几十年省内破获的许多大要案的报道,提供了足够多的研究线索和资料。邵长水在省警校主讲刑事侦查学时,就有心对本省的刑事侦查史做一次系统的全面的梳理,苦于没有足够的时间,也没有足够的资料,这件事一直就搁浅在那儿。现在,时间突然间涌到了自己面前,资料也近在了咫尺“旧愿”和“积习”让他频频走进这个区图书馆的特色典藏室。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这个“特色典藏室”的管理员曹楠。曹楠大概也就二十三四岁。小丫头据说身上可能有四分之一,或八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长得俊秀清雅,白皙的皮肤下,清晰地显露出一条条细细的浅蓝色血管。她生性沉默寡言,少年老成。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称邵长水为“邵助理”邵长水笑着问过她,你干吗要封我这么个官衔?她却很认真地反问,那你让我称呼你什么?总不能叫你名字吧。邵长水笑道,叫名字又有何不可?叫名字显得亲切嘛。她却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回答,那不行。谁跟你亲切?你们这些男人别尽想好事。你要觉得叫“邵助理”不妥,那我就叫你“邵公安”但后来,她还是叫他“邵助理”

    整个省城,只有一个人称他“邵助理”就是这个曹楠。

    难道是她?

    声音像叫唤了一整夜的纺织娘,在黎明前终因困乏,变得微细而断续。一开始邵长水还不能确定这的确是有人在叫他。他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瞬间的幻听。他忙用双手使劲胡撸了

    几下脸,又扶住潮湿的门框,定定神。有几秒钟时间周围很静,只有湿重的树叶在晨风中翻动,发出一阵阵呆滞的沙沙声。就在他打算再度伸手去触摸那门铃按钮时,那幽灵似的叫唤声又在他身后某个地方轻轻地响了起来。

    “邵助理”

    这一回听分明了,的确是有人在叫他,而且那叫声也显得更加急切了一些。声音透过雨霁后在凌晨时分所形成的那一道道淡淡的雾霭,直逼他后脑勺而来。他忙回头去寻找。一个黑影很模糊地从灰蓝色的空间里飘过,并且在马路对面的几棵大树底下站住了。

    “邵助理”

    第三声。这一回听真切了。叫声就是那黑影发出的。是女孩。熟悉的,不太熟悉的?曹楠,不是曹楠?总之是个女孩。他镇静了一下自己,慢慢走了过去。

    果然是曹楠。她穿着便服。大概在门外这潮湿的白杨林里等待了很长时间,冻得嘴唇都已经有点发紫了。紧紧裹住她双肩的那个羊毛大披巾似乎也已让晨露打湿。同样打湿了的黑发则粘贴在了她苍白的两颊和显得有点过于饱满的额角上。因为寒冷,因为紧张,她不住地在打着寒战。

    “咋回子事?你待在这儿干吗呢?”邵长水惊愕地问。

    “小点儿声”曹楠惊慌地往树底的阴暗处退了退,好像非常担心让人发现了她似的。邵长水却一直站在原地没动,只是瞪大了惊愕的眼睛,疑询似的看着她;同时压低了声音,又问了句:“咋回事嘛?”

    “”曹楠定定地看着他,只是喘着粗气,哆嗦着身子,不作声。

    “瞧你冻得。走,跟我上李主任家里暖和暖和。”邵长水邀请道。他知道,这个曹楠跟省厅许多人都有来往,混得也挺熟,便发出了这样的邀请。

    “不!”小丫头很坚定地说了个“不”字,然后略有一些张惶地看着邵长水,问“劳劳叔是死死在您怀里的?”

    “也可以这么说吧。”

    “”小丫头的眼圈立刻红润了起来,问道“他临咽气前,跟您说了些什么?”

    “你打听这干吗?这跟你有关系吗?”邵长水立马警觉起来,反问道。

    “”小丫头不说话了,但仍定定地看着邵长水,似乎并不甘心在邵长水那儿一无所获,但一时间又似有点不知怎么再问下去。

    “还有啥事?有话赶紧说。啊?”邵长水催促道。他早就觉出,这丫头跟公安厅某些人的关系,可能不一般。今天似乎得到了印证。

    “”小丫头继续又犹豫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说”

    “啥话?”

    “”她又看了看邵长水,似乎还在犹豫。邵长水则没再催她。他预感她会说出什么让他感到意外和吃惊的话来。他等着。

    又等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了:“您一定觉得我今天的做派有点怪异。现在我没时间跟您解释,的确也没法让您相信我。但是但是现在我我只能说一会儿一会儿,在跟李主任汇报的时候,请您一定要有所保留。”

    “保留?为什么?你要我别跟李主任说真话?”

    “您怎么理解都行。就是就是希望您一定要有所保留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您自个儿心中一定得有数”

    “啥叫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能说得明白一点吗?”

    “对不起天快大亮了咱们以后有机会再谈”说着,她便匆匆离去。但向白杨林深处走了没几步,她却又回过头来,走到邵长水身边,低声说道“有个情况,您可能还不知道,那个判了死刑的副市长,最高院不是已经做出决定,暂缓执行他的死刑判决了吗?!”

    “是啊。这又怎么了?”

    “他死了。”

    “死了?”邵长水重重地一震,赶紧说“怎么可能!?”

    “消息来源绝对可靠。他死了,突然之间就死了。”

    “死在哪儿?”邵长水追问。

    “当然是死在看守所里。”

    “看守所里?怎么死的?”

    “说是自杀。”

    “自杀?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判死刑这么长时间,他都没自杀,现在决定暂缓执行他的死刑判决了,有可能活下来了,反而去自杀了。从逻辑上、常理上说得过去吗?”邵长水分析道。

    这时,从李敏分家的院门里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像是有人在院子里走动。小丫头便慌慌地走了,迈着细碎的步子,严严地裹着那块羊毛大披巾,双手抱在胸前,佝偻起略显饱满的肩膀头,很快消失在阴暗潮湿的林间深处。

    看着小丫头的背影远去,邵长水的心再一次被搅乱。如果换一个这样年纪的小丫头,来找他说这么一番话,他绝对会付之一笑,不加以理睬。但这话从曹楠这么个丫头嘴里说出来,他却感到异常沉重。就因为她可能跟省厅里的某些人“关系不一般”可他并不具体了解他们这关系到底是怎么的“不一般”接触了几回,他只具体地感觉到小丫头为人比较稳重,内向,头脑清楚,不乏主见,也就如此而已,居然来“警告”他,在汇报时,对堂堂省公安厅办公室的前主任要“有所保留”她知道自己是吃几碗干饭的吗?但她是怎么知道我今天要向李敏分汇报的?怎么知道我今天一大早会从陶里根赶回来?我和李敏分之间的这点事,连厅里的许多领导都不知情,她怎么掌握得那么清楚?居然还来“警告”我?!这小丫头是什么人?难道说,这位李前主任也卷进了事件里?如果他卷进了,一个跟公安厅没有任何直接工作关系的小丫头又怎么能知晓?事情好像有点乱了套似的。

    邵长水又默默地朝白杨深处打量了一眼。这时,天光渐渐转明,曹楠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但刚才在打量小丫头时,邵长水却发现,几天不见,小丫头居然明显消瘦了。而在邵长水疑虑重重地打量她的时候,她也在瞠瞠地打量着邵长水。在她清澈的眼神中,淡淡地浮漾着一绺忧虑,一丝不安。但这点忧虑和不安在她目光中表现出来,居然像清晨湖面上飘动的那一层浅灰色的雾纱一样,委婉、缠绵和坦然。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难以捉摸。有的浅薄得要命,除了金钱和自己,除了电脑游戏中那些个精彩的虚幻世界和另一些同样浅薄得要命的歌星影星,他们啥也不知道不关心,也不想知道不想关心。有的,却又清醒得要命,反叛得厉害,绝对不承认“现实的就是合理的”这个流行了很久的“准公理”以谁也无法探知的心态“张狂”地,却又极其生动地做着接管这世界的准备。他很难把曹楠完全归到这两类中的哪一类中去。但直觉告诉他,小丫头今天的行动是经过认真斟酌的。她没乱来。乱套的肯定不是她,也不应该是这个世界。当时他只问了一句:“一会儿,如果我要找你,怎么个找法。”小丫头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我有您的手机号。我跟您联络吧。”

    天呐,她,一个区图书馆的管理员,居然会有他的手机号。她到底是什么人呐。

    后来,邵长水在汇报过程中,特别注意到,李敏分一字没提那个副市长已经“突然死去”的事。

    是他不知道这个消息,还是故意不想告诉他?

    以李敏分在上层拥有那么多重要的内部关系来看,他不知道这消息的可能性极小。看来是不想告诉他了。这也没什么,在公安系统内,一向以来都有这么个好传统,不该你知道的事,同志们之间不会随便乱传乱说的,也不会去瞎打听。

    但是,即便是个傻蛋,也会从接连发生的这三件事之间(最高人民法院下达暂缓执行死刑命令、劳东林因“车祸”暴死和“副市长”突然“自杀”),感觉出一点什么来。李敏分有意向他隐瞒“副市长自杀”这个消息,是不是为了不让他感觉出这里必然存在的某种联系?不希望他由此做出某种推断?难道难道,这个李敏分跟劳爷之死、副市长之死真有什么掰扯不开的牵连?

    另外,曹楠要是没有掌握一点李敏分的什么“情况”她绝对不会老清黑早地上李家门口来堵他,更不会让他在汇报时一定要对李敏分“有所保留”

    那么,曹楠到底又掌握了李敏分的一些什么“情况”呢?

    她,一个区图书馆的管理员,怎么会搞到李敏分的情况?为什么要去搞李敏分的情况?等等等等。真可以说是越想越复杂,越捉摸越糊涂。

    也许,一切都是这小丫头“编造”出来的。她原先就患有精神狂想症?

    后来的时间里,他忐忑他焦急地等待着曹楠的电话。但一个上午过去了,曹楠却一直没来电话。邵长水托人从侧面去区图书馆了解了一下,证实小丫头精神正常,头脑清醒。这反而让他更“迷糊”了。快到中午时分,还不见来电话,他真有点急了。一直到要开饭了,办公室的人都去了食堂,仍不见有电话来。他主动往区图书馆那儿打了个电话。没人接。想了想,干脆去瞧瞧吧。区图书馆里已经没人了。大门二门都锁上了,整个院里都空空荡荡的。他掏出手机来查看,显示屏上也没有“未接电话”和“短信息”的显示。奇怪啊!她天不亮,跟救火似的赶到李敏分家门口来堵他,这会儿怎么又完全不见动静了呢?到底在搞啥名堂?!他在紧闭着的图书馆大铁门前默默地发了会儿呆,决定先去把午饭吃了再说。

    刑侦总队在省厅大院左翼副楼的顶层。整占了一个楼层。他按往常的惯例,没坐电梯,是走着往下去的。刚走下一层去,透过通平台的玻璃大门,随便地向下扫了那么一眼,却让他吃了一大惊。他看到,曹楠那小丫头正跟李敏分肩挨着肩地,走出他们省厅的食堂,走过大院的中心花圃,正向大院的后门外走去。两人神情亲和,好像在小声地说着什么悄悄话。他立即倒吸了口凉气。难道说,今天老清黑早,在李家小院门前白杨林里发生的事,只是李敏分借助曹楠小丫头,故意导演来考验他的一场“戏剧小品”而已?难道说,省城的人际关系,也会像某些名利场上显示的那样,充满着“险恶”和“阴谋”?他不敢相信,当时在白杨深处,曹楠脸上显示出的那种忧虑和焦急,苍白和抑郁,全是“演”出来的。他更不相信中国当代会有这样演技高超的演员,能在自己的眼神中“扮演”出那样一种神情,要知道那是一种发自灵魂底部的战栗和忧虑啊。一向声称自己身上没有一点艺术细胞,也从没有演艺经历的邵长水却坚信,这样一种战栗和忧虑是绝对伪装不出来的,也是表演不了的。况且曹楠压根儿就不是个演员。她年轻,也许会幼稚,但绝不虚饰。但是但是,又怎么来解释眼前这个景象呢?

    人类啊,难道你只能在自私和虚伪中奔突贲张吗?

    他呆立在那儿,目送着这两人出了大院。随后,李敏分上了一辆等候在大院后门口的红旗车。曹楠等那车开走后,一边向不远处的区图书馆走去,一边掏出手机,不知在给谁拨号。几秒钟后,邵长水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慌忙掏出手机来看,正是曹楠打来的。

    “说话方便吗?”曹楠问。

    “”邵长水愕愣了一下。一时间,他居然有些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了。

    “喂,是您吗,邵助理?怎么不说话?”曹楠问。

    “啊是我。你说,咋的了?”邵长水忙回答,竟然有一点语无伦次了。

    “什么‘咋的了’?不是说好,咱们约时间要见一面的吗?”曹楠反而显得很有理,也很有“成竹”似的。

    “啊对。见面。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哩。你说,啥时间见,在哪儿见,听你的。”

    放下电话后,他却呆坐了好一阵。

    真去见她,还是就此回避不见?

    如果按邵长水过去的脾性和习惯,他指定是要回避了,不会再去见她。凡是领导没指派的事,在他,一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又是这么一个小丫头,你去跟她再蘑菇个啥嘛?但今天,邵长水却有点“反常”了。他想去见她。而且非常想去见她。为了劳爷?为了那一天一夜的陶里根之行?为了接二连三发生的大事小事迷事浑事?为了心头凝结的所有的谜团?一切都说不好。反正他想去见见这个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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