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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血痕。他晃了晃,又站稳了。

    “听着,你愿意把我们带出这座山谷吗?”

    “”戴安澜脸色铁青,他拔出手枪,咔嚓顶上膛。

    “再问一句,愿意带路吗?”

    奸细从容地闭上眼睛,沉默得象座雕像。

    碰碰两声枪响,戴安澜头也不回,命令副官“传我的命令,分散突围,到八莫以北尖高山会合。”

    “师座!”副师长郑庭笈急忙劝阻“白天突围目标太大,是不是等到夜间再行动?”

    戴安澜猛地转过身来,郑庭笈看到师长竟然满脸泪光。

    “庭笈兄,现在我戴安澜是虎落平阳,不得不闯了。”戴安澜仰天长啸,悲怆欲绝“想当年关云长败走麦城,也不过这般光景,我堂堂第二百师竟落到这步田地,真是天亡我也!缅甸非久留之地,今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冲锋号吹响了,数以千计的中国士兵端起刺刀勇敢地冲向公路和山头。日本人的机枪、步枪和炮火织成一道道浓密的火网,灼热的弹雨好像一把巨大的镰刀呼呼作响,把成群的中国士兵拦腰割倒,再也爬不起来。激战一天,第二百师伤亡过半,才从东面山坡撕开一条缺口,残余官兵得以死里逃生。

    戴安澜在突围时不幸负了重伤,一梭机枪子弹击中了他的腹部。郑庭笈及时带人赶来救起师长,边打边撤。日落后,第二百师残部终于摆脱敌人的追赶,抬着昏迷不醒的师长,举着弹洞累累的军旗,乘着暮色悲壮地消失在八莫以西的森林和峡谷中。在他们身后的战场上,到处留下一堆堆血肉模糊的尸体,日本人屠杀伤兵的野蛮嚎叫声阵阵传来,这些悲惨景象变成一个噩梦永远留在中国士兵的记忆中。

    三天之后,东京电台宣布:战无不胜的帝国皇军在缅甸北部全歼中国王牌部队第二百师。击毙师长戴安澜,消灭该师官兵五千人,俘虏枪械骡马弹药无数,云云。

    五月下旬,分散突围的第二百师官兵陆续到达中缅边境集合地点,全师仅剩不足三千人。这支遍体鳞伤的队伍抬着他们奄奄一息的师长,在缅北大山里同日本人周旋。

    史载:“全师食粮早已断绝,一位营长向当地村民寻得一碗粥糜,送与戴安澜。他仅仅喝了一口,左顾右盼,潸然泪下。”(戴安澜列传)

    五月二十六日,第二百师到达一个名叫茅邦的克钦山寨。戴安澜神志突然清醒起来。他嘱部下替他整理衣冠,扶起向北瞭望,并喃喃地说了许多含混话。有人试图告诉他,国境在东方而不是北方,但是没有用,因为他什么也听不进去。

    傍晚,一代抗日名将凋谢在缅甸的荒山丛中。时年仅三十八岁。

    无独有偶,这一天恰好是另一支中国军队新三十八师安全抵达印度边境的日子。两相对照,命运天壤之别,令人感慨系之。

    此后,第二百师残部始终都抬着师长遗体,历尽千辛万苦,在中缅边境的高山峡谷和原始森林中转来转去,沿途又留下无数死难者的骸骨。一个月后,他们终于翻越高黎贡雪山进入国境,然后被游击队接应回国。

    戴安澜师长壮烈殉国的事迹在国内激起很大反响。对于执掌权柄的国民党政府来说,他们需要时时给民众注射兴奋剂,使民众振奋情绪,具体地说就是需要树立一些英雄榜样来鼓舞士气,从而激发起精忠报国的民族精神和壮志豪情来。对民众来说,英雄人物是他们抗战的信心和希望所在。于是经过新闻媒介的广泛宣传,戴故师长的亡灵就作为抗日英雄的典范受到万民景仰。

    自云南保山起,沿途各区、乡、县直至省城昆明,政府动员了数以千计的人群迎送英雄的灵柩,当地官员一律佩戴黑纱,亲往大路恭候。这样,第二百师的残兵败将也在人们心目中变成了英雄。这种声势浩大的仪式愈演愈烈,到了安顺、贵阳、柳州、桂林,城市万人空巷,仪仗队越摆越阔气。人们脸上喜气洋洋,全不见半点悲痛的表情。戴师长终至全州厝葬,如愿以偿矣。

    美国政府最先承认戴氏业绩,于当年十月由罗斯福总统向戴氏遗孀颁发国会勋章一枚。戴安澜是本世纪第一个获得这种美国勋章的中国人。

    翌年,重庆政府在广西全州举行规模空前的追悼大会,后方各界均派代表参加。中共领导人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彭德怀等亦撰写挽联志哀。

    毛泽东挽诗云:

    海鸥将军千古

    外侮需人御,将军赋采薇。

    师称机械化,勇夺熊罴威。

    浴血东爪守,驱倭裳吉归。

    沙场竟殒命,壮志也无违。

    周恩来挽词:

    黄埔之英民族之雄

    蒋介石在追悼大会上训词曰:

    “戴故师长为国殉难,其身虽死,精神则永垂宇宙,为中国军人之楷模。”

    重庆政府颁布命令,批准戴氏由陆军少将追认为陆军中将,准其英名入祀首都忠烈祠,同时入祀省、市、县忠烈祠。

    5

    胡康河谷,缅语意为“魔鬼居住的地方”它位于缅甸最北方,再北是冰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东西皆为高耸入云的横断山脉所夹峙。一九七二年旱季我曾到过孟拱,这里便是胡康河谷的入口处。远远望去,只见北方山峦重叠,林莽如海,绵延不断的沼泽为高山大壑平添几分险象。由于胡康河谷山大林密,瘴疠横行,据说原来曾有野人出没,因此当地人将这片方圆数百里的无人区笼统称为“野人山”

    五月,远征军长官部偕直属部队遁入野人山数天后,担任前卫阻击的第九十六师也摆脱孟拱之敌,弃车上山。但是他们很快便迷失方向,与长官部失去联络。他们踩着野兽走过的小路在阴暗潮湿的大森林里走了整整十天,后来居然来到一个神话般与世隔绝的地方。这里只有几户土著,四周都被白皑皑的雪山峡谷包围,天高云淡,仿佛来到世界尽头。地图上查不到地名,同土著语言不通,于是只能猜测他们已经来到了喜马拉雅山脚下。这支队伍别无选择,只好在这个世外桃源里住下来,依靠打猎、捕鱼和采集野果,勉强维持半饥半饱的原始人生活。

    幸运的是,半个多月后,一架路过的美军飞机偶然在这个世界屋脊的折褶发现了这些衣衫褴褛的中国人。很快,从印度机场起飞的运输机便赶到这里,投下大批食物、药品、帐篷和御寒物。饥肠辘辘的中国官兵抓住天上掉下来的美国罐头和压缩饼干,结果一下子胀死许多人。此后,飞机定期向这里空头食物和补给,有次还投下三名勇敢的美军联络官,他们带来电台和通讯密码,使这支部队始终和总部保持联系。

    后来,这支部队一直靠着空中支援熬过可怕的雨季,然后在藏族向导带领下翻过白马大雪山,经西藏边缘返回国内。

    这样,被困在野人山里听天由命的只有杜副长官极其麾下的大约三万五千名中国官兵了。

    不管怎么说,逃进深山老林总算获得一个喘息之机。日本人被挡在山外,危险暂时消除,现在杜长官可以从容考虑怎样走出这些大山回国了。

    不幸的是,危机频频降临:粮食告罄,药品用光,饥饿开始威胁这支三万多人的队伍。唯一一架电台连同报务员一同坠入深渊,从此他们同外界断绝一切联系。

    但是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向导从当地人那里打听到,野人山有条小路可通印度。雨季尚未来临,如果抓紧赶路,大约一个月可望抵达印度边境。

    杜长官大发雷霆。

    如果现在投奔印度,当初何必坚持北进?再说蒋委员长会怎样看待他杜聿明呢?杜长官一发怒,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一提“印度”两个字。于是无路可走的中国大军只好徒劳地在野人山里转来转去,企图从魔鬼的宫殿里找到一条缝隙钻出去。

    奇迹始终没有出现。

    开始有人倒毙。粮食恐慌动摇了军心,士兵们为了填饱肚子,纷纷离开队伍去寻找粮食。在一处叫做布帕布姆的山谷里,士兵们偶然发现了一个土著部落的山寨,他们放枪轰跑了吓得半死的土人,然后鹊巢鸠占,把部落里一切能够下肚的东西吃得精光。许多人为了争夺一口食物而大打出手。

    但是区区小寨如何养得起几万饥饿大军?不出几天,饿得发昏的人们就像沙漠里的蝗虫一样漫山遍野去觅食。

    饥不择食,这是人们对饥饿的最好总结。白天,饥肠辘辘的士兵在山沟和森林里乱窜,寻找野果、菌类、植物块茎、野芭蕉;捕杀飞鸟、青蛙、老鼠、蛇;掏蜂窝、蚂蚁窝,还有饿极的人吞食动物粪便。总之,但凡能够下肚的东西都成为人们寻觅和争夺的对象。

    入夜,天地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在动物出没的树林里,溪水旁,到处都埋伏着幽灵似的憧憧人影。人们端着上膛的步枪,眼睛里闪动着饿兽般的亮光,焦急地期待猎物撞上枪口。开始时,每有收获,人们还兴高采烈地簇拥着猎物下山去。可是不久,就不愿意同寨子里的人分享胜利果实了。因为山上的猎物已越来越少。后来枪声一响,人们就在山上燃起篝火,将血淋淋的猎物分成无数份,然后连皮带肉吞得精光。寨里的人发现不再有兽肉抬下来,就派出许多军官上山,监督并严惩那些敢于擅自私分猎物的士兵。

    弱肉强食和生存竞争的冲突由此迅速升级。

    有时枪声一响,士兵们还没来得及把猎物藏起来,军官就赶到了。士兵两手空空,眼睁睁看着猎物被抢走,自然不肯罢休。于是山上天天都有冲突发生,互相火并和军官失踪的事件也层出不穷。

    即使这样的日子也维持不久。更大的不幸很快就要到来。

    六月,当地人谈虎变色的雨季降临了。

    在印度洋高空积聚了整整一冬的暖湿气流被强劲的西南季风搅动着,象一万艘军舰组成的浩浩荡荡的无敌舰队,气势汹汹地闯入南亚次大陆的万里晴空。缅甸的太阳顷刻消失了,翻滚的浓云犹如一座座沉重的大山低低地挤压着城市和乡村的屋顶。凶猛的暴雨象呼啸的长鞭不停地抽打大地和河流,道路被冲断,桥梁被卷走,低洼变成一片汪洋。在胡康河谷,洪水一夜间吞没了所有的山谷和平地,不及逃跑的人畜转眼间就被浊浪席卷而去。雷声象战鼓轰鸣,球形闪电一次又一次轰击古老的原始森林,将千年古木拦腰劈成两段。

    大自然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布帕布姆的土著山寨,一幢简陋的竹楼里,杜聿明半卧在火塘边,昏昏欲睡。不到一个月,威风凛凛的杜长官看上去判若两人:形容枯槁,精神萎靡,磨破的衣衫肮脏不堪。在火塘的吊锅里,煨着一碗粗糙的野猪肉和芭蕉根。潮湿的柴草不时腾起浓烟,呛得长官虚弱的肺部爆发出一阵阵猛咳。

    他患了可怕的回归热。

    雨季一到,凶恶的疟蚊就不分白天黑夜地向人类发起进攻,把病毒和疟原虫散播在他们的血液中。一连数日,高热和高寒轮番折磨着这位长官,时而如熬炎夏,时而如坠冰窟。他不吃不喝,并开始出现谵语和昏迷。医官们全都焦急万分束手无策,部下们唯一能够表达忠诚的方式是:让长官面前那口吊锅里始终煨着最好的食物。

    现在,大难临头的杜长官只好听天由命。他喘息着,同病魔苦苦搏斗。他感到世界末日快要到来了。

    也许所有的活人都要变成僵尸,然后在森林里悄悄腐烂,消失得无影无踪。

    暴风雨还在猛烈地摇撼着这幢简陋的竹楼,仿佛要把它连根拔起。雷声隆隆,闪电撕裂夜空,空气中弥漫着雷电撞击的火药味。

    突然“轰隆隆“一阵巨响,外面传来许多乱糟糟的奔走和喊叫声,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一般。杜聿明蓦然一惊,清醒过来。

    卫队长常恩国水淋淋地奔进来,报告说医院竹楼倒坍,压死许多伤病员。杜聿明听了,黯然神伤,吩咐把伤员搬进自己的竹楼来。

    常队长面有难色,劝阻道:“长官,那些伤员有好几百,再说您自己的病也不轻哪。”

    参谋长和医官也纷纷劝阻。杜聿明神色凄凉,仰天长叹:

    “莫非我第五军注定要葬身这蛮荒之地么?”语罢大哭。

    常队长捧起那只碗,小心翼翼地劝道:“长官,请您务必保重身体,还是吃一口东西吧。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如果派出去的人同那边联系上”

    “我不吃,不吃!”杜长官猛一抬手打翻了碗,恨恨地咆哮道:“那个美国佬巴不得我死了,好吧你们都拉到印度去听他指挥!——我偏不去!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去!”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只有那碗野猪肉在火堆里烧着了,散发出一阵阵焦糊的香味。

    杜聿明又发起高烧来。

    他恍惚中梦见自己回到广州那所著名的军校。当时的校长还没有现在这般威风,他执着自己的手说:“光亭为人精明,惟有始终不渝,方能前程远大。”此后他遂下决心效忠校长,矢志不渝。

    大革命时期,腥风血雨的武汉,他被起义的士兵抓起来。士兵宣布说,只要喊一声“打到蒋介石”就可或释放。但是他坚持一声不吭,后来险遭枪毙。

    广西全州。委员长满面笑容把一枚青天白日勋章挂在自己胸前,称自己“青年精华”那年他荣升国民党最精锐的第五军中将军长,只有三十四岁。

    他是怎样从一个倒霉的军需上士迅速升迁到如今炙手可热的中将高位?又怎样大起大落在官场上几度失意几度起死回生?这里的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始终守定一条信念:死心塌地跟随委员长,绝不三心二意。

    如今,他又回到缅甸的土地上。他感到自己正在被迫走一条下坡路。

    在他通往权利的道路上迎面挡着两个人:一个是日本人,一个是美国人。日本人拔刀相向,欲置他于死地。美国人则高叫:交出指挥权来!他觉得这两个人对他的威胁都一样,于是不得不两面作战。然而野人山是个大陷阱,他感到自己正在渐渐沉下去,就要遭到灭顶之灾

    军官们焦急地围在昏迷不醒的杜长官身边。

    参谋长问军医:“还能找到什么药品吗?”

    军医摇头:“奎宁早没有了,连最后一针镇静剂也给长官注射了。”

    参谋长:“难道无法可想了吗?”

    军医:“办法倒有一个,可是危险很大放血!”

    参谋长看一眼骨瘦如柴的杜长官,毅然决定道:“干吧,只好试一试——天命难违啊。”

    军医给病人手腕割开一条口,放出许多污血,然后又从别人身上抽出健康血液源源输进病人血管。这种换血的方法果然起了作用,暂时延缓了杜长官的性命。两天后,当他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时,那位忠心耿耿的常队长却因为抽血后不幸染上败血症,猝然死亡。

    雨季给孤立无援的人们带来更大的灾难。

    滂沱大雨使天地改变了模样,到处山洪暴发,道路断绝。动物都躲起来,鸟兽绝迹,人们只好天天躲在山洞里,靠着剥树皮挖草根填塞肚皮。雨季不仅使森林里的蚊蚋和蚂蟥异常活跃,而且使得各种森林疾病:回归热、疟疾、破伤风、败血病等等迅速传播开来。有的人一觉睡下去,就再也没有醒过来。有的人误食剧毒的野果和菌类,不及叫出声来就栽倒咽了气。还有的人是怀着绝望走进大森林,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每天都有人倒毙,死亡和失踪人数直线上升。魔鬼慢慢扼住了中国人的喉咙,要把他们化为一滩血水。

    四十年后,我在南方一座小城同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面对面坐着。老人用一种近乎淡漠的声调,同我回忆这段非人的惨痛经历时说:

    “其实打仗并不可怕,死人也不可怕。见多了,自然就不怪。什么最可怕?我恐怕没法回答你的问题。有一种事情使我永生忘不了,就是人吃人。活人吃死人,还有活人吃活人。就象大饥馑年代那样”

    他忽然急促地笑笑,把目光移向远方破碎的山影,过了好一阵才平静地说:

    “告诉你吧,我也吃过人。”

    6

    一个短暂的晴天,幸运之神无意中将目光投向困在野人山的受难者。

    一架执行任务的美军侦察机偶然在丛林上空发现了烟火,那是一群中国士兵正在熏马蜂。于是天黑之前,一队美军运输机急急忙忙飞到布帕布姆山投下许多降落伞。这些物品中不仅有食物和药品,还有雨衣、帐篷和一架电台。受尽磨难的人们绝处逢生,这天晚上,这支失踪已久的孤旅终于同外界取得了联系。

    重庆。

    委员长正在陪宋氏姐妹打麻将。委员长手气不错,兴致勃勃地把象牙骨牌碰得哗啦啦响。

    侍从室主任钱大钧悄悄进来,附耳低语:“委座,杜聿明找到了。”

    委员长无动于衷。他摸起一只“东”刚要出,突然又缩回手来。宋美龄叫道:

    “大令,打的牌可不许赖呀!”

    委员长呵呵大笑,把牌推倒:

    “我搁牌了。三元会——满贯。你们不信?”

    他转向钱大钧,不耐烦地说:

    “叫他到印度去。告诉他,我不愿意看到他们埋在缅甸。”

    灰色的大军终于又开始移动起来。但这次不是朝北而是向西。

    一阵阵凄厉的军号象喇嘛招魂一样将一群群衣衫褴褛的幸存者从四面八方的山洞和树林里召唤出来。他们全部半死不活骨瘦如柴,走路摇摇晃晃。但是他们还是听从了来自重庆的命令,顶着暴风雨踏上通往印度的苦难历程。

    美国飞机的出现无疑改变了中国军队的命运。每逢天空短暂放晴或者云层稀薄的时候,大批美国运输机就循着电台指引蜂拥而至。地面的人们好像大海里的溺水者,只有牢牢抓住空中抛下的救生圈才不会淹死。有次飞机还投下几名具有牺牲精神的美国军医,他们也加入徒步行军的队列,并且有效地帮助中国官兵打退疾病的猖狂进攻。

    然而形式并未见乐观。

    对行军者来说,雨季翻越凶险无比的野人山是件冒险的事。没有道路,队伍劈路前进,日行二三英里;洪水阻道,有时一连数日皆不能行。行军极大地消耗人们的体力,磨蚀他们的意志,有些身体虚弱的士兵往路边一坐,就再也站不起来。

    死亡的阴影依然紧紧追逐中国人。

    杜聿明后来在回忆录中国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述略中不无沉痛地写道:

    “各部队经过之处,多是崇山峻岭,山峦重叠的野人山及高黎贡山,森林蔽天,蚊蚋成群,人烟稀少,给养困难自六月一日以后至七月中,缅甸雨水特大,整天倾盆大雨。原来旱季作为交通道路的河沟小渠,此时皆洪水汹涌,既不能徒涉,也无法架桥摆渡。我工兵扎制的无数木筏皆被洪水冲走,有的连人也冲没。加以原始森林内潮湿特甚,蚂蟥、蚊虫以及千奇百怪的小巴虫到处皆是。蚂蟥叮咬,破伤风病随之而来,疟疾,回归热及其他传染病也大为流行。一个发高烧的人一经昏迷不醒,加上蚂蟥吸血,蚂蚁啃噬,大雨侵蚀冲洗,数小时内即变为白骨。官兵死伤累累,前后相继,沿途白骨遍野,令人触目惊心”

    当时队伍里流传着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军部某卫士班,散宿于林中,次日晨起,皆不见归队。连长觉得不妙,急忙派人寻找,只找到白骨若干。原来一班人皆成过路巨蚁之肉俎。巨蚁是热带丛林的灾星。食肉,性凶猛,猛兽蛇蝎皆避之唯恐不及。

    机枪兵许某,腹痛,遁入草丛大便,半日不出。同乡者呼之,不应。急往草丛视之,赫然看见许某枯缩于地,已被蚂蟥吸干多时。

    某工兵排,奉命搭桥,皆无踪影。营长闻讯大惊,亲往查看。原来工兵排误入沼泽,蚂蟥翻涌,成千上万,工兵尽成骷髅。热带蚂蟥为世界所罕见,体长盈尺,粗若棒槌,附于牛马之躯,一次可吸血斤许。

    相传杜聿明为林中瘴气熏倒,昏迷不醒,全军官兵因此延误行军二日。“瘴气”并非气体,而是由亿万细小毒蚊组成的灰黑雾阵,远看如烟,如霭,常麕集于水洼潮湿之地,遇有人畜惊动,便群起攻之。后来有人发明采集野艾扎制的火把驱蚊,队伍才免遭更大的伤害。

    同年底,日本东京大本营收到第十五军饭田司令官的战场报告,饭田将军怀着不安的心情证实了中国军队在野人山创造的这一起死回生的奇迹。他指出:

    被切断归途的中国军,徘徊于缅甸北部,最后被迫突破胡康河谷逃往印度北部阿萨姆邦的利多。补给断绝,极度疲劳的

    官兵,在退却途中死者继出不断,胡康河谷也变成名符其实的“死亡之谷”

    最初涌向胡康河谷的军人及难民共约六万人,其中有三分之一勉强突破成功,多数人死于途中。从死亡中逃脱出来的难民和中

    国军队吃光途中土著部落的粮食,还掠夺了土人贮存的食物,后来一度被大雨困在布帕布姆山下束手待毙。

    美国空军及时解救了这些穷途末路的中国人。他们向胡康河谷和木加温谷地空投了大批粮食和物品,才使奄奄一息的中国人免

    于覆灭。另一只中国军队第九十六师得以实现突破横断山脉,完成向中国境内大转进的奇迹,也是由于得到美国空军支援的缘故。

    据估计,自六月二十一日至八月十二日,至少有一百三十二吨粮食和物品被空投在中国军队的行军路线上

    ——日本防卫厅缅甸作战

    当最后一名东倒西歪的中国士兵在一九四二年八月的亚热带太阳照耀下走出丛林,走出苦难的胡康河谷和野人山,走进和平宁静的印度小镇利多时,历时半年的缅甸之战才以盟军免遭覆灭和胜利撤退宣告结束。陆续抵达印度的远征军计有军直属部队五个团和新二十二师,总人数不及一万。他们与先期到达的新三十八师一起改称中国驻印军,留在印度中北部的兰姆伽基地接受整训。杜聿明奉命回国述职。坐了半年的冷板凳,然后重新升任第五集团军总司令,坐镇昆明。

    跟据战后盟军公布的档案材料,中国远征军入缅兵员为十万人,伤亡总数为六万一千余人,其中至少有五万人是在撤退途中自行死亡和失踪的。盟军伤亡和被俘约一万五千人。日本政府公布日军阵亡名单(含失踪)比较保守,为两千四百三十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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