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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生下来以后专门在医院里作过各项检查,医生说你在各方面都比别的孩子长得全。"她看着我。
全?什么叫全?
"可惜白生了!"她叹口气,不再看我。
白生了?什么叫白生了?
妈妈在文革的经历才使她变成了个"妈妈"。她一下老了,白头发突然出现,头发直了,垂在脸前,脸上的肉松了,眼睛也小了。眯缝着眼看我,不再用手去弹桌子面。看着她那副样子,让我跳芭蕾舞唱戏吊嗓子干什么都行,只要她再变成"安娜"。但没准儿哪天,她那股"安娜"劲儿又来了,我只好再逃。
至于大表姑,大家都说她是个"全乎"人,在乡下的时候被看成是吉利干净的象征,混丧全请她帮忙。可她一辈子没有过男人,也不知怎么就落个"全乎"。有本书叫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可我大表姑一个人就"全乎"了。
"起床啦吃早饭啦上幼儿园啦今儿梳什么样的头呀?跳荷花舞那样的吧瞧,新连衣裙,百褶的,转圈儿哟,跟大伞似的。"大表姑拿我当她的模特儿。
"大表姑我们在幼儿园转圈儿比裙子大的时候,男生就趴在地上往上面看,就像这样儿"我学。
"哎哟可不得了,坏孩子。跟男孩儿玩儿的时候可得当心。"
在幼儿园玩了一天"揭发小朋友",晚上回家做梦梦见抓特务。早晨醒来遍地是落花。
"看院子里多好看,去演吧。"大表姑塞给我一个小花篮儿,给我梳了一个唱戏的"小姐头",穿上新做的连衣裙去院子里"葬花"。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什么来着?大表姑?"我刚扭两下就忘了。
"有谁怜?"大表姑早就把花替我扫好了,放进我的小花篮儿里。
"有谁怜?下面什么来着?"我一扭台步就忘了词儿。
"游什么来着?"大表姑反过来问我。
"哦,对了!游系软系飘春系,落系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忍踏落花来复去,明年闺中知有谁,不管桃飞与李飞,一年三百六十日,花落人亡两不知!"我一边扭台步,一边胡唱。
"这么快就唱完了?你这孩子乱唱!"大表姑干脆拿把大扫帚吧花瓣"吭吭吭"几下全扫在一起了。
"埋吧。"她说。
"大表姑,我这衣服也不像啊,干明再做一身唱戏的衣服给我吧。"我提着我的"千层百褶裙"。
"干明咱不唱林黛玉了,太悲切,咱赶明儿雪杨贵妃了。"她把花瓣撮进簸箕里倒进垃圾箱。
"林黛玉跟贾宝玉好是么?"
"那都是老话了,旧社会的事,现在这么大点儿的孩子不兴谈这个,出去别乱说。赶明咱学唱杨家将了。"
大表姑有一箱子处理品,皮鞋、布料、手表、皮包、毛衣、绸衫她在过节或带我出去逛商店时穿,全穿上还是看起来像"世代贫农"。
她看小人书但是会背唱词。还懂得戏。他只要去一次饭馆就会做那儿的菜。她看一下画报就会模仿并设计新服装。如果拿时候有"christiandior",她会仿造一系列"dior"产品。
她以她的"全乎"自豪,一辈子主张"男女授受不亲";她为妈妈和爸爸在一块儿睡觉而害臊;她说我出嫁前最好别跟男孩子说话;"除非你跟他定了或者我看他不错。"什么叫我跟他定了她看着不错?我不说话怎么"定"?她看着不错管屁用。
所以等杨飞跟我好了十年最后决定不当我"丈夫"时,我飞快地就叫大表姑和妈妈一起为我跳了一个她们看着"不错"的,飞快地结婚有飞快地离,弄得她俩看着我的时候跟看"处理品"似的。
妈妈和大表姑两人愈长愈像,就一起穿套裁出来的一样的衣服。有时你能看见两个圆滚滚的蓝或两个圆滚滚的灰;有时你能看见两个圆滚滚的透明麻布衫;一个里面透出断了带子的破胸罩和两个垂在肚子上的rx房,一个里面透出比肚子矮一截的两个处女似的小乳头。妈妈的房间里有烟味儿还有书,大表姑的房间里有廉价花露水味儿还有个今天穿牛仔裤明天穿起超短裙的小洋娃娃。
"头一年栽花花没成,
第二年栽花霜皱了,
第三年赶上发大水
哎哟我的妈"大表姑唱。
"你必须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娃子对我说。
她老是有她的生活方式。小学是梦想做大使夫人,穿的衣服全跟童话电影里的似的;后来想当掏粪工,路过粪车就故意拼命闻味儿;后来想当芭蕾舞演员,每天穿一双前边垫毛线的布鞋练者用脚尖走路。后来我们都各自上了中学,她又开始热衷于拉手风琴,因为拉的曲调"不健康",被她中学工宣队收入"三性学习班",凡有枪毙人的大会学校都让她去旁听受教育。
文革后她决定养猫,一下养了七只。那时养猫不合法,猫们只好挤在她那一间屋里吃喝拉撒睡,臭气熏天,好不容易盼到政府下令鼓励市民养猫除耗子,有只猫一高兴从阳台上跳下去摔断了腿。
"你必须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她再三说。
我在她家过夜,猫们在我肚子上跑来跑去,它们夜里全不睡,从大衣柜顶上往下跳着玩儿,那我们的肚子当海绵垫儿。砸得我哎哟叫,娃子就哈哈笑。她吃方便面猫吃红烧鱼,我离婚后她送我一只从黑市上买的狗。
政府还没下令养狗,打狗队天天巡逻,抓到狗必杀。我的狗的名字叫"傻蛋"。
"傻蛋"没权利上街拉屎,我只好训练它把屎拉在一张报纸上。可它不理那张报纸,非到处乱拉,拉完后跳到我床上一坐,屁股上的屎就沾在我床单上。
"洗澡去!"我把它扔进澡盆,它每次洗完澡都可怜兮兮的发抖、尖叫,趴在电炉旁流眼泪。
"傻蛋"和我同吃同睡,除了它睡觉的地方它不拉屎,其他地方都拉遍了,有人告诉我到晚上偷偷带它出去拉,可它从早晨一睁眼就开始一直拉倒晚上,好像直肠子。
在我离婚后杨飞突然决定结婚前他跑到我这儿来"叙旧",十年的关系不容易,他当初用艺术家的傲慢拒绝当我"丈夫",等我突击结完婚,他又渴望起"家庭"来,飞快地找了个"妻子",刚要结婚听说我又离了。
"为什么?"他问我。
"快速过渡法。"我说。
"我怎么办?"
"去结婚吧。"
"快速过渡法"就有一个好处是万事重新开始。杨飞那天晚上决定留下当我的"情人"。可是到了睡觉时间,"傻蛋"就准时地跳到我床上来。
"去,下去!"杨飞顿时败兴。
"下去吧,傻蛋。"我也说。
"傻蛋"看着我,跳到我身边舔我的脸,然后冲扬飞大叫。
"下去!傻蛋!"我厉声说。
它受了惊,呆住,看着我不动。
"下去!你下去!"
它突然冲着我大叫起来。
我抱起它,把它放在门外,把门锁上。
尽管如此,我和杨飞躺在床上什么也没干。
"傻蛋"在门外叫个不停。
我那点儿起码想向扬飞诉苦的情绪都让它搞没了。
我起来打开门,它飞快地跑进来,跳上床,带着屎臭气死活不下去了。谁碰它它就叫,然后它拱在我与扬飞之间打呼噜。
"一更里鼓儿催,谁也不认得谁。嗯哎哟,嗯哎哟,哎来哎嗨咿呀,哎来哎嗨咿呀,嗯哎哎嗨哟"我梦见大表姑。
"我们还是各自往前走吧。"早晨杨飞起来穿上衣服亲了我脑门子一下就走了。他再也没来。
我抱着"傻蛋"哭,"傻蛋"不停地打嗝。
"它这么打嗝可不好。"娃子两天后来了。"傻蛋"还在打嗝。
"不知怎么了,是不是吓着了?"我想起哄它下床的事来。
"可怜。"娃子说。
谁可怜?我心里嘀咕,嘴上没说,过两天,"傻蛋"发起烧来,我也发起烧来。
"不好了,我们俩全病了,快来看看吧。"我打电话给娃子。
"什么?它病了?!"娃子的第一反应是"傻蛋"。
"我也病了!我在发烧,我们俩都不停流眼泪。"
"是不是你传染了它?"
"是它传染了我!"
"噢,可怜!"
"要是我们俩都死了呢?"我故意问。
"你死不了。"她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