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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隆维斯特再次在赫德史塔下火车时,天空粉蓝,空气冰冷。车站墙上的温度计指着零下十八度,他穿错步行鞋了。与上次不同的是,弗洛德并未开着暖气车来接人。布隆维斯特只告诉他们抵达日期,却未告知车班时间。他本打算搭巴士前往海泽比,但拖着两只沉重行李加上一个肩背包实在费力,因此便穿越广场到出租车招呼站。

    圣诞到新年期间,整个诺兰海岸区下了不少雪,从锄雪机所铲出的一堆堆白雪看来,赫德史塔的道路清洁队应该是全员出动了。出租车司机名叫胡森,车窗上贴了他的登记证。当布隆维斯特问起前几天是否气候恶劣,他点了点头,以浓厚的诺兰口音说这是数十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风雪,并深切后悔没有到希腊去过圣诞假期。

    布隆维斯特指引司机开到范耶尔刚铲过雪的庭院,将行李卸到圆石路面后,目送出租车掉头驶向赫德史塔。这时候他忽然感到孤独不安。

    他听见身后有开门声。只见范耶尔裹着厚厚的毛皮大衣,穿着厚重皮靴,还戴着附耳罩的帽子。而布隆维斯特只穿着牛仔裤和一件薄薄的皮夹克。

    “你若打算住在这里,这个时期就得学着穿暖和一点。”他们握了握手。“你确定不要待在主屋吗?不要?我想最好还是赶紧把你安顿到新居去。”

    他与范耶尔、弗洛德谈定的条件之一,就是得让他有自己的生活空间,可以自行料理家务、来去自如。范耶尔带着布隆维斯特朝着桥的方向往回走,接着在桥尽头附近,打开另一个刚铲过雪的庭院大门,里头有间小木屋。屋子没上锁。他们走进简朴的门厅后,布隆维斯特总算松了口气放下行李。

    “这里是我们所谓的接待宾馆。要待久一点的客人,通常会安排住在这里。一九六三年,你和你父母便住在这儿。这是全村最老的建筑之一,但已经重新装修过。今天早上我已吩咐管理员尼尔森生了火。”

    屋内有一间大厨房和两间较小的房间,共约五十平方米,其中厨房便占了大半而且相当现代化,除了电炉还有个小冰箱。面对前门的墙边摆了一个旧铁炉,稍早确实已点了火。

    “除非天气酷寒,否则用不上壁炉。门厅有个柴箱,柴房在屋后。这栋屋子今年秋天没人住过。通常开电暖器便已足够,只是要小心别在上头挂衣物,以免引起火灾。”

    布隆维斯特四处瞧瞧看看。屋子三面采光,坐在餐桌前还能看到大约三十公尺外的桥。厨房的陈设包括三个大橱柜、几张餐椅、一条旧板凳和一个书报架。摆在最上面的是一九六七年出刊的目击杂志。角落里有张小桌子可以当书桌。

    有两扇窄门各通往较小的房间。右边最靠外墙那间几乎只是个小隔间,除了书桌、椅子各一之外,墙边还有几个书架。另一间夹在门厅与小工作室之间,是个很小的卧房,里面有一张狭窄的双人床、一个床头柜和一个衣橱,墙上悬挂了几张风景画。屋里的家具和壁纸都已老旧褪色,却散发着干净清新的气味。有人用肥皂水刷洗过地板。卧室还有另一扇门与门厅相连,那儿有一间由储藏室改装成的淋浴间。

    “用水可能会有问题。”范耶尔说:“虽然今天早上检查过了,但水管埋得不深,如果继续这么冷下去,可能会结冰。门厅里有个水桶,必要时就上我们那儿取水吧。”

    “我需要电话。”布隆维斯特说。

    “已经预约了,工人后天就会来装。这里如何?你若改变心意,随时欢迎你搬回主屋。”

    “这样可以了。”布隆维斯特回答。

    “好极了。离天黑大约还有一小时,我们出去走走顺便让你熟悉一下环境好吗?建议你最好穿上厚袜和靴子。前门旁边就有。”布隆维斯特听取他的建议,并决定隔天去买长内衣和一双好的冬鞋。

    老人一开始先介绍对街邻居根纳尼尔森,他是范耶尔的助理,范耶尔总是称呼他“管理员”不过布隆维斯特很快便发现他应该是海泽比岛上所有建筑的总监督,而赫德史塔也有几间屋子由他负责。

    “他父亲是马纽斯尼尔森,我在六十年代的管理员,也是帮忙处理桥上意外事故的人之一。马纽斯退休了,现在住在赫德史塔。根纳和妻子海伦住在这里,孩子们都搬出去了。”

    范耶尔停顿一下整理思绪,接着说道:“麦可,你来到这里的正式说法是为了替我写自传,这样你才能有借口查探所有黑暗角落、提出问题。至于真正的任务只有你、我和弗洛德知情。”

    “我了解。我也要再重申一次:我想我无法解开这个谜底。”

    “我只要求你尽力。但在其他人面前说话要小心。根纳今年五十六岁,也就是说海莉失踪时他十九岁。有个问题我一直没有得到解答——海莉与根纳处得不错,我想他们之间应该有某种纯真浪漫的情愫。总之根纳对她颇有好感。不过她失踪当天,根纳入在赫德史塔,和其他人一起被困在大陆那边。由于和海莉关系特殊,他受到特别仔细的盘问,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他整天都和朋友在一起,直到傍晚才回到这里来。警方查证了他的不在场证明,完全没问题。”

    “我想你八成列出了岛上所有人的名单,以及他们当天所做的事。”

    “没错。我们接着走吧。”

    他们在小丘上的十字路口停下,范耶尔指着如今用来停泊游艇的旧渔港。

    “海泽比岛上所有土地都属范耶尔家族所有——或者说得明确些,是属于我所有,只有‘东园’的农地和村里的几栋屋子例外。渔港那边的几间小屋是私人所有,不过都是避暑木屋,冬天里多半空着,除了最远的那间之外——你可以看到烟囱在冒烟。”

    布隆维斯特看见烟袅袅升起。此时的他感到寒意彻骨。

    “那间破旧屋子总有风灌进去,但一年到头都有人住。尤金诺曼就住在里头。他已经将近八十岁,是个蹩脚画家。我觉得他的作品没什么价值,但他却是挺有名的风景画家。你可以说他是村里非有不可的怪人。”

    范耶尔带领布隆维斯特往岬角端走去,并一栋栋地介绍沿路住家。村中道路西侧有六栋建筑,东侧有四栋。第一间离布隆维斯特住的宾馆与范耶尔主屋最近,属于亨利的哥哥哈洛德所有,是一栋两层楼的长方形石砌建筑,乍看之下似乎无人居住。窗帘合拢,门前小径也没有打扫,堆着五十公分深的积雪。再一细看,却可看见从路边拖行到门口的脚印。

    “哈洛德是个孤僻的人。我和他从未正眼看过对方,除了因公司事务起争执外——他也是股东——我们这六十年来几乎没说过话。他已经九十二岁,是我四个哥哥当中唯一还活着的。细节我稍后再告诉你,不过他受过医药专业训练,大半辈子都在乌普萨拉执业,直到七十岁才搬回海泽比。”

    “你们彼此不喜欢,却又比邻而居。”

    “我很讨厌他,也宁可他留在乌普萨拉,可是屋子是他的。我说话像个无赖,是吧?”

    “像个不喜欢自己兄弟的人。”

    “我一生中的前二十五年都在为哈洛德这种人辩解,因为我们是家人。后来我发现有血缘关系不一定会有爱,我实在没有理由替哈洛德说话。”

    下一间的屋主是伊莎贝拉,海莉的母亲。

    “她今年就满七十五了,还是和以前一样时髦、虚荣。她也是村里唯一会和哈洛德交谈、偶尔去探视他的人,不过他们并没有太多共通点。”

    “她和海莉的关系如何?”

    “问得好。女性也得列入嫌疑人名单。我说过她大多时候都丢着孩子不管,我虽然不能肯定,但我想她只是没有责任感,并非坏心眼的人。她和海莉从未亲近过,却也不是敌对状态。伊莎贝拉也许很固执难应付,但偶尔脑筋却不太清醒。你见到她就会明白了。”

    伊莎贝拉的邻居是哈洛德的女儿西西莉亚。

    “她结过一次婚,住在赫德史塔,但约莫二十年前离开丈夫。我是屋主,是我提议让她搬进来。她是老师,在许多方面都与她父亲大相径庭。我可以再补充一点,她只有在必要时才会和父亲说话。”

    “她几岁?”

    “一九四六年出生,所以海莉失踪时她二十岁。没错,当天她也是岛上的宾客之一。西西莉亚或许看似不懂事,其实她比大多数人都机灵,别太小看她。如果有人察觉你的目的,那一定就是她。所有亲戚当中,她可以说是我最看重的人之一。”

    “意思是说你并不怀疑她啰?”

    “我没这么说。我希望你毫无拘束地思考整件事情,不要管我怎么想、怎么认为。”

    最靠近西西莉亚住处的房子也属亨利名下,但出租给一对老夫妻,他们曾是范耶尔集团管理团队的成员,在八十年代搬到海泽比岛,因此与海莉的失踪无关。下一栋的屋主是西西莉亚的哥哥毕耶范耶尔。自从毕耶搬到赫德史塔的现代化住家后,屋子已经空下多年。

    道路两旁的住屋多半是二十世纪初坚固的石造建筑。最后一间风格却不同,是一栋由建筑师设计、白砖搭配黑窗框的现代住宅。地点很棒,布隆维斯特看得出来屋顶上必然有美景可赏,向东面海,往北则可眺望赫德史塔。

    “那是马丁住的地方,就是海莉的哥哥,范耶尔公司的总裁。这里原本是牧师的住所,七十年代惨遭火灾之后,马丁在一九七八年接任总裁时盖了这栋房子。”

    住在道路东侧最后一栋房子的是亨利的哥哥葛雷格的遗孀——叶妲范耶尔和她儿子亚历山大。

    “叶妲体弱多病,患有风湿症。亚历山大手上握有范耶尔公司的少数股份,不过他自己也经营一些事业,包括餐厅等等。通常他每年都会在加勒比海的巴巴多斯岛待上几个月,因为在当地投资了不少观光事业。”

    在叶妲和亨利住处之间有一块土地,上头有两栋较小的空屋,专门用来接待亲朋好友。亨利家另一边是另一个退休职员与妻子的私人住宅,冬天里空着,因为夫妻俩去了西班牙。

    他们又回到十字路口,行程也告一段落。暮色开始降临。布隆维斯特主动开口。

    “亨利,我会做你请我来做的事,我会替你写自传,也会顺应你的要求,尽可能仔细而严谨地看完所有关于海莉的资料。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并不是私家侦探。”

    “我没有抱任何期望。”

    “那就好。”

    “我是夜猫子。”范耶尔说:“所以午餐过后,你随时可以来找我。我会在这里为你安排一间工作室,你随时可以来用。”

    “不用了,谢谢。宾馆里已经有工作室,我在那儿就行了。”

    “随你高兴吧。”

    “如果需要找你谈话,我们可以在你的工作室谈,但我不会今晚就开始向你丢问题。”

    “我明白。”老人似乎给人一种胆怯的错觉。

    “要看完这些文件得花上几星期。我们由两方面着手。我们每天见面几个小时,关于自传所需的资料,我要拜访你。当我开始对海莉的事有疑问想和你讨论时,我会告诉你。”

    “听起来很合理。”

    “我希望工作能完全自由,也不会设定工作时数。”

    “该怎么做,你自己决定。”

    “我想你也知道我得入狱服刑几个月。不知道确切时间,但我不打算上诉,所以很可能就是今年的某段时间。”

    范耶尔皱起眉头。“那不行,若遇上这个问题就得想办法解决。你总可以要求缓刑吧?”

    “如果狱方允许,手边数据又充足,也许可以在狱中写你的书。还有一件事:我仍然是千禧年的所有人之一,而杂志社至今仍未渡过危机。万一出什么事需要我回斯德哥尔摩,我就得放下手边的事跑一趟。”

    “我不是把你当农奴看待。我要你彻底完成我交付的任务,但你当然可以设定自己的时间表,以你认为适当的方法做事。如果需要休息一下,也不必客气,但若是让我发现你没有在工作,就视同违约。”

    范耶尔的目光移向远方桥面。他身形瘦削,布隆维斯特觉得此时的他仿佛一尊忧郁的稻草人。

    “说起千禧年,我们应该来谈谈它目前面临什么样的危机,以及我是否能帮得上忙。”

    “你能帮上最大的忙,就是现在立刻将温纳斯壮的人头端到我面前。”

    “不,我不打算这么做。”老人冷冷看着布隆维斯特。“你之所以接下这份工作,完全是因为我答应揭发温纳斯壮,如果我现在把数据给你,你可能随时喊停。一年之后,我再把数据给你。”

    “亨利,请原谅我这么说,但我可不确定一年后你还活着。”

    范耶尔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望向渔港。

    “说得对。我会跟弗洛德商量一下,看看有无解决之道。不过有关千禧年,我或许能帮上其他忙。据我了解,广告商已经开始抽手。”

    “广告商是眼下的问题,不过危机还不只如此。主要是信心问题。如果没人想买杂志,不管有多少广告商都没用。”

    “这点我明白。我虽已隐身幕后,但毕竟仍是一家颇具规模的大公司的董事。我们总得做广告宣传。这件事以后再谈吧。你想不想吃晚餐”

    “不了。我想先整理东西、添购一点必需品,顺便到处看看。明天我要去赫德史塔买些冬天衣物。”

    “好主意。”

    “我希望你将有关海莉的档案搬到我那儿去。”

    “处理这些东西要”

    “非常小心,我知道。”

    布隆维斯特回到宾馆,进屋时牙齿不停打颤。窗外的温度计指着零下十五度。和范耶尔散步了将近二十分钟,他第一次觉得这么冷。

    他花了一小时将屋子收拾成未来一年的家的模样,衣服收进卧室衣橱,盥洗用具放进浴室陈列柜。第二件行李其实是个有滚轮的大箱子,他从里头拿出书、cd、一架cd播放机、笔记本、一台三洋录音机、一台全友扫描仪、一台手提喷墨打印机、一架美能达数码相机,以及其他许多他认为流放一年必备的物品。

    他将书与cd连同两个存放有关温纳斯壮资料的讲义夹放到工作室的书架上。那些数据已经没有用,但他就是丢不开。他总得想办法将那两本讲义夹变成日后继续发展事业的基石。

    最后他打开肩背包,将笔记本电脑放到工作室的书桌上,然后停下来,怯怯地环顾四周。住在乡下果然好处多多:宽带网络线没地方插,甚至没有电话插座可以连接调制解调器。

    布隆维斯特用手机打给瑞典电信公司。经过一番周折后,对方总算找到范耶尔为宾馆申请电话的记录。他想知道这线路能不能使用adsl,对方告知通过海泽比的中继站是可以的,不过需要几天时间。

    布隆维斯特整理好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多。他穿上一双厚袜和借来的靴子,并多穿了一件毛衣。出了前门他忽然定住,屋主没把钥匙给他,而依据他大都市居民的直觉,又很不愿意不锁门。他走回厨房,一一打开抽屉。最后发现食品储藏柜的钉子上挂了一把钥匙。

    气温又降了两度。他快步过桥,爬上小丘,经过教堂。昆萨姆超市就在三百公尺外,十分便利。他塞了满满两大袋的用品,搬回家后又再次过桥。这回他进了苏珊桥头咖啡馆。站在柜台后面的女人五十来岁年纪,他问她是不是苏珊,然后自我介绍说往后肯定会是常客。这个时间店里只有他一个客人,他点了三明治又买了一个面包以后,苏珊替他倒了杯咖啡。他从报架上拿了一份赫德史塔快报,坐到可以看见桥和教堂的桌边,教堂外的灯已亮起,看起来有如圣诞卡片。大约四分钟之后他才开始看报。唯一有趣的是一则简短新闻,报道当地一名政治人物毕耶范耶尔(自由党)准备投资赫德史塔一个it高科技发展中心的消息。麦可一直坐到六点咖啡馆关门才走。

    七点半,他打电话给爱莉卡,却无人接听。他坐在厨房板凳上,试着阅读小说,根据书的封底介绍,这是一名伸张女权的少女初试啼声的佳作。小说描述作者在一趟巴黎之旅中,如何试图掌控自己的性生活。布隆维斯特不禁暗想:如果他以高中生口吻写一本关于他自己性生活的小说,也能算是女权主义者吗?恐怕不行。他买这本书是因为出版社将这名首度写作的小说家喻为“新生代的卡琳娜莱柏1。他很快便确定无论就风格或内容而论,这都不是事实。他将书搁置一旁,转而看起五十年代中期记录杂志里的卡西迪牛仔2事。

    每半小时都会听到教堂传来简短、隐晦的钟声。对街管理员住家的窗口亮着灯,却看不到屋内有人。哈洛德的屋子是暗的。九点左右,一辆车驶过桥面,消失在岬角那头。到了午夜,教堂外的灯熄了。这显然是海泽比在一月初某星期五晚上所能提供的所有娱乐。四下里静得可怕。

    他又打一次电话给爱莉卡,电话转到语音信箱请他留言。他留了话,然后关灯上床。他入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继续待在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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