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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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淳朴,因此,从小镇到小镇,你可以毫无危险地同许多人结交。我又感到了安全稳妥如在故里,于是暗下决心,将来回到巴塞尔以后,我要到普通人中间去寻找接近人生的路,不再重返社交界。
在佩鲁贾和阿西西,我的历史研究重又获得了生机和意义。那儿连日常生活也是一种乐趣。不久,我的有病的心灵又开始复元,并架起了通往生活的便桥。我在阿西西的女房东是一位健谈而虔诚信教的蔬菜商,我同她谈论过几次关于圣徒方济格的事迹,她便同我结下了亲密的友谊,还到处宣扬,给我带来了一个严格的天主教徒的名声。虽说我不配享受这种荣誉,但由此而来的好处是人们不再怀疑我是异教徒了。往常,任何外来人都会被贴上这种标签。这样,我便可以深入地同人们交往。这位太太名叫安农齐亚塔纳尔迪尼,三十四岁,寡妇,身材高大,很懂礼貌。星期天,她常穿一件颜色明快的花裙衫,象是过真正的节日,除了耳环以外,胸前还挂上金项链,项链上有不少金箔圣牌闪闪发光,玎玲作响。她走到哪里,都带着一本银套祈祷书,使用起来一定非常笨重;还有一挂带银链的念珠,黑白相间,十分美观,使用起来当然灵便得多。在两次进教堂之间的时间里,她常坐在凉廊里,向赞叹不已的女邻居们一条条地列举缺席的女教友们的罪孽,在她那虔诚的圆脸上,浮现出一个同上帝和解了的灵魂的动人表情。
我的姓名当地人念不出来,我干脆自称彼耶特罗先生。在美好的金色夜晚,我们一起坐在窄小的凉廊里,还有邻人、孩子和猫,或者呆在店铺里,四周是水果、蔬菜篮子、种子盒子和挂着的熏肠,诉说各自的经历,谈论庄稼的年景,抽一根雪茄,或者各人吃一块甜瓜。我讲述圣方济格的事迹,波蒂翁库拉教堂和方济格教堂1的历史,圣克拉拉2以及最初的教友。大家认真地听着,提出无数细小的问题,称颂这位圣徒;接着谈起新近发生的轰动一时的事件,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大家特别爱听的是强盗抢劫和政治争斗猫、孩子和小狗在我们中间玩耍、打滚——
1波蒂翁库拉教堂是圣方济格行乞募捐修复的一所小教堂,也是他常住之所,最后死于此地。方济格教堂是在圣方济格坟墓所在的教堂之上加盖而成的寺院。
2圣克拉拉(1194—1253),追随圣方济格,于1212年建立第二方济格会。
出于我自己的兴趣,也为了保持我的好名声,我便到各种传奇中去搜寻富有教益的动人故事。使我喜出望外的是,在我携带来的少量书籍中,有一本阿诺尔德1的族长和其他受神恩者的生平,我便将其中一些天真无邪的轶事稍加改编用意大利俗话俚语翻译出来。过路的人也站住脚,听上片刻。聊上几句。一个晚上,在场的人总要更换三、四次。唯有纳尔达尼太太和我从头至尾坐在那里。我身边放着整瓶红酒,我在酒上的花费之大,给过着贫困和中等生活的小百姓留下深刻的印象。渐渐地邻家腼腆的姑娘也不见外了,她们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参加谈话,问我讨张小画片,开始相信我的圣徒气质,因为我既不开玩笑叫她们为难,看来也根本不象是便想求得她们的亲近。她们中间有几个大眼睛的绝色佳人,仿佛是从佩鲁基诺2的画中下到人间来的。我喜欢她们,看到她们善意地打趣说笑,我心中感到高兴,可是我从未对她们中间哪一个产生过爱情,因为她们当中的美人都太相象了,所以我始终不把她们的美看作个人的优点,而只看作是种族的共性。乌泰奥斯皮内利也常来,他是个年轻小伙子,面包师的儿子,狡猾、幽默。他会模仿许多动物,件件丑闻他都了若指掌,满脑子大胆诡诈的盘算,做出来叫人笑破肚皮。他专心听我讲述传奇故事;比谁都要虔诚和谦卑,然后他用幼稚的口吻,提出恶意的问题、譬喻和猜测,拿圣徒开玩笑,让那位蔬菜店老板娘听了大惊失色,大多数听众则笑得前俯后仰。
我也经常单独同纳尔迪尼太太在一起,听她的令人愉快的谈话,她是那么富有人情味,使我得到非圣徒应有的乐趣。同她亲近的人有什么过失和罪恶,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过分贬低他们,事先给他们安排好了在炼狱3里该呆的地方。而我呢,她已经把我锁在她的心中,并把她所经历过和观察到的任何琐细的事情,都推胸置腹、不厌其详地讲给我听。每当我买了一点东西以后,她总要问我付了多少钱,并提醒我不要被人占了便宜。她让我给她讲圣徒们的生平事迹,反过来向我传授水果和蔬菜买卖的秘密和烹调术。一天晚上,我们坐在破旧的前厅里,我唱了一首瑞士歌曲,使孩子和姑娘们听了欣喜若狂,接着,我又唱了一首无词歌。他们乐得直不起腰来,并模仿这外国话的腔调,甚至还做给我看在我唱无词歌时。喉结忽上忽下地又有多么滑稽。这时,有人讲起恋爱故事来了。姑娘们吃吃地笑,纳尔达尼太太两只眼睛溜来溜去,多愁善感地叹息,末了。大家一齐起哄,要我讲我的恋爱故事,我没讲伊丽莎白,但讲了我如何同阿格丽哀蒂一道划船,本想表白爱情,结果落得一场空。我自己都莫名其妙。这件事,除去理查德而外,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一个字,而现在,面对着南国狭窄的石头路面的小巷,金红色暮霭笼罩下的小丘,我却讲给翁布里亚的好奇的乡下人听了。我讲述时没有多加回想,只是按着古代小说的章法,可是,我的心、我的感情却融在了里面,我暗自害怕听的人会取笑我,嘲弄我——
1可能指德国神学家戈特弗里德阿诺尔德(1666—1714)。
2佩鲁基诺(1446—1524),意大利翁布里亚画派大师,主要作品有:基督下葬、圣母加冕、马利亚与约瑟结婚以及寓言壁画等。
3天主教教义称,人死后灵魂先到炼狱涤罪后才能升天堂。
“多好的人哪!”一个姑娘天真活泼地叫了出来。“多好的人哪,偏偏在爱情上遭到不幸!”
纳尔迪尼太太用圆滚滚的柔软的手抚摩我的头发,并说:“poverino!”1——
1意大利语:真可怜!
另一个姑娘送我一只很大的梨,我于是请她先咬第一口,她照办了,一边严肃地望着我。我接着要让别人也来吃,这下她不干了。“不行,您自己吃!我可是把它送给您的,因为您把自己的不幸讲给我们听了。”
“您现在一定又爱着另一个了。”一个棕色皮肤的种葡萄的农妇说。
“没有。”我说。
“哦,难道您一直还爱着这个狠心的埃米尼亚?”
“我现在爱着圣方济格,他曾教导我要爱所有的人,爱你们,爱佩鲁贾人,也爱此地所有这些孩子们,甚至爱埃米尼亚的情人。”
在这田园生活里也出现了麻烦和危险。我察觉到,好心的纳尔迪尼太太一心希望我永远留在那里,娶她为妻。这场小风波把我训练成为一名诡计多端的外交家;既要使她的梦幻破灭,又不伤和气,不丢失这种令人愉快的友谊;不过,做起来又谈何容易。另外,我也不得不考虑归去了。如果我不挂念着自己未来的作品,如果不是因为身上的钱快告馨的话,我本来会留在那里的。或许正是由于缺钱的缘故,我会娶了纳尔达尼。可是我并没有这样做,原因是伊丽莎白给我留下的痛苦的创伤还没有愈合,我急于想再见到她。
出乎意料之外,这位圆胖的寡妇总算顺从了这种不可逆转的安排,并没有因为我使她失望而要我付出什么代价。临行时,更加感到难舍难分的或许是我而不是她。我所离弃的远比我辞别故里时所离弃的为多,这么多的人这么亲切地同我握手告别,还从来不曾有过。人们送我水果、红酒、甜烧酒、面包和香肠,给我带上火车。我是去是留,对于这些朋友们来说决非寻常;同他们分手,我又怎能不动感情呢。安农齐亚塔纳尔迪尼太太在分手时吻了我的双颊,眼睛里不禁噙着泪水。
过去我曾以为,自己不爱别人而为别人所爱,必定是一种特殊的享受。我现在才体会到,双手捧着呈献出来但得不到回赠的爱是多么令人羞愧痛苦。不过,一个外国女人爱上了我,希望我成为她的丈夫,对此我多少有点洋洋得意。
对我而言,这点不足道的自负意味着局部的复元。我为纳尔迪尼太太感到难过,不过我想事情还是这样为好。我也渐渐地越来越领会到,幸福与实现表面的愿望并没有多少关系,热恋的少年的烦恼。不管使他多么痛苦。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悲剧性。我不能同伊丽莎白结婚,这确实是件痛心事。但是,我的生活,我的自由、工作和思想却完好无损,我仍可一如既往、随心所欲地远远地爱着她。这些想法,尤其是我在翁布里亚那几个月的生活给予我的天真的快活,于我完全有益。我向来注意观察一切滑稽可笑的事情,并且冷嘲热讽,但这败坏的只是我自己此中的乐趣。如今,我渐渐地明白了生活的幽默,并觉得越来越有可能、越来越容易同我心目中的情人言归于好。在生活的宴席上再尝到一、两口珍馔。
是啊,从意大利回国时,谁都是这样的心情。什么原则、偏见,概不理会,宽宏大量地微笑着,自以为是个手段高明的生活艺术大师。在南方温暖惬意的民间生活的江河里游泳一阵子以后,自然想回国后也要这样继续下去。我每次从意大利旅行回来,也是这样的心情,这一次更其如此。回到巴塞尔,见到那里旧日死板的生活不仅没有增添丝毫朝气,而且一成不变,我那十分欢畅的情绪又逐步下降,锐气渐消,又气又恼。但是,在我已经得到的益处中,总有什么在继续萌芽生长,从此我的小船在清澈或浑浊的水上漂流时,至少要挂上一面彩色小旗,任其趾高气扬、充满信心地飘扬。
此外,我的看法也慢慢改变了。我并不十分惋惜青春华年已过,自己渐趋成熟,跨入了这样的岁月:一个人将懂得把自己的一生看作是一段短短的行程,把自己看作是一个过客,他的行止以及最终消逝都不会产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影响。他可以在自己的眼前保留一个人生的鹄的,一个心爱的梦想,但他再也不自以为是个不可缺少的人物,而是在人生的途中,经常给自己留出一些闲暇,毫不感到内疚地耽搁那么一天的路程,躺到草丛中,口吹一段小曲,无牵无挂地享受眼前的快活。迄今为止,我虽然从未崇拜过萨拉图斯特拉,可我实际上曾是个主子人1,少不了要自我崇拜和轻视下等人。我渐渐地越来越认识到,固定的界线是不存在的,在小人物、受压抑者和贫穷者的圈子里,生活不仅同受先天之惠者和出类拔萃者的生活一样丰富多样,而且比后者更温暖、更真诚、更堪称模范——
1尼采把人分为“主子人”和“奴隶人”摈弃传统的善恶观念,认为基督教义是“奴隶道德”的基础。
顺带讲一讲。我回到巴塞尔,正赶上参加已经结婚的伊丽莎白家举行的第一次社交晚会。旅行归来,我皮肤黝黑。精神抖擞、心情愉快,还带去了许多小小的、快活的回忆。那位美貌的太太对我青眼相加,分外亲切,整个晚上我陶醉在我的幸福之中;过去由于求婚晚了一步而丢丑,竟没有享受到这种幸福。我尽管有了在意大利获得的经验,却始终还对女人有点不信任,她们仿佛非要从那些爱她们的男人的绝望痛苦中获取她们残忍的欢乐不可。我曾经从一个五岁男孩的嘴里听到过有关小学生活的一则小故事,它为这种败坏妇女名誉的不堪情况提供了一个生动的实例。在这个男孩念书的小学里,流行着下面这种奇怪的、象征性的习俗。一个男孩子如果太过淘气而犯了大过错,就得被罚打屁股。六名小姑娘被派去把他按在长凳上,而他被扒下裤子,十分难堪,正在拚命挣扎。被派去按住受体罚的孩子,据说是最高享受和莫大荣誉,每次都由六名最守规矩的小姑娘、也即当时品行优良的模范去享受这种残忍的欢乐、这则可笑的关于儿童的故事促使我去思考,甚至好几次溜进我的睡梦,因此,我至少从梦里的经历得知,一个人在这样的处境下心里是多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