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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插队落户的寨子叫雨山屯,挨着有名的雾岚山。山脚下弯弯曲曲地绕着一条清澈的溪河,名字有些怪,叫缠溪。
都和水有关系,都带着一点文气。
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明白,这地方穷,又没多少文化,怎么起的地名,却颇有水平。
插队落户的第三年春,也就是一九七一年,好事临到我的头上。根据我的表现,大队决定我去教耕读小学,和我谈话的大队革委会主任兼支书吴仁铭说,雨山屯上的耕读小学,年年都毕业一帮子学生,可已经连续多年,没见娃娃考取中学了。全公社十几个大队,个个大队都办有一所耕读小学,可农中却只有一所。都是贫下中农的子女,都有权利接受教育,招哪个好呢?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考试。一考试,雨山屯的娃娃必然名落孙山,一个也考不上。
没办法,娃娃们成绩差呀!
我知道,同时也兼任耕读小学校长的他这么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表明大队党支部和贫下中农对我的信任,希望我教书之后,再不要剃光头,多少也有几个毕业生,能进入农中。
用他的话来说,哪怕是挤进去几个,也是好的。
在我内心深处,我愈发不解了,为什么多年不出一个中学生的地方,周围团转的地名,却起得文拖拖的,十分的形象?
直到后来碰到了一件事,稍微了解到这一片乡土的历史,我才解开了埋在心头的这一疑团,释去了多时的困惑。
可万没想到,这件事本身,发展到后来,却又成了一个谜。
三十多年了,我从青年步入中年,又由中年走进老年,头发都花白了。想想罢,一个故事延续了人的一辈子,还是不得其解,我终于决定要把它写下来。
看看世人能不能把这一谜底揭穿?
事情发生在赶场天,我到街上去买粉笔、作文本、教学用的大三角尺、圆规,顺便也给自己买点蔬菜、豆腐、童子鸡什么的,晚上好改善一下伙食。哪晓得刚走到场口,就遇到一场纠纷。
一大帮人堵在喧嚣的场口上看热闹,人堆中央,传出—个姑娘尖声拉声的哭叫:“我不晓得,我真不晓得,你们不要逮我,不要、不要呀”
远远地看到一大帮子人围在一起,我以为一定是赶场街上时常碰到的买卖纠纷,就想绕过人群,直接去办自己的事情。可姑娘的哭叫声使我一下收住了脚,这嗓音不是我的学生吴玲娣的声气吗?听去那么熟悉的。
我向着人堆走过去,使劲往里面挤。
“你不晓得?不晓得也没关系嘛,到了你爹面前,就晓得了。走,跟着我们去耍,耍够了我们一路去雨山屯。走呀,拉起她走。”
好不容易挤进最里层,只见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蛮横地一把逮着吴玲娣往大路边的小道上拖。
吴玲娣在使劲挣扎,她怎么用劲,也甩不脱男人的手,于是只得往地上蹲,想借助身体的重量,不让这帮蛮横的汉子拖走。
“你休想耍无赖,给我走!”年轻的汉子改变了一个姿势,一边咧着嘴往人群外拖吴玲娣,一边朝身旁几个汉子使眼色,其中一个留一撮小胡子的粗野汉子,狠狠地把吴玲娣往外推。
吴玲娣虽说已是个大姑娘,可长得抽抽条条,瘦瘦弱弱的,别看她是个农家姑娘,平时在学校里,总是文文静静的,做什么都跟在泼辣的吴仁萍的身后。这会儿,哪里经得住两个粗大汉子的推搡拖拉,她可怜地哭叫着喊起来:“我不去,哪里都不去!你们救救我呀”
围观的人群里一阵沉默,大家伙儿只是沉着脸看热闹,没人敢于站出来阻止。我左右环顾了一下,围观的人们都是一副敢怒而不敢言的模样。气氛似要凝滞了。
吴玲娣惊慌地转动着的眼珠一下认出了我,她得救一般尖声叫起来:“华老师,华老师,你快救救我。”
我正想问个究竟,吴玲娣这一叫,我挺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手一横出去道:“松手!你们想干啥子?”
“你少管闲事!”留一撮小胡子的粗汉把我的肩膀重重一推,吼了一声。
“这咋是闲事,”被他这一推,我也火起来,理直气壮地道“她是我学生,我是她老师。你们要把她带到哪里去?我当然要管!”
“老师?啥子老师,”为首的年轻汉子一把甩脱吴玲娣的手,转脸向着我,怪声怪调一点也不把我当回事地说“老师和学生年龄差不多,捞猫屎唷!快滚一边去。”
这家伙说的倒是实话,细算起来,我只比吴玲娣大三岁,我二十二,她十九,但她又真是我班上的学生。吴玲娣缩着身子躲在我的身后,抽泣着说:“华老师,你救我。”
瞅着她那怯生生的模样,我愈发觉得不能让自己的学生吃亏。我扫了那几个汉子一眼,问:“你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
“不认识,你们就想拖起人走,”我抬头怒视着这几个汉子,嗓门陡地提高了“你们要干什么,抢人啊?”
“是啊,光天化日之下,就想拉着人家黄花姑娘走,简直是强盗行径。”我身后一个中年农民,厉声吼起来。
他这一吼,带动了围观的乡亲,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嚷嚷着:
“专政队,不去抓坏人,尽盯着人家漂亮姑娘,你们这是专哪个的政?”
“这么年轻的女娃儿,难道也是地、富、反、坏?”
“无法无天了!”
“今天,就是不能让他们把人逮走。”
“哪能这样子便宜他们,拖他们去派出所评个理。”
“大庭广众面前,调戏人家姑娘,就是耍流氓。”
人们越说声气越大,越说越觉得气愤,众人齐刷刷站成一排,怒视着几个耍野的汉子,一下子把他们的气势压了下去。趁这当儿,我轻轻一逮吴玲娣的衣袖,示意她赶紧隐到人群后头离去。
这几个汉子,见犯了众怒,也不敢多吭声。只是交头接耳地低声说着啥子。待大伙儿讲得差不多了,留一撮小胡子的粗汉才辩白般说:“哎呀,你们硬是管闲事,我们哪是耍流氓,我们这是奉命行事,上头关照了的,要带她去问一下国宝情况,抓破案线索。嗳,人呢?”
“算了算了,”为首的汉子一摆手自寻台阶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跟你们说,这事儿没完。”
说着,一转身气咻咻地走了。
赶场的寨邻乡亲们看着他们灰溜溜远去的背影,不由发出一阵讪笑。
其他的围观者,听清楚没听清楚,我讲不清了。我自己,对那个汉子说到的什么国宝,是留神了一下的。
不过我并不相信他的话,山乡里穷得连吃饭都发愁,哪会有什么国宝啊!赶场回去的路上,我就把这件事置诸脑后了。对于我来说,这不过就是在赶场路上做了一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情而已。严格地说,连拔刀相助也算不上。吴玲娣是我的学生,她遭到外人欺侮,我作为老师,理应挺身而出。
赶场回雨山屯的路上,同行的寨邻乡亲们都在夸我,说今天吴玲娣全亏了我,在众人都敢怒而不敢言的时候,挺身而出。要不然,吴玲娣这姑娘还真不晓得要吃多大的亏。专政队调戏妇女、奸污黄花闺女的传言,也是时有所闻的。
也有人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招惹了专政队,吴玲娣说不定哪天还要有麻烦。
不过这话没有说准,以后好长的一段时间里,吴玲娣什么事儿也没有,她天天背着书包到小学校来上课。原先,像她这样大年龄的学生,读书从来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自从赶场天那件事情以后,她几乎是一天不拉地到学校里来读书了。为此,我在班上还把她认认真真地表扬过几回。只是,她的成绩仍然很差,交的作业错误百出,测验照旧不及格。我早看出来了,现在她天天到学校里来,纯粹是为了给我面子。十八九岁的姑娘,坐在教室里眼巴巴瞅着我的眼神,已带着浓重的异性色彩,和班上那些十岁刚出头的女娃儿完全不一样。说老实话,吴玲娣目不转睛带着明显的好感听我讲课时,我的目光只要一转到她的脸上,就会心虚地赶紧移开。幸好,在这班上只有吴玲娣和吴仁萍两个大龄姑娘,要不,我心慌的眼光不知道往哪里瞧,真不晓得这个课怎么上下去。
只是,在雨山屯团转,缠溪两岸的村寨上,渐渐传开一些流言,说得活龙活现,在干活路的山坡上、田埂边、晒谷坪的土地庙前头、农舍的火塘旁,大家伙儿都在传说,吴玲娣的爹吴远贤,雾岚山上石碉古堡的看山人,珍藏着皇帝的宝剑。
这宝剑可不是常物,而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从明代的开国年间传下来,好几百年了。据说它能削铁如泥,拂绫即断,说的是绫罗绸缎轻轻一拂上去,则自动变成两段。人们传得神乎其神,说削铁如泥的宝剑还常见,这拂绫即断的宝剑,才是罕见的。
专政队在赶场天找吴玲娣的麻烦,并非无理取闹,而是想把她逮去关押起来,以独生女儿相要挟,让十分钟爱女儿的吴远贤乖乖地交出皇帝的宝剑。
不过,传归传,雨山屯寨子上,哪个也不曾见过传说中的宝剑。
上山下乡之前,文化大革命的小道消息传得甚嚣尘上的同时,社会上广泛流传着关于“梅花党”和“一只绣花鞋”的故事以及类似的版本,说得天花乱坠,我是从来不信的。在我看来,到了偏远蛮荒的乡下“皇帝的宝剑”这一类传言,不过就是城市里编烂的故事的翻版而已,从来没把它当一回事。
春去秋来,又到了收获的季节。早熟的谷子挞上来了,坡上的包谷扳回寨子了,雾岚山下、缠溪两岸,田坝坡土里一派收割的景象。这是乡村耕读小学放农忙假的前夕,已是黄昏时分,学生娃娃们都已欢叫着回到各自的寨子上去,我趁着小学校里难得的清静,正在全神贯注地批着作业本。办公室门口,忽然传来一个柔柔的嗓音:
“华老师。”
我转脸一看,吴玲娣倚着门框,一手提着书包,两眼睁得大大的,满脸羞涩地望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的身旁,站着和她同龄的姑娘吴仁萍,扑闪着一对大眼睛。她们两个,一个文静寡言,一个泼辣率直;一个苗条瘦削,一个丰满健壮。乍一眼看,一瘦一胖,特点是很分明的,不过,只要下细地多瞧两眼,就会发现,两个人各有姿色,是那种在赶场天撩人的姑娘。特别是吴仁萍,一双大眼睛热辣辣地瞅着你的时候,真有点让人招架不住。
两个大龄学生主动到办公室来找我,这是我教学生涯里极少有的事情。我急忙离座起身招呼:“进来坐呀,有啥子事情?进来说罢。”
吴玲娣迈进了门槛,往里走了两步。吴仁萍跟着进了屋,却并没往里边走,还是徘徊在门边。
吴玲娣转脸瞅了吴仁萍一眼,低下头去,脸上飞起了一片红云,嗓音比往常更低地说:“华老师,农忙假过后,我就不来上学了。”
“为什么?”
吴玲娣不说话,脑壳垂得更低了,脸色一片绯红,抽抽条条的身子难为情地晃动着。
“她要出嫁了!”门边的吴仁萍嗓门很大地替她解释着“哈哈,月儿光光,今夜做个新娘”
“真的?”我尽量掩饰着心中的震惊,淡淡地问“喜期订在哪一天?”
“九月二十八,”事情说出来了,吴玲娣倒也不觉害羞了,她大胆地昂起脑壳,细细长长的眼睛望着我“华老师,爹说了几遍,到那一天,请你来喝喜酒。”
我望着她,郑重地点头。在雨山屯,我是老师,尽管只是耕读小学的一个民办教师,拿的也是工分,但是寨子上遇到红白喜事,家家户户,都会来请我去喝酒。有的是学生的老祖祖做寿,有的是学生的长辈离世,也有的是学生娃的哥哥姐姐出嫁或是娶亲。
可是像吴玲娣这样子,学生自己出嫁请我去,我还是头一次碰到。雨山寨上早婚,这在我们的插队落户生涯中,已经司空见惯了。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出嫁,更不是啥稀罕事。只是,吴玲娣的这回出嫁,还是令我颇觉意外。怎么我事前一点都没听说呢?迟疑了片刻,我才讷讷地说出口:“祝贺你,老师祝贺你。”
“你一定来啊,华老师。”说完,吴玲娣一阵风般,跑出了办公室。
“玲娣,你”她的这一举动,使得吴仁萍慌得叫起来“你咋个不等我?”
吴玲娣头也不回地说:“你的事,自家跟华老师说吧。”说完就扭着身子跑远了。
我这才晓得,吴仁萍不是陪同吴玲娣来的,她也有事情找我。我瞧着吴玲娣远去的背影,抬头瞅了吴仁萍一眼,笑着说:“你也有事,说罢,什么事?坐下说。”
“要得。”吴仁萍并不羞怯,她扯过一条我手指的板凳,挨近我坐下,从衣兜里取出一封信“华老师,我是求你替我写回信的。”
“写信?”吴仁萍的个头和吴玲娣差不多,但身子骨明显地要比吴玲娣壮实得多,丰满的脸颊,浑圆的肩膀,胖乎乎的手臂,隆得高高的胸脯,全身上下都洋溢着乡村少女那股健朗的朝气。她在我身边一坐下,我就觉得有些不自然。
“是啊。我只有求你了,华老师。”说话间,吴仁萍伸出手去,把办公室的门掩上了“我晓得,你写过这种信的。”
她一说请我写信,我就明白了,她要我替她写的是什么信。插队落户的这几年间,时有即将出嫁的姑娘,或是在嫂子、或是在同伴的陪同下,找到知青屋,来请我写信。那信的内容,多半都是对男方提出的娶亲要求的答复,写起来并不复杂。但提笔为自己的学生写一封这样子的信,我还从未遇上过。
“让你好好学习,好好学习,你就是不学好。”我忍不住摆起了老师的架子,对她抱怨一般批评起来“现在好,这么大年龄了,读到五年级,连封信也不会写。你看你”“哎呀,华老师,你咒得我脸都红了。”吴仁萍一把逮住我的手臂摇晃着“不是早和你说过嘛,我脑壳就是笨,不会读书。再说,嫁都要嫁人了,读书又有啥子用。”
她这么说,我还能说什么呢。
“行啊,把男方的信让我看一下吧。”我伸手接过她递来的信,展开信笺,就着窗户透进来的光线,读了起来。
信寄自县城城关镇的朗巴寨,显然也是男方请人写的,字的笔画功架一望而知是练习过毛笔字的,那行文的语气,还文拖拖地带着文言意味。意思是极为简单明了的。信上说,自从到雨山屯来取得了吴仁萍表示同意的信物,一副绣着鸳鸯的袜垫,真是满心欢喜。经同父母大人商量,男方全家希望能尽快举行婚礼,现定于腊月二十八日这个黄道吉日前来雨山屯接亲。之所以定在春节之前,是为了喜上加喜,真正地成为双喜临门。望吴仁萍在收信以后,看还有哪些要求,尽快给个回音。以便男方家中按照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婚俗,尽可能做好充分准备,满足女方家庭的要求。
看信的时候,我陡地嗅到一股浓郁的野菊花的气息,转脸望去,只见吴仁萍也把脸凑近过来,看着我手中的信。她的后脑壳上,插着一束醒目的野菊花,那花香和姑娘身上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幽幽地散发着一股素馨,好闻极了。
我镇定着自己,把信往桌面上一放,故作平静地说:“说吧,咋个写?你先把意思说一说。”
说着话,我已把男方的称呼写下了。高自兴:你好!
“是这样,”吴仁萍抿了一下嘴唇,眼睛往额颅上翻了翻,像平时站起来背书背不下去一样,讷讷地说“结婚的日子,我家爹妈说,还是定在正月十五元宵节为好,再说,我还要在雨山屯和父母好好过一个春节哩,在元宵接亲,不也一样是双喜临门嘛。不过,在来接亲之前,还得按规矩送来灯草呢衣裳四套,颜色不能一样,皮鞋两双,厚薄毛线衣四件,呢子大衣一件,花袜子十二双,对了,最要紧的是,还要现金二百元,一定要事先派人送到雨山屯来。上面这几条,若有一条做不到,元宵节是接不成亲的。华老师,你一定得把这点说明白。”
吴仁萍一把逮住我的手,郑重其事地说:“千万别把这一点漏了。”
“还有吗?”我停了笔,转脸问她。
“没得了,就是这几条。”
“我已经写完了。”
“你哄我,我才刚刚说完”
“不信你看嘛。”
“我看,我看。”她说着话,双手逮住我持笔的手臂,把脑壳凑到桌面上来,手指尖点着信纸,一一看着我写下的字,结结巴巴地读着,整个身子几乎挨在我的胸前。后脑壳上的那束散发着清香的野菊花,在我的眼前一颤一颤的。我的心别别剥剥不自然地跳荡起来。她那劳动少女结实的后背,厚实的肩膀,发根下面洁白的颈项,全在我眼前充满诱惑地晃动起来。我的手忍不住轻轻地按在她的背脊上。
“华老师,”吴仁萍的叫声惊得我赶紧移开了手,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哪晓得她仰起脸,大睁着双眼,直瞪瞪地瞅着我,仿佛啥子感觉也没有地对我说:“你当真全写下了呢,真快!哪,你把信封也给我开了吧。”
没想到她根本浑然不觉。我镇定着自己,笑着摇头道:“要依我的心思,我就不写这个信。”
“为啥子?”
“你这哪像是和人家商量婚期的信啊,简直是在给男方开要钱、要物的催款单。”
“没关系,他们家出得起。”她大咧咧地说。
我随意地开着玩笑:“那他们家是大财主g86aa。”
“财主倒不是,不过他们家有祖传的手艺,会雕石头,多少能找几个活路钱的。”
“雕石头?”
“是啊,你没听说过?城关朗巴寨那一头,专门出一种适宜刻章雕物的石头,来钱得很!”
“那你也不能乱要啊。”
“哎呀,华老师,跟你说不清,雨山屯的姑娘,结婚前都这么写啊!”吴仁萍眨巴着眼睛,不无怨尤地说“都说,这是当姑娘时最后一次开条件了,不把要穿、要用、要花的都写上,嫁了过去,就再也要不到了。”
我望着吴仁萍一脸坦诚的神情,不由叹了口气,怜悯中夹杂着不解:“我以为,山寨上姑娘们的爱情,也像她们的为人一样,纯朴、真诚、圣洁”
“哎唷唷,真诚、圣洁,你说哪里去了呀,华老师,”吴仁萍不悦地一白眼,学着我的声调,语气变得怪怪的“嫁人就是嫁人,啥子爱不爱的,那不让人笑落大牙。”
“这么说,”我诧异地瞪大了双眼“你和人家在谈婚论嫁,却并不喜欢人家。”
“能喜欢上,那就好了。”
“这话咋个说?”
“我就只晓得他是个男人,脸貌还过得去。”
“光这样,你就和人家商量婚期?”
“这你就不知了,”吴仁萍叹了一口气,她嘴里喷出的气息,全拂到我的脸上,我瞅着她,第一次看见这个总是活泼快乐的姑娘,眼里闪烁着忧郁的神情“我这个男家,在县城城关,离县城很近的,男方爹因为有石雕手艺,调在县城商业局下头一个什么单位工作,其实就是手工作坊罢。娘呢,是菜农,主要是种蔬菜,收入也要比我们雨山屯这山旮旯强。我这门亲事,还是他们托县城里我的舅舅串线攀上的呢。”
“可恋爱结婚,互相之间,总该有点点了解吧。”
“所以就使劲开条件啊。”吴仁萍不悦地说。
我有点明白过来了问:“那么,吴玲娣呢?她很快要出嫁了,她对未来的那个丈夫,怎么样呢?”
我不便在吴仁萍面前说爱不爱的字眼了。
“哎呀,华老师,你这人就是弯酸多。实话告诉你,她的情况不比我好到哪里去。她说那个男人三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她又不会讲话,两个人要结婚了,总共也还没讲过几句话哩,真正急死人,她只要一想起这点来,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她还愿嫁过去?”我大惑不解了。
“她这回出嫁,是快得出奇。”吴仁萍舔着嘴唇说“以往讲起来,她总是说,我出嫁在前,她嫁人在后。”
“那咋个?”
吴仁萍瞥我一眼:“你没听说吗?华老师。”
我摇头道:“没听说啥呀。”嘴里这么说,我脑子里却想起了那些关于皇帝宝剑的传说。
“是她爹怕出事,怕玲娣遭罪,才匆匆决定的。”
我心中明白了,叹了口气说:“出嫁是早晚的事。可总该找个心里中意的人啊。”
“有啥子办法,”吴仁萍大大的嗓门一下子低落下去,隆得高高的胸脯在起伏,眼睑也垂落下来了“命呗!”
“那么,”我极力想要理解这些天天相处、原以为很熟悉的村寨上的姑娘“你们,你们当姑娘的,就不会自己喜欢上一个人,就不会”
“咋不会?你把我们当憨包啊,你真以为我们只会下死力气干活啊!”
“那喜欢上了咋个办呢?”
“你说呢,”吴仁萍抢白一般说着,陡地离座起身,走到门边,重重地把门闩“咚”一声闩上,继而一阵风般扑回来,双手使劲地搂住我的脖子往她脸前狠狠地扳过去。
“就这么办!你敢么?”
这真是太突如其来了,我心慌地想挣脱她的搂抱,她整个身子贴在我的身上,红扑扑的脸颊直往我的脸上贴来,嘴里激动地呼呼吐出来的热腾腾的气息,整个儿笼罩了我。
我的眼睛里闪动着金星,直觉得她的笑容充满了诱惑,她的身上洋溢着芬芳,她依偎在我怀里的感觉是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真是又美妙又令人惶惑,我情不自禁地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那红中泛着一层黝黑光亮的脸颊竟是那么的柔润诱人。我真不想放开她,吻她第二下的时候,这个泼辣、直率的姑娘,显然还不习惯这样的亲昵,大睁双眼瞪了我一眼,遂而羞涩地埋下了脑壳,直把脸往我的怀里钻。
我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笨拙地亲吻着她的嘴唇。她抬起头来,黑亮的眼睛闪烁着瞥了我一眼,又迅疾地垂下了眼睑。起先是被动地、紧张地接受着我的吻,我吻得她久了,她的双唇渐渐地有了回应,气喘得愈发粗了,身子也扭动起来,我们热烈地亲吻着,恨不得两个紧搂在一起的身子永不离开。
那一刻,人世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我的眼睛里,只有吴仁萍这个活生生的、充满朝气和灵性的姑娘。
我记不得我们忘情地亲吻了多久,只觉得乡村小学校办公室里的光线晦暗下来,远远地传来农民们吆喝着耕牛回归的声气。
于我来说,这是成人以后和异性之间的第一次亲吻,我相信出身于雨山屯乡间的吴仁萍更是这样。故而我们会忘乎一切地久久拥吻,深深地陶醉在初吻的甜蜜和幸福之中。
也正是因为初吻,我们仅仅停留在亲吻和拥抱阶段,始终没有逾越到更新的阶段。
“你咋个会喜欢上我呢?”借着黄昏时分淡弱的光线,我凑在吴仁萍的耳边低声问。由于过分激动,我说话的声气都在颤抖。
“就你是个憨包!”她张嘴用的就是责备的语气“连这都看不出来。你以为我就那么喜欢读书啊,我都十九岁了,啥子都读不进去了。我到小学校来,就为的是能看见你、听你讲话,你讲啥子都不要紧,只要是你在讲就成了。有好多次,我在课堂上瞅着你,就看见你的嘴巴在动,说些啥子我根本不晓得。”
“你呀。”我又惊又喜地叹息了一声。
“只我一个超龄的大姑娘天天来读书,我怕难为情,”吴仁萍还在照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就使劲拽着吴玲娣来,她呀,也是个木瓜脑壳,读不进书,一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不过,自从赶场天你救过她之后,她愿意天天来学校了,她说你不光有知识,细心,讲的课好听,还真是个好人,来学校为的是不让你伤心。”
原来是这样!
不过我细细一想,吴仁萍讲的又都是实情。雨山屯小学校四十几个学生,三十来个是十一二岁的娃娃,还有十几个,都是留级生,有留过一年级的,也有留过二年级、三年级的,但是留得再多,包括两个十六岁的男生,都还长着一张娃娃脸,是孩子。惟独吴仁萍和吴玲娣,一看就是发育成熟的大姑娘了。初初教她们时,我只以为她们至少是想要一张小学的文凭。哪里想得到,会是这么回事呢。
“你呀,真会装,装出一副一本正经、不让人接近的模样。”吴仁萍嗔怪地说着,伸手狠狠地揪了一下我的鼻尖。
我俯下脸去吻她,却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讷讷地说:“我哪里装呀,上课的时候,我都不敢往最后一排瞅。”
“为什么?”她的双手勾住我脖子,兴味浓郁地问。
“目光扫过来,一眼看见的,就是你睁得大大的眼睛,像会说话。还有还有”
“还有啥子?”
“你隆得高高的胸脯,和其他学生都不一样。”
“还是被你看出来了呀,跟你说,我也嫌它鼓得高,里头穿了件紧身小袄,勒得紧紧的,拼命要把它压压平。”
“勒得痛吗?”
“不痛,就是不舒服。”
我在她的胸部轻轻抚摸了一下道:“以后别再勒了。”
“不行的,不紧紧勒住,胸脯子就鼓得老高。”她的手抓住我放在她胸口的手,却没强行要把我的手移开。
“让它高好了。”
“高了,寨子上的人们要骂。”
“有什么好骂的?”
“妖精啊,骚狐狸啊,破屁股啊,啥子难听,他们就骂啥子。”
“不要理他们。”我又一次贪婪地吻着吴仁萍丰满的嘴唇。
天擦黑了,办公室内更显得幽暗。坐落在寨子外头的小学校里,静谧得只能听见我们之间带点局促的呼吸。
我的心中像有魔鬼作祟似的,贴着她胸脯的手不安分地移动着,试图解开她的贴身小袄。
陡的,她的手猛地压住了我的手背,呼吸也变得粗重急促起来。我也随之一阵紧张。小学校外头,一阵的笃的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清晰地传来,遂而说话声音也传了进来:
“嗳,我说,吴远贤嫁姑娘的酒,咋个说办就办了呢?”
“人家办,去喝就是啊。”
“你没听说些啥子吗?”
“闲言碎语的,不足信。你想嘛,吴远贤穷得无奈,嫁姑娘也拿不出多少陪嫁,他哪里会有啥子国宝。嘿,还说是皇帝的宝剑,都是瞎胡扯。”
“嗨,都说他穷,寨邻乡亲们都来鼓动他,穷也要来个穷欢乐,好好地热闹一番,你听说了吗?”
“噢,我倒还没听说。准备咋个穷欢乐呀?”
“他啊,还会有什么法子,终归是老办法,跳地戏g86aa!”
“那也好啊。”
说话声随着马蹄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雨山屯方向。我听得出,这是雨山屯寨子上两个老汉在遛马回寨子路上的对话。
这当儿,我和吴仁萍敛声屏息地相对站着,她的双手始终紧紧地压在我的手背上。长时间的沉默,使得我们无形中产生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当确信两个老汉走远了,我的手又不安分地想要解开她的贴身小袄。她一会儿不让我的手乱动,一会儿又松开手装着浑然无觉。
只是,不论我怎么使劲,就是不知如何才能解开她勒得紧紧的贴身小袄。
办公室里黑得啥都看不见了,她笑了两声,态度坚决地在我的手背上拍了两下说:“你还要干啥子?”
我凑近她的耳畔悄声说:“我想看”
“今天不成,”她一边拒绝我,一边张开双臂,以一个热烈的拥抱搂着我说“下回吧。喝吴玲娣的出嫁酒那天,你到我家去。”
说完,不等我再说什么,她动作敏捷地一缩身子,快速地一个转身,利落地抽开门闩,消失在办公室外头的黑夜中。
我倚在办公桌旁,呆痴痴地站了好久。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难道说,这就是我曾经在冥冥中盼望憧憬了好久的爱情吗?
怎么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办公室里一片幽黑,惟独桌子上有一片白,那是信封、信笺,吴仁萍跑得过于匆忙,连桌子上的信也忘了拿。
姑娘出嫁,小伙子娶亲,在山寨上是件大事。家中再穷,也要隆重热烈地闹一番的。
且不要说在雨山屯、岚山屯团转人缘和口碑都很好的吴远贤嫁姑娘了。
吴玲娣的家居住在山湾湾那边的岚山屯上,离开雨山屯约摸二三里地,从清晨起,从岚山屯那头,就不断地传来时而高亢、时而尖锐的唢呐声,给晚秋的山野带来了一股喜气。
小学校放了农忙假,寨子上有大喜事,不需要出工,我在时高时低的唢呐声中,足足地睡够了懒觉。说是睡觉,其实并没有睡着,只是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想心事。
当事情突如其来地发生的时候,我沉浸在和吴仁萍亲昵的欢悦之中。而事情发生过后,一回想起这件事的过程,我总觉得这不像是真正的爱情。在这之前,我感觉到她是一个有吸引力的姑娘,和她相处有些拘谨、有些不自在,但我并不爱她,就如同和吴玲娣接触时一样。没有感情基础,却在冲动之下发生了亲昵的举动。这么发展下去,如何得了?吴仁萍是个已有男家的未婚妻,这在雨山屯是众人皆知的事实,我从中横插一脚,算个什么事?
逢场作戏。
一想到我和吴仁萍已经发生的亲昵,这四个字就会浮上我的脑壳。尽管事先我没想到,可人家一听说这件事,必定会这么说。传开去,我这个乡村教师的脸面往哪里搁?我还怎么在寨子上生活下去?影响一坏,我如何上调?这么一来,我这辈子不就全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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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是这么想,可在夜深人静,我一个人独处时,仍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吴仁萍的模样,想到和她接吻拥抱时的甜蜜滋味。每到这时候,理智和情感就交织在一起,使我处于一种不知所以的地步。
今天要到岚山屯去了,我既怕遇到吴仁萍,心里却又巴望着能见她一面。
吴玲娣的出嫁酒安排在晚上,可从下午三四点钟开始,酒席就开吃了。虽不是秋阳明丽,但也没下雨,是贵州山乡里的老阴天。说实话,老天已经算是帮忙的了,阴天,酒席照样可以安排在院坝里,若是下了雨,酒席只能安排在屋头,那么,一批一批地吃,只怕是从中午吃到半夜还完不了。雨山屯上贫穷,家家户户天天过的都是粗茶淡饭勉强维持温饱的日子,吃筵席就是大人娃儿都关切而又欢天喜地的一件大事。
虽说是耕读小学的教师,在雨山屯团转的村寨上,我还是很受尊敬的。到吴远贤家厢房的礼桌上交了礼金,看着接账的乡亲用毛笔在我的名字后头写上礼金十元的字样,在一片拖得长长的吆喝声中,我就被引进堂屋,在正桌的上座入了席。
和我同桌而坐的,是雨山屯大队的支书兼革委会主任吴仁铭,算是吴仁萍同宗同族的堂哥,还有寨子上的大队会计、民兵连长、雨山屯下面几个生产队的队长和两三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雨山屯,这是最体面的一桌人了。我被安排在吴玲娣的爹、瘦长脸的吴远贤的身旁,和众人打过招呼,我就表示要去看一下自己的学生吴玲娣,既算是送亲,也算是告别。过了今晚,吴玲娣就要嫁到那个她并不爱的男人家里去了。
吴仁铭先朗声表示应该去看看,其他人也连连点头,吴远贤带着歉意堆起笑容道:“那就请诸位稍等片刻,我陪华老师去去就来。”
于是我离席跟着吴远贤向吴玲娣的闺房走去。转出贺客们人声鼎沸的堂屋,吴远贤一把逮住我的手,悄声地却又是不容置疑地对我说:“随我到这屋头来。”
说着他随手推开了一扇门,我还没闹清他带我进的是什么地方,已经随他走进了一间幽暗的小屋。门一关上,小屋里更显晦暗。吴远贤凑近我的耳畔,用庄重的语气道:“华老师,明天一早,小女送亲出寨子,就请你到雾岚山石碉来找我,有要事相托。可行?”
我顿觉这事儿有些非同寻常,马上点着头说了一个“行”字。
话音刚落,吴远贤一双手重重地落在我的双肩上,轻轻地拍了两下,不再说一句话,带头走出了光线淡弱的小屋。
吴玲娣在她的闺房里嘶声哭泣,参加过多次乡间的婚礼,我晓得这是雨山屯乡间的风习,姑娘出嫁的时候,都要喜极而泣,表示对娘家的依恋和感情。我随着吴远贤走进去的时候,有人告诉她,华老师来看你了,吴玲娣的哭声停顿了片刻,她抬起哭得红肿的双眼,瞅了我一眼,轻轻地喊了我一声:“华老师。”
一房间都是陪着她的姑娘媳妇,有人还嬉笑着叫,好年轻的老师啊。我心里晓得这婚姻不顺吴玲娣的心,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象征性地点了点头,遂而转身向外走去。奇怪,没在吴玲娣的闺房里见到吴仁萍,我心中还有些隐隐的失望。
她让我今晚去她家,哪时去,怎么个去法,她都没细说。这姑娘,真是个粗枝大叶的人。
这么想着,刚走出吴玲娣的闺房,迎面撞在一个人身上,我不觉一怔,对方先哈哈大声笑起来:“华老师,你来喝吴玲娣的喜酒了呀!”
我定睛一看,正是吴仁萍。我急忙点头:“是啊”“我陪玲娣一整天了,她哭了一整天,你这当老师的,也不晓得来安慰安慰学生,真是的。”不待我讲完话,吴仁萍就拉开嗓门责备起我来“好了,吃过晚饭,我这伴娘的事儿就算完了。你多耍一会儿啊。”
说完,她一个劲儿朝着我眨眼睛。
我向她点头,心头直猜测她这是什么意思。
“你又装出一本正经的老师样子来了,”吴仁萍不满地瞪了我一眼“跟你说,开完席,真好玩呢!”
“玩啥子?”我不由得问。
“跳地戏。”
“啥子叫地戏?”我只听说过这名称,还不知是啥子事呢。
“哎呀呀,跟你这木瓜脑壳说不清。”吴仁萍摆着手说“你自家问吴大叔罢,准保让你玩得一辈子不会忘。”说着,吴仁萍笑着进了闺房。
我把脸转向吴远贤。吴远贤的声气放得很低,抿了一下嘴说:“一辈子嫁一回闺女,让满寨的乡亲乐一乐,也好记得小女出嫁的热闹场景。不过,得等过了半夜,才跳得起来呢。”
我说,既然好玩,又能开眼界,我就有耐心等。
“你愿意多呆一阵,自然好g86aa!”吴远贤欲言又止地说着,指指堂屋那一头,提醒我到了酒席上,不要提跳地戏的事。
我一口答应。
吴远贤嫁姑娘的酒席,菜肴凑得实在是很丰盛的。荤荤素素,连汤带水,蒸的、煮的、炖的、炒的、炸的,鸡、鸭、鱼、肉都有了,满院子都弥散着诱人的香味,逗引得黄狗、黑狗、白狗都在乱窜。坐在席上,一一吃过来,足有十七八个,可寨邻乡亲们往常的日子,都是包谷饭老巴菜,没啥油水,难得逢一回喜事,都在敞开肚皮吃,往往一个菜刚端上来,众人的筷子雨点般地下去,一会儿就盘子见底了。每桌一瓶六十度的包谷烧白酒,我喝一小盅就红了脸,难得喝酒的老乡们,哪里肯轻易放过我,他们一个一个端着酒杯走到我这个老师跟前来敬酒,带着点诚意、也带着点嬉闹的成分,非要我把小酒盅里的那点点酒喝下去。我这一桌人,都是雨山屯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岂能喝了这一个的,不喝那一个。于是乎,一小盅一小盅,一杯一杯喝下去,我就喝得有了点醉意。脸上红潮潮地发烫,心跳得嘭嘭响,人轻飘飘的有一股发酒疯的欲望。
一桌酒吃下来,人比走进岚山屯时兴奋多了。
退了席,后面还有一轮,我不能在堂屋里久坐,于是便带着浓浓的酒意,在岚山屯寨路上转悠着,寻思着走一条宽敞点的大路回雨山屯去,不要在小路上摔下田埂。
退席的时候,鬼使神差一般,我特意转到吴玲娣的闺房附近去倾听了片刻,奇怪,竟然没有听到吴仁萍的声气。估摸着她独自回家去了,我才转到寨路上来的。走了一阵,我也没转出岚山屯寨子,相反,冥冥中像有人暗中指点似的,我朝吴仁萍家这一头走来。可真远远看到了她家的屋脊,逐渐走得离她家近了,我又犹豫起来,万一她仍在吴玲娣家帮忙,没回家,我撞见了她家的父母,该说些啥呢?
这样子想着,我的脚步迟迟疑疑的,放得特别慢。正在瞻前顾后、不知所以的时候,寨路上传来一个姑娘的嗓音:“吴仁萍,你吃晚饭没得?”
“吃了。”
“忙慌慌地到哪里去啊?”
“回屋头去歇一会儿,半夜好去看跳地戏啊。”吴仁萍叹了一口气“嗨,从早陪到黑,我两只脚杆都站酸了。”
“那你歇歇又来啊。”
“要得。”
问话的姑娘去远了,吴仁萍的脚步清晰地传过来。
不知为什么,一听到两个姑娘的说话声,我下意识地隐身在坝墙的阴影里,不想让那个姑娘看见我的身影。
吴仁萍走近我,我从隐身的坝墙边闪出来,轻声招呼:“吴仁萍。”
“华老师,去我家坐。”吴仁萍的声气也放得低低的,她好像早有考虑“跟着我来罢。”说着,她在前头疾步走着。
“嗳,”我小声地问她“你家屋头有人吗?”
“没得,”她有些不耐烦地悄声答着“他们正轮到吃下一轮,今晚上,连狗儿都不拢家。”
跟着她走了两步,我又觉得不妥了,她家什么人都没有,我们去了,那不该发生的一切,不是都要发生了吗?
“要不,我们就在寨路上走走,说说话吧。”我试探地朝着吴仁萍的后脑勺说。
吴仁萍就像没听见我的话一般,疾步往前走,我正在不知所以,她陡地站停下来,转过半个身子说:“你以为雨山屯是城市,两个人可以呆在一起讲恋爱啊。跟你说,只要我们这一走,让人撞见了,比呆在屋头更糟。”
“那么”
“不要说了,没人看见,快跟我走罢。要到了。”她不由分说地抢白着,大步往前走去。
我惶惑不安地望着吴仁萍晃动的身影在前头走,自己在后头跟着,拉开一点距离。
吴远贤家的喧嚣和热闹渐渐听不见了,连那尖锐的有些刺耳的唢呐,大约也吹累了,不再像白天一样一曲接一曲地吹着。吴仁萍的身影一晃进了她家的院坝,我放快了脚步,走近她家院墙边时,听见她推开了自家槛子门的吱嘎声。在这静夜时分,哪怕是一点儿声响,都是惊心的。
走进她家院坝,我的心别别剥剥地跳得凶起来。我晓得进了她家,会发生些什么,几天里,理智曾经提醒过我的一切,全被我抛到了脑后。想起来的,全是和她迷醉的热吻,忘乎所以的拥抱,还有她醉人的富有弹性的身上少女的青春气息,她激动不已的喘息,她约我去她家时那肯定的不容置疑的语气。
我穿过她家院坝,迈步上了台阶,刚走进她家半开着的槛子门,眼睛还没适应屋里的黑暗,吴仁萍就扑了上来,两条手臂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脖子,呼呼喘着粗气的嘴就贴在我的嘴上:“华老师,我盼你。走都走拢家了,你咋可以说不来啊!”“呃”面对她有些抱怨的语气,我说不出话来。由于她的动作太猛,我一下子靠在门上,门“嘭”的一声合上了,发出刺耳的响声。我和她不由得都紧张地愣怔了一下。当确信周围仍是一派静寂时,我们又情不自禁地紧抱在一起。
我俯下脸去吻她。她把嘴张得大大的,接受着我吻的同时,也在热切地回吻着我。她嘴里呼出的气息热腾腾的,还带着浓重的酸辣味。我拥抱她时,她在我的怀里使劲地扭动着,一边向后昂着脑壳,一边重复着:“华老师,我好想你。”
“胡说,”我故意说“我进了岚山屯,到处找也不见你。”
“我早看见你来了,你坐席上吃饭时,我从吴玲娣屋里悄悄跑出来好几回,看你在不在。”吴仁萍不断解释“你们散了席,我胡乱刨点饭,就在玲娣家里外四处找你。”
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又用一个吻,封住了她的嘴,不让她解释下去。她愉悦地轻轻哼一声,我抚摸着她隆得高高的胸部,只觉得万分激动。我脑壳里闪现出一个自圆其说的念头,她是愿意的,她是心甘情愿和我相好的,我也喜欢她,这就没啥子不道德。
她的腰肢扭动着,哼哼声从鼻孔里发出来。我轻柔地探摸着她,把手伸进她的衣襟,她把脸贴着我,在我耳边喘喘地说:“华老师,你的手上有电,带毒的电。”
我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形容,轻问着:“你不舒服么?”
“哦不,我”
我又试图解开她勒得紧紧的贴胸小袄,她一把逮住我的手耳语说:“走,到我屋里去。”
说着,她摸黑重重地闩上门,一只手拉住我,拐弯往里头走去。
她的屋里更为幽黑,乍一进去,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和她狂吻着,倒在床上,我的手又摸向她的胸部,不知什么时候,她已把勒得紧紧的小袄解开了,我的手一下子摸住了她那鼓得高高的柔软而又饱满的胸部,带着一点惶惑,一点紧张,一点狂喜和从没体验过的舒适,不住地抚摸着她,她嘴里也不停地说着:
“毒手,带电的毒手,毒”一边逐渐安静地躺倒在床上,脑壳情不自禁地晃动着。
这是我成人后第一次和成熟女人的肉体如此地亲近。我摸着摸着不安分起来,出其不意地掀开她的衣襟,惊喜而又崇拜地瞅着她雪白一片的胸脯。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衣裳自然地垂落下来。我又要去掀她的衣服,她低声呵斥着:“还想干哪样?”
“我要看。”
“不是看过了嘛。”
“不够。”我固执地说着,又掀起了她的衣裳。和躺下时不一样,她的rx房又大又白,鼓得高高的。和那些奶娃崽的山寨婆娘当众裸露出来的rx房,完全不一样。
我一边抚摸一边贪婪地瞅着,她突的撕扯一般逮拉着我的衣裳,要把我的衣裳脱去。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三下两下脱光了自己的衣裳,和她滚在了一起。
床上的垫单是什么颜色,我一点都不晓得。小屋里的摆设是什么样的,我也全然不知。我的意识里,只有自己头一次的感觉,是匆促的、慌张的、手足无措的、不知所以的。好像新娘买了一只小了几分的戒指,迫于无奈又要使劲地戴上去,费了老大劲儿,勉强把戒指套了上去,有些刺激、有些新奇、更有些不安。继而,一阵浓重的雾岚浮了上来,脑壳里头空空的,啥感觉也退隐了
当一切结束的时候,吴仁萍的闺房里出奇的安静,静得什么声音也没有。我嗅着小屋里带着点儿米香味的空气,不由轻轻问:“送亲的喜酒,该吃完了罢。”
“哪会这么早,要闹到半夜了。”吴仁萍懒懒地说着,又把脑壳靠到我胸前来,像做成了一件大事般说“华老师,我得着你了。”
听得出她的语气中有一股如释重负之感。我说:“不要叫我华老师。”
“你不就是华老师嘛。”
“叫华老师,我心中不安。”
“为啥?”
“人家要说,我是仗着老师身份耍学生。”我还想说,这可是犯了大罪的,我怕。
“我都是大人了,我愿意。”
“你咋会愿意?”
“今天给吴玲娣送亲,她哭得这么凶,岚山寨上的人都以为她这是照风俗行事,只有我晓得,她是真不想这样子不明不白地嫁人。可她又无奈,她晓得不抓紧嫁出去,家中要遭殃。”吴仁萍的手伸过来,轻轻触碰着我的耳垂“我一边陪着她哭,心里就在想,明晚上,玲娣就要把自己的身子交给那个她不熟悉的人了!那多脏啊,与其像她这样,我还不如把身子给了自己喜欢的人呢!”
我翻身而起,热烈地吻着她。
她的手捧住我的脸,说:“华老师”
“不要喊我华老师。”我再次申明。
“哪喊啥子?”
“喊我名字,华有运。”
“有运,有运,这名字真好。看你交了多好的桃花运。嘻嘻,有运,你喜欢我么?”
“喜欢。”
“用你们的话说。”
“我们的话”我重复着她的语气,不知她要我说的是什么话“我们的啥子话?”
“你们知青讲恋爱时说的话。”
我凑近她耳边说:“仁萍,好姑娘,我爱你。”
“真的?”
“真的。”
“真好听。想听听我说什么吗?”
“你想说啥子?”
“我要说,我也爱哎呀,羞死人了,说不出口、说不出口。”说着,吴仁萍一把逮过我的左手去,放在她的巴掌心里抚摸着、摩挲着,继而又动情地移到她的脸颊上擦了两下,嘴角含了一下我的手指“瞧你,一双手都是细刷刷的,好安逸啊!”她这一系列细微的爱抚动作,一下子也感染了我,我用一个热烈的吻代替了我要说的话。
“和你都好成这样了,我真不想出嫁。”
“那你”我不由一怔“元宵节不想嫁人了?”
她一个翻身坐起来,把脸挨到我脑壳上,说:“你要我嫁么?”
“不要。”我摇头,心里却不是十分的坚决。
“可是,拖是拖不长的。”吴仁萍颓丧地说。
“为啥子?”
“这三年多,逢年过节,男方家一趟一趟,不知给我家中送了多少彩礼。”
“退回去就是啊。”
“退,你说说倒是容易。”吴仁萍叹了一口气“屋头穷,吃的吃了,用的用了,拿啥子退人家?”
我也跟着叹息:“哪咋个办呢?”
“我有一个办法,”吴仁萍兴冲冲地把身子靠在我身上“隔几天,信还是写,你只要把我开的条件,翻上一倍。男家一下子没那么多钱准备,就是有工夫借钱,他们也没时间把东西准备好,不就拖下来了。”
我点头,嘴里吐出一句:“只是也难为了男家。”
“管他呢,”吴仁萍在我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哪个喊他们管我叫吴仁萍呢!”
我不解:“你一直就叫吴仁萍啊。”
“是g86aa,吴仁萍,无人品。你没听出来?”
我一时又愣住,正想说什么,寨路上一个尖声拉气的嗓门喊起来:“吴仁萍,吴仁萍!玲娣家忙不过来,让你当伴娘的快去啊。”
我紧张得连忙坐起来,手忙脚乱地穿着衣裳。吴仁萍一把扯过我的衣服,愤愤地一甩悄声说:“莫出声,不要理她。啥子大不了的事,玲娣要明天才走呢。”
果然,那岚山屯上的婆娘又喊了两声,以为吴仁萍不在家,自言自语地走了。
我敛声屏息地听着那婆娘的脚步声远去,重新轻手轻脚地穿好衣裳。这回吴仁萍不再阻止我,她也三下两下穿起衣裳说:“你不要忙着回雨山屯去,到了夜半三更,那些个当干部的走了以后,还要跳地戏。”
我这才知道,地戏为啥子要拖到半夜才跳,吴远贤又为啥子叮嘱我不要在饭桌上提这事。原来他们这是要防干部。
“这地戏,真好看吗?”我将信将疑地问。
“好看!你从来都没见过的。”吴仁萍用肯定的语气说“到时候,我陪你看,准保你今晚上快活。”
照吴仁萍吩咐的,我一个人先悄悄离开她家,来到寨路上,确信没撞见任何人,我不由长长地吁了口气。
已是秋冬时分,岚山屯的夜间带着浓重的寒意。走拢寨子中央,又能听见从办喜事的吴远贤家传来的喧声和笑语。借着农家户透出的灯光,我看了一眼表,我以为和吴仁萍经历这么长时间的肌肤相亲,该是很晚了。没想到,只有九点二十,离半夜还有两三个钟头呢。这么长的时间,如何消磨呢?我有点懊悔答应吴仁萍,留下来看跳地戏了。
酒意在渐渐消散,精神仍处于亢奋状态。
到了吴远贤家,只见最后一轮酒席正在散去,远近赶来喝喜酒的老少客人们,有的三三两两地站在院坝里聊天,有的站在烧起火来的堂屋里边喝茶边烤火,有的围在一起打牌、摆龙门阵,都没有席尽人散的意思。
我的脑壳里热腾腾的,同样毫无睡意。于是乎在堂屋里取了一杯茶,坐在吴远贤家台阶上,凝神默想,思绪又回到和吴仁萍的关系上。
我是一个知青,工作和上调都没个着落,明知道自己决不可能娶吴仁萍为妻,怎么会和她那么简单快捷地做成了男女间的这回事呢?况且吴仁萍又是即将出嫁的大姑娘,我这算是咋个回事呢?是的,对吴仁萍,我是有点点好感,仅仅是好感而已,没有什么爱情。就是发生了这档子事,应她的要求,我说了爱她的话,但那只是说的情话。恐怕连她自己也不会相信。这一切,在今晚来岚山屯之前,我都是晓得的。况且事前还告诫过自己,要理智地处理和吴仁萍的师生感情,为什么还会发生呢?
这全都得怪我心中涌出的欲望。在这种魔鬼一般的欲望面前,我的抑制和挣扎显得极为苍白。
我觉得自己很不道德,很无耻。我有点失悔,也有点儿痛恨自己,还有点觉得对不起人。对不起吴仁萍,对不起她即将嫁过去的那个叫高自兴的男人,也对不起我将来可能要娶的妻子,尽管我连女朋友都没有呢。
“想啥子呀,”吴仁萍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她是什么时候到吴远贤家重新帮起忙来的,我一点儿也不晓得“看你一脸入神的模样,在想城里姑娘么?”
“哦不,”我急忙摇头,见她一脸喜吟吟的幸福模样,掩饰地说“我在想方才的事。”
吴仁萍的脸刹那间涨得通红,轻声地说:“快莫胡思乱想了。玲娣家爹吴大叔找你。”
“他在哪?”我仰脸四顾,心中有些好奇,他不是约我明天去他的石碉里头见面嘛。
“你随我来。”吴仁萍左右环顾了一下,转身带先走去,边走边说“吴罗师在换衣裳,不要任何人在身边的。”
在院坝侧边的一间厢房门口,走在前头的吴仁萍敲了几下门,里面传出了吴远贤的声音:“是哪个?”
“是我,吴仁萍。罗师,华老师来了。”
“请他进来吧。”
吴仁萍推开了门,对我说:“你进去吧。”她却不走进去。
我进了厢房,吴仁萍在外头把房门逮上了。
昏黄的电灯光影里,一个身披长袍、头戴上翘的八角高帽子的老汉,朝我慢吞吞地转过身来。
“你”我费了老大的劲,才克制着自己,没叫出声来。这老汉,打扮得怪模怪样的,是要干啥子唷?他头上的那顶帽子,要不是硬纸板剪成的,乍一眼看去,就像是一顶皇冠。
“你不认识我了?”一听他讲话,我才认出来,他就是刚才吃饭时和我坐一桌的吴远贤。“你别看我穿这一身衣裳怕,这是跳神必须穿的。”
我大吃一惊:“跳神?”
“是啊,哦,就是大家伙说的跳地戏。”
天哪,跳地戏原来就是跳神!文化大革命都好几年了“破四旧”闹得全国上下声势浩大,雨山屯乡下的老百姓,咋个还这样子糊涂,思想还这么落后啊!搞封建迷信,怪不得他们要等到半夜才跳,怪不得他们要避开来喝酒的干部们呢。
这当儿,我就像突然陷进了是非堆中一样,觉得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浑身不自在。
是光线太暗了吧,吴远贤一点也没看出我脸上的不安神情,他瞅着我身上穿的棉大衣,点着脑壳说:“本想明天早晨交你,思来想去,还是现在就交到你手头的好。”
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啥子?”
“努,就是这个。”他从身穿的长袍里头摸出一包东西,递到我的手上“你好好揣着。”
我接过手来的东西,用几张旧报纸胡乱包着,有点儿沉。我用手指摸着,里头还有点硬。但摸不出是啥子,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国宝。”
我顿时想起了关于国宝的传言,想起了吴玲娣在赶场时遭受的侮辱。但人们传说中的国宝是皇帝的宝剑啊,这纸里包着的,绝不可能是宝剑!这会是什么呢?我两眼巴巴地瞪着吴远贤稍显长了些的消瘦的脸,双手想要打开纸包。
“揣起,看完跳地戏,回到雨山屯屋头,关起门细细看。留神,就你一个人看。看的时候,打好满满一盆水,放进去再试试。”吴远贤说的话,就像在打谜语,让我边听边猜,也不知所以然,他呢,一点也不管我听没听懂,摆一下手,轻描淡写地说“你敢于在大庭广众面前救护小女,足见你心地善良,好人,好人哪。这年头像你这样的好人不多见了。就这样吧,其他的一切,都等明天小女出嫁之后,到石碉来,我再告诉你。”
说着,他看着我把纸包揣进衣兜里,走到门前,把门打开,让我出去。
重新来到叶子烟雾缭绕的院坝里,耳里闻着嘁嘁喳喳的谈笑声,眼里望着一张张黝黑的皱纹满布的农人们的脸,有熟悉的,也有不那么熟悉的,我忽然觉得,这雾岚山下,缠溪两岸的乡间,有了一点儿神秘感。插队几年,和老少乡亲们朝夕相处,自以为对这块土地上的一切,已经都晓得了。谁知,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啊。
夜半时分,地戏跳起来了。
那真没冤枉我等了几个小时,活到二十多岁,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表演,而且我觉得,这跳神,和曾经在电影里看到过的封建迷信大不一样。
在吴远贤吹响牛角,挥动法器的指挥之下,一个个脸戴面具、身着战袍的汉子,就在院坝里跳了起来。
吴远贤口中念念有词,起先听不明他说些啥子,挨得他近一些时,他的声音就听清楚了:
htk年年风雨顺,田坝谷米香。主人勤耕种,抬米入新仓。远贤今嫁女,饭甑四乡开。鱼肥酒肉美,寨邻好情意
随着他嘴里越念越快,节奏感也越来越强。稀奇的是,站在台阶上、屋檐下围观的寨邻乡亲们,也都随着他的节奏,有板有眼、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唱得兴奋处,他们也跟着拍掌跺脚,喜笑颜开。
锣敲着,鼓击着,还有人拨动着月琴,刹那间,吴远贤家小小的院坝,成了欢腾雀跃的娱乐场。
最为吸引我的,还是跳地戏的汉子们戴的面具,这些造型奇特、和头盔相连的一只只面具,有的油刷得五颜六色,有的就取丁香木和白杨木的本色,雕法粗犷,线条有力、夸张,着了色彩的无不对比强烈。有的还在额头中央镶嵌了小小的镜子。
“华老师,好看吗?”一片喧嚣声中,吴仁萍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我的身边问。
“好看好看。”我一边使劲鼓掌一边说“我从来也没看见过。他们戴的面具,为啥有的涂颜色,有的不涂色?”
“听老人们说的,不涂色的是明朝时期的雕法,涂了颜色的是清朝以后的做法。”趁着和我说话的当儿,吴仁萍紧紧地贴在我身上。
天哪,这么说,几百年,历史是相当悠久了。
“奇怪,我到老乡家去,咋个就没见他们家中放的面具呢?”我不由好奇地问道。
“让你看到还行啊,”吴仁萍凑近我耳边说“闹起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时,烧了多少面具啊,真正造孽!老人们说,怪不得我们一年比一年过得穷,那都是不跳地戏造的孽呀!华老师,我亲眼见的,在大院坝里,整整烧了一天一夜,还在冒烟。胆子大些不烧的,也都藏起来了呀。”
“跳地戏时,不戴面具多好。”我想当然地道“演员脸上的表情,不是比面具更丰富生动嘛!”
“这你就不懂了,”吴仁萍脸挨得我很近地说“我们这地方有一句话,叫做戴上脸子是神,脱下脸子是人。面具就是神灵,是我们的心灵里头想象出来的。”
我不由转过脸去,望着这个大年龄的、作业经常做错、时常留级的姑娘。她这当儿讲出的话,哪像是没多少文化的学生讲出来的呀。
多少年以后,我插队山乡的地戏传遍了全国,唱到了外国,中外学者都把它当作一种稀有的文化现象——“戏剧的活化石”来研究,我也对地戏逐渐有了深入的了解,这才晓得,西南山乡,高原和山地面积占了将近百分之九十,自古以来,群山连绵、沟壑纵横,老百姓的村村寨寨,都分布在崇山峻岭的山间盆地和河谷平坝旁,山川阻隔,遥远荒蛮,偏僻而又闭塞,使得长期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不能和外界有广泛的接触,甚至于基本上不和外界接触。但是对于众多的自然现象,对于人一辈子都要遭逢到的种种困苦灾难及不可理解的事物,这里的乡民们也需要得到解释。还有一点更为重要,那就是作为人,他们也像生活在全世界各地的所有民族一样,期待美好的生活,巴望着有朝一日真正能过上好日子。可是他们真不晓得怎么做才能迎接到这样美好的未来,朝朝代代,生生息息,他们都是求助于跳神戏来驱除邪恶、驱逐疫鬼、纳吉许愿,这是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形式。
纯朴的乡民把村寨的兴旺和衰落,吉凶祸福,都和跳地戏联系起来。地戏在乡民们的心理上成了能过上好日子的支柱。
不过这些道理我都是在好些年之后才明白的,在当时,我只是随着手舞足蹈、又吹又打、又唱又叫的老乡们沉浸在一片祥和欢乐的气氛中,并且有吴仁萍这么个相好的姑娘站在我的身边而高兴。我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吴仁萍一无所求地把她自己给了我,也是间接地对命运排定她的角色的一种抗争,她要自主地替自己做一回主、发泄一回。尽管她自己,不一定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命运注定了这一天让我终生难忘。
看完地戏回到知青点茅草屋里,夜深人静,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吴远贤交给我的纸包。想看明白,他说的国宝,究竟是个啥玩意。
到了下半夜,雨山屯上的电反而足一些,十五支光的电灯泡,把呈现在我面前的两只青蛙照得晶莹透亮。要不是在我的衣兜里已经揣了那么长时间,我真的会认为这是两只田里头刚刚抓来的活青蛙。
那么晶亮,那么剔透,青蛙的皮肤上像沾了水滴,青蛙的两只鼓鼓的眼睛就像瞪视着我会转动,还有那微张的嘴和嘴巴里的舌头,就像随时准备探出来吸食蚊虫一般。
姿势是那么生动,线条是那么流畅。细观之下,石色明净,石质细腻,温润如玉的肌理就仿佛是青蛙的皮肤。
最难得的是这两只栩栩如生的青蛙,明明是玉雕的,却一点也看不出雕琢的痕迹。青蛙背上的斑点是如此逼真,一雄一雌,互相呼应,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两只青蛙神形兼备,手轻摸上去就有种惟恐它们会受惊跳起来的感觉。真正触摸着它了,却又会感到光洁细嫩,有一股凉凉的温润细腻之感。
真是人见人爱的宝贝,真是稀世难见的神物。
再不识货的人,都会知道它们是国宝。
我忽然想起了吴远贤的叮嘱,把两只青蛙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转身用一只大盆打了一盆水来。
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当我把两只青蛙放进水中的时候,两只玉青蛙竟然像真青蛙一样游动起来。而当我津津有味地欣赏着青蛙舒展着四肢游泳的姿势时,两只青蛙分别发出了清晰的鸣叫声“呱、呱呱”啊呀,这哪像是玉蛙鸣叫的声气啊,完完全全就和山野田坝的青蛙叫声一模一样。
骇然把我吓了一跳。
我脑壳里闪现出了一个词眼:价值连城。
这一夜,我失眠了。虽说入睡已是下半夜,虽说喝喜酒、看跳地戏折腾了整整一天,虽说还和吴仁萍之间发生了平生头一次的性事,应该是很累很疲倦了。可我就是睡不着,浑身上下好似有一团火在燃烧,脑壳里亢奋得直发热,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盖着被子嫌热,掀去被子又觉得冷,总感到枕头没放好,一会儿猜测着这一对青蛙的来历,一会儿生怕这对青蛙没放好,一会儿想象着这对青蛙究竟该值多少钱,一会儿费神地思索着,为什么人们传得纷纷扬扬的国宝皇帝的宝剑,却变成了一对青蛙。
可以说我什么都想了,惟独没想到的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一个训诫,如此精美绝伦的宝物,谁个持有了它,就会给那个人带来灾祸和凶兆。
雨山屯头遍鸡啼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仿佛还听到送亲的队伍把唢呐吹得连天震响,仿佛还夹杂着歌声和哭声。我脑壳里头还闪过一个念头,吴玲娣出嫁了。
一觉睡醒起来,雨山屯浸染在秋冬之交混沌的雾岚之中。山脚下的田坝、山岭上的坡土、一片片的树林、偌大的草坡,还有曲曲弯弯的缠溪两岸,全都笼罩在浓浓的蒙纱雾里。是昨夜闹得太晚了,是雨山屯团转的几个寨子都贪看了跳地戏,村村寨寨一片梦一般的沉寂。
这难得的清静正合我意,我匆匆刷牙洗脸过后,随便刨了几口泡饭,就往寨子外雾岚山上的石碉赶去。
雨山屯外的石碉石堡,是雾岚山上的一处古迹。据说有好几百年历史了,爬上山去,得攀登一百几十级石阶,没多大的事情,寨邻乡亲们都懒得去费这力气。可在雨山屯团转,哪个都晓得,吴远贤是石碉、石堡的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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