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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闻不如目见,果然名不虚传。”

    总司令一行于当天飞离缅甸返回西贡。次日,饭田司令官紧急约见缅甸自治机关总理巴莫、独立义勇军总司令昂山将军、参谋长吴奈温上校,传达寺内总司令一项建议:以缅甸新政府的名义把玉佛哩咪吗敬献给日本天皇。

    傀儡首脑们面面相觑。他们仰仗日本军队才赶走英国人,建立新政府,那么日本人理所当然要求他们报答。巴莫总理委婉提醒日本司令官:

    “阁下,您知道缅甸是个佛教王国,这个问题得由将来成立枢密院(议会)来决定。”

    饭田不悦,沉下脸来说:

    “你们东吁王朝可以向中国人进贡,难道就不该向日本天皇进贡吗?”

    昂山毕竟年轻,血气方刚,受了许多西方民主思想的影响。他硬着头皮顶撞日本人:

    “你们不是早就说过帮助缅甸独立吗?既然是独立,缅甸的一切问题就要经过枢密院投票来决定。”

    日本司令官突然生气了,他根本没有把这些呆头呆脑的当地人放在眼里。他厉声训斥他们,仿佛训斥一群不懂规矩的仆人:

    “混蛋!你们想闹独立么?闹独立就是对天皇不敬!等大日本皇军占领印度,东南亚要成立一个省,你们缅甸就是一个县。你们的任务就是维持这个县的秩序,保卫大东亚共荣圈的统一。谁要是不服从皇军命令,就是想造反,良心大大地坏了!”

    哩咪吗到底还是被运走了,从此没有下落。昂山们的独立梦终于破灭了。他们在教训面前才明白指望别人是无法获得真正的独立和自由的。日本人不仅欺骗了他们,而且依靠他们来掠夺他们的国家。此后他们渐渐觉悟,与日本人离心离德,并于一九四五年掉转枪口向日本占领军宣战。

    这段故事是我在缅甸流浪时偶然拾到的。讲述人为一教师,曾在仰光上过大学。后来我从史料中果然查到:“五月九日,寺内寿一大将飞抵曼德勒视察由巴莫总理陪同参观著名佛寺,对缅甸宗教文化印象尤深”(缅甸作战)始信其真,引为野史,不赘。

    史迪威拄着一根木棍,挪动长腿吃力地在树林里行走。腐烂潮湿的落叶在脚下发出嘎吱的响声,密密的树枝、藤蔓和野草不时挡住去路,他几乎每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歇一歇。肝区疼痛和胃溃疡折磨着这位老人,使他本来就不大强壮的身体更加虚弱,体力快要消耗殆尽。

    他们在这片遮天蔽日的大森林里已经走了整整十二天。

    对史迪威来说,这不单是一次艰苦的越野行军,这更是一次前途未卜的逃亡,一次失败的体验。

    他们正被日本人不光彩地赶出缅甸。

    队伍的行进速度越来越慢,伤员和病号与日俱增。干粮快要吃完,人们主要靠采掘植物茎块和猎取动物充饥。由于山路崎岖难行,常常迷路,队伍有时一天只能行进五公里。

    史迪威喘息着。他内心无比焦急:如果照此下去,雨季前走出森林的希望将越来越渺茫。

    森林里不时响起凌乱的枪声,那是士兵在射击树上的猴群。有时饥饿的人们为了猎取一只松鸡或者灰鼠,往往不惜消耗许多弹药。史迪威愠怒地停下来,他决心再次告诫军人务必节省子弹。

    平民队伍蹒跚地走过来。他们互相搀扶,虽然走得艰难,却毫无怨言。担架队也走过来。抬担架的士兵个个累得好像喝醉酒,头重脚轻,站立不稳。将军规定只有重伤员和重病号才能坐担架。参谋长赫恩少将患了回归热,昏迷不醒,史迪威摸摸他滚烫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

    两个年轻护士努力帮助那个叫金玛果的缅甸孕妇在山道上挪动。孕妇满脸菜色,挺着沉重的大肚子,走得前仰后合气喘吁吁。

    “雅普罗(长官),我能走到印度去吗?”孕妇愁容满面地对史迪威说。

    “你放心,我们会把你和孩子一起抬到印度去。”将军满怀信心地安慰她。

    孕妇困难地走远了,将军的心情更加沉重。他仰起头来望望头顶。虽然天空中洒下许多阳光的破碎光斑,但是空气里分明也有潮湿气息在悄悄弥漫,南方天际时有隐隐的雷声传来。

    这一切预示雨季已经不远。

    过了好一阵,那些担任后卫警戒和收容任务的军官们才乱糟糟地走过来。他们全都空着手,吹着口哨,走得步履轻松潇洒自在。在他们身后,倒霉的士兵好像囚犯一样光着膀子,背负着小山一样沉重的行军背囊。

    史迪威挡在路上,鼻孔呼哧呼哧往外喘粗气,好像一头发怒的棕熊。军官们一看见将军,立刻傻了眼。

    “将、将军,”一个英军上尉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是说,我们只不过想给队伍改善一下生活”

    “所以你们就有权利把自己那份行李加在他们身上对不对,上尉?”他的手指着士兵说。受压迫者都是黄种人,有缅甸兵,也有中国兵,他们有的扛了双份,有的甚至扛了三个行军背囊。

    “你们听着,军官先生。”将军抑制住自己的愤怒“鉴于你们的表现,我宣布,从现在起你们已经被解除了军官职务。如果你们还想继续留在这支队伍里,你们就必须去抬担架,否则我就把你们赶走。”

    军官们垂头丧气地服从了命令。士兵得到解放,积极性高涨,于是这一天行军速度加快了一倍。

    宿营时,史迪威病倒了。助手弗兰克多恩准将和医官曼尼少校赶到病人身边。

    “请您明天一定要坐担架。”多恩对将军说。

    “明天再看吧。我这个老头子也许并不如你们想像得那么糟糕。”将军疲倦地说。他脸色蜡黄,眼珠深陷,看上去十分苍老。

    医官报告说,病号还在增加,有人已经出现危险。

    “我们会得到援助的,一定会的!”将军用手按住腹部,声音坚定不移“告诉他们,必须坚持住,停下来就意味着死亡。”

    “还有那个孕妇,我看她随时都有可能把孩子生在路上。”医官忧心忡忡地说。

    “没关系,让她生好了。咱们不是还有几十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吗?”将军咕哝着,一会儿就歪在火堆旁边睡着了。

    浓重的夜色好像一幅巨大的帷幕,低低地覆盖着缅北的大森林。黑暗压迫者森林里这群频临绝境的人们。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出路和未来,甚至不知道明天的命运。但是每个人都必须服从一个钢铁意志,那就是往前走,直到胜或者死亡。

    第十三天拂晓在松鸡的啼鸣声中揭开了面纱。

    然而“十三”的确是个不吉利的数字,它从一开始就表明这天会有一连串打击和倒霉的事情落到这一小队频临绝境的人群头上。

    一觉醒来,史迪威感到有了精神,但是他惊讶地发现头上的帽子不翼而飞,接着又发现丢了眼镜、怀表和烟斗。开始他以为有人同自己捣乱,后来士兵们在一棵树上发现那顶老式战斗帽,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恶作剧的是那些猴子。

    没有了眼镜,走路自然不大方便。但是将军始终很固执,既拒绝坐担架,也拒绝接受帮助。中午,队伍被一道激流挡住去路。激流宽十余丈,泡沫飞溅,只有一条晃晃悠悠的藤索悬在半空中。

    这是森林中土著的渡河工具,过河者需象壁虎那样四肢攀援。好在滕索尚结实,先过去几个人,用绑腿带子将对岸的人一个一个拉过去。事有凑巧,轮到史迪威,那根带子竟中途断开,将军从三四米高的空中跌下河去。

    人们惊呆了。妇女尖声叫嚷;弗兰克多恩准将大叫救人;士兵奋不顾身跳进水里;还有更多的人往下游奔,企图拦住在激流中挣扎的将军。

    好在这个惊险场面没有持续多久。人们尚未赶到,将军却从浅滩上跌跌撞撞爬起来。

    “嗨,这样真不坏!”将军一边打着喷嚏,一边狼狈地叫道:“孩子们,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也许洗个澡更痛快些。”

    山谷里热闹起来。

    男人们穿着裤衩跳进水中,英国绅士抓紧时间修面,中国人像孩子一样吵吵闹闹;女人们则安静地浸泡在水中沐浴洗发,让清亮的溪水冲刷多日积累的疲劳和污垢。护士姑娘又唱起赞美主的圣歌

    温暖的太阳照耀着这群历尽千辛的人们,优美的歌声使他们暂时忘却劳累和忧伤。史迪威湿淋淋地坐在石头上注视着这个动人的场面,他觉得这是他几个月来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

    “将军,你看他们多快活。”弗兰克多恩说。

    “为什么不呢,弗兰克?”将军回答,他伸手去取烟斗,才发现衣兜里空空如也。“我想,等他们走出森林,他们都会感谢这里的一切的。”

    事实上,他们的确应当感谢这条小河,因为河水给他们带来了运气。中午过后,一架巡逻的美国飞机在山谷里发现了他们。当飞行员确信下面这群人就是那支失踪已久的小队伍,就擦着山尖投下两只沉甸甸的降落伞。降落伞随风飘荡,一只不幸落在激流中,很快被冲下吼声如雷的瀑布不见了;另一只倒挂在一颗高高的大树上,好像一只茁壮的大蘑菇。

    然而没等欣喜若狂的人们跑到跟前,树林里就出现几个皮肤黝黑的土著人。他们好像猴子一样敏捷地爬上树去,眨眼工夫就摘走那只蘑菇,然后迅速逃进森林中不见了。

    幸运如同它的到来一样倏然消失。人们依然两手空空,重新变得垂头丧气。史迪威却信心百倍地宣布:

    “我们的苦难快要到头了。”将军眼睛里放出光彩。“飞机还会来的,地面的人也会出动接应我们。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他们会给我们带来粮食、药品,还有我们最需要的通讯工具。先生们,女士们,今天的意外算不了什么,我是说我们大家都得救了。”

    果然,天黑的时候,第一支来接应的队伍找到他们。他们不仅给这群东倒西歪的历险者带来帐篷、食物、药品和电台,而且给他们带来了一个令人鼓舞的消息。

    原来他们离印度边境只剩下四十英里路程了。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当你已经绝望的时候,其实你已经站在了成功的门口。

    这天晚上,金玛果在帐篷里生下了一个哭声嘹亮的男婴,整个营地为之沸腾。虚弱的母亲按照缅甸民族风俗,请在场的每位长者用肉汤和米酒为婴儿祝福。

    “雅普罗,赐给孩子一个愿望吧,神永远保佑你。”母亲这样恳求史迪威。

    将军庄严地凝视面前这个在襁褓中缓缓蠕动的新生命,这个在苦难中顽强降生的人类之子,心中涌出一股巨大的感动和柔情。但是他是一个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打仗,是以创造苦难的方式结束苦难,以战争结束战争。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为之黯然。

    “让梅里尔牧师来为孩子祝福吧。”他真诚地对母亲说。“如果我有什么愿望的话,我想我愿意看到牧师成为这个孩子的教父。”

    这是史迪威生平第一次为自己选择的职业自卑。

    4

    关于史迪威将军徒步翻越野人山和原始森林的传奇经历,后来曾被许多新闻记者详加报道。史迪威率领这支小队在暗无天日的热带森林中一共跋涉了十六天,克服了许多难以想象的困难,同自己队伍中的掉队、软弱、疾病、自私自利和悲观绝望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终于赶在雨季降临之前安全抵达印度曼尼普尔邦的边境城市英帕尔。他们是在这次缅甸大撤退的灾难唯一一支安全到达印度而未损一人的队伍。

    美联社记者柯尔考斯曼就是自始至终经历了这次艰苦行军的见证人之一。他在后来的通讯中这样写道:“将军无疑是一位天才的暴君。他不仅靠权威而且靠意志驱动队伍行军。他貌似愤怒的上帝,骂起人来犹如堕落的天使。他体重至少减少了二十磅,本来就瘦削的身体只剩下皮包骨头。他双手不停颤抖,蜡黄的皮肤好象害了黄疸病,眼珠深深地陷在眼窝里”(和史迪威从缅甸出走)

    史迪威本人则有足够的时间在这条漫长的失败道路上进行一次深刻反省。反省结果使他坚定了对蒋介石政府进行干预的决心。如果我们把他在缅战前后对重庆政府的迥然不同的态度加以比较,我们就会发现他的认识转变正是在这段失败的道路上形成的。干预蒋介石,改造中国军队,这个坚定不移的信念既体现了西方军人的战争责任感,同时也超越了战争本身而带有美国政治和和霸权主义的色彩,因此他在今后的岁月里就将不可避免地和蒋委员长发生尖锐冲突,并导致中美关系频临危机。碰撞结果,作为西方强权政治的代表史迪威在根深蒂固的中国封建政治和文化面前一再碰得头破血流,最后不得不提前结束了他的神圣使命,成为中美关系史上第一个著名的悲剧人物。

    五月二十三日下午,在印度边城英帕尔,史迪威面对一大群新闻官员和记者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将军在会上发表了一个简短的声明:

    “先生们:

    我声明,我们遭到了一次沉重打击。正如大家所看到的,我们不得不撤出了缅甸,这是盟军也是我个人的奇耻大辱。我认为,

    我们必须找出失败的原因,重整旗鼓,才能重新返回缅甸。

    请记住我的话,我们一定要胜利地返回缅甸。”(史迪威出使中国)

    一九四二年五月,美国人约瑟夫w史迪威中将在缅甸的失败途中度过了他人生中第六十个诞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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