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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雪了

    吕祝晶离开长安的那一年,冬雪提早降临。四门学馆的赵助教刚刚讲授完礼记的义理。

    井上恭彦坐在窗边的位置,有些失神地看着随风飘进窗内的雪花落在他搁在桌案上已经背到滚瓜斓熟的小戴礼记。

    他轻轻弹去雪花,以免濡湿了珍贵的书本。

    其实五经的内容,他在日本时已经粗略学过,只是认识尚浅。到长安求学已是第三年了,因为对汉语的了解更加通透,他已能充分掌握儒家经书的义理。

    偶尔,在太学馆的吉备真备会找他与阿倍仲麻吕一起研究唐朝廷的律令,一二个人聚在一起,讨论这些律令挪用在本国的可行性。

    奈良时期的大和日本,国家虽已有了基本的规模,但在律令的制定上,仍有许多不足之处。偶尔,在取得赵助教的同意后,恭彦会与吉备一起到律学馆学习唐律,包括整个国家的规模、制度,乃至法令的施行,都是他们感兴趣的。

    阿倍仲麻吕则对诗歌特别偏爱,经常到着名诗人出没的场合里,以文会友。

    在长安学习的日子固然充实,然而,自祝晶离开后,生活里似乎总感觉少了些什么、有点像是不够酸的醋、不够辛的酒、不够醇的酱油日子依然照常在过,但就是少了一点味道。

    授课结束后?同窗们纷纷离开学舍。

    崔元善看着户外的雪,笑道:“欸,下雪了呢。”

    转头对身边的恭彦道:“井上,待会儿有空吗?要不要一块去参加乐昌公主府的文会?”

    乐昌公主是唐睿宗的第三女,当今明皇之妹,下嫁驸马后,住在胜业坊的公主邸。近年来经常在邸中举办文会。由于公主与明皇兄妹感情融

    洽,因此若能得到公主的赏识,便有可能被荐举入宫,成为明皇身边的红人。是以每每举行类似的文会时,长安城内的文士学子莫不趋之若骛。

    抱彦一边收拾着书本,一边看向外头的飘雪,半晌才回头道:“崔世兄,你先去吧,我还有事,不用等我了。”他已跟吉备约好,要去律学馆向律学博士请学。

    崔元善并不意外得到这样的回答,二年来,井上恭彦几乎不曾参加过这一类的聚会。倒是他身旁另一名同窗笑道:“走吧!井上恐怕连诗都不会做呢,自然不敢参加文会了。”他从没见过这名留学生展现过他在诗文上的长才。

    抱彦笑而不答。对于同窗的嘲讽也没放在心上。

    待同窗纷纷离开学馆,恭彦向赵助教拜别后,也准备离开。

    年高德劭的赵助教连忙叫住他。“请等一等,井上。”

    抱彦回过身,连忙来到赵助教面前,拱手道:“老师,有什么事吗?”

    曾经担任过许多次日本留学生老师的四门馆助教赵玄默,打量着渐渐褪去青涩外表的井上恭彦,迎视他清朗的目光,和蔼地询问:“之前我要你读的书,都读完了吗?”

    赵助教经常借给他许多珍贵的书籍。恭彦点头笑道:“都看完了,正想还给老师呢,我现在就去拿”

    “不用急。”赵助教说。“不用急,井上,我只是想问问你的想法。”

    抱彦不大明白,只能道:“老师请问。”

    赵助教眯着睿智的眼眸望着他的日本学生,谨慎地道:“你在我门下学习也三年了,我能教给你的已经不多!”他示意恭彦别打断他的话,又说:“朝廷将会在明年开设宾贡科的考试,我想知道你是否有意于大唐的仕途?”赵玄默身为国子助教,有机会向每年负责贡举的座主推荐学生。任职国子监以来,受他推荐而中举的生员不在少数。

    抱彦讶异地看着赵助教,显然没有料到赵助教会询问他这个问题。

    见恭彦面露诧异之色,赵玄默笑道:“这没有什么好意外的,孩子。你应该很清楚,你是我门下学习最认真的学生,为人师的,会想提拔自己的学生,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我见你不常与朝中大臣往来,也不曾特意去结识城里的名流,虽然你可以藉由宾贡科进士出身,但倘若你真有意于仕途,应该要积极一些才是。”

    见恭彦不语,赵助教又道:“为师虽然只是个九品的助教员,但也认识不少朝中有力的大臣,倘若你有意的话,为师可以为你引荐张九龄大学士,他一向惜才、爱才,必定会!”

    “承蒙老师厚爱。”井上恭彦赶紧打断赵助教的话。“恭彦自知才学尚浅,还没有想过要入朝为官的事,请让我继续在老师门下完成学业。”

    赵助教慈蔼地看着他年轻的学生。“可是我认为你已经有资格赴考。虽然你是个留学生,你想要多加学习的心,我能够理解的;但所谓的学习,还包括许多书本上无法传授约经验,在朝廷任官是很好的历练,你何不放胆去试上一试?”

    抱彦谨慎地回答:“老师,恭彦并非是谦虚,而是自知自己确实还需要学习。当朝科举以诗赋为主,延揽的人才也多是能文之士;而我真正感兴趣的,却是贵国的典章梅儿姑娘宝贝书苑请支持cinna。to。6600。制度、文化风情,这也是我千里来唐的目的。我真的非常感谢老师的教导,但我认为自己还需要一段时间。更何况,能在大唐名儒的门下受教,恭彦深感荣幸。”

    被称为开元十八学士之一,曾获得唐玄宗赏识的赵玄默仔细凝视着井上恭彦,好半晌才笑道:“好吧,就让你自己决定吧。只是,当你觉得可以了的时候,一定要让我知道。”

    “好的。”恭彦点头答应,跟随老师走出学馆。

    陛外的天空自方才便飘起细雪。

    赵玄默突然问起祝晶的事。“对了,怎么好似许久不见你那位小友?”

    抱彦有些讶异,怎么连赵助教都知道祝晶?

    伸手盛住一缕飘落的细雪,他眼色不自觉转柔。“他走丝路去了。我也正想念着他呢。”

    与祝晶分别的感觉很奇怪。原本还担心将来他离开长安时,祝晶会伤心难过;可没想到,此刻,他人还留在长安,祝晶却去了千里之外的西域。虽说只是几年的分别,但打从祝晶离开后,他就开始想念他了。

    他想念他的笑容、他照照生辉的眼眸。

    不知他现在一切可好?

    今年冬雪似乎来得稍早一些,西域也下雪了吗?

    下雪了

    小少年站在敦煌市集里,操着刚学会的一点胡话,比手划脚地向一名正要往长安方向走的回纥商人道:“对,送到长安,永乐坊吕家。哈?要这么多?算了,那我找别人!好,你可以帮忙送,只收一贯铜钱?多谢了,我应该可以相信你会帮我把东西送达吧?,什么?不用怀疑你的信用,否则阿拉会惩罚你?太好了,愿真主保佑你。”总算放心地将手中的油布包裹交到商人手上。

    才刚处理完这件事,身后便传来熟悉的声音。

    “祝儿,不是要你乖乖在旅店等我,别到处乱跑?”

    吕祝晶转过身,眯起笑眼道:“小舅舅,我没乱跑啊,我有跟康大叔说我要出来一下。”他口中的康大叔,就是他们商队的主事者康居安。

    商队因为要添加饮水和食物的补给,因此在敦煌停留两天。医者看了一眼祝晶身后的回纥人,不需推测,也已经猜出他们达成了什么交易。“又让人送信回去?”这是他第三次送信回家了吧。

    “嗯。”祝晶回头往他们住宿的旅店走去。“出了玉门关后,要再遇到可以顺道送信回长安的人,机会大概不多了吧。”

    丝路上沿途都有商旅来往,但要找到能够信赖的人代为送信,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般来说,祝晶会先找有宗教信仰的人,觉得他们会比较诚实,收了钱后,会把答应的事情做好。

    只是他们不断西行,无法等待回音,祝晶没办法得知他的信是否真送达了。

    数个月来,他们辗转来到敦煌,再过不久就要出关。出了玉门关后,进入语言更加不通的西域诸国,恐怕更难找到能托付的人了。

    医者当然明白祝晶这一点心思,摸摸他戴着帽子的头顶,笑道:“放心吧,不论那些信有没有送到,早晚有一天,我们都会回去的。”

    “嗯。”祝晶抹了抹脸,打起精神看着市街上的行旅。来到河西后,他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正要进入西域。这里胡风更盛,已很难见到纯种的汉人。穿着胡服、戴胡帽的他,有时候会误以为自己也成了胡人。他仰起头,看着同样一身翻领窄袖、胡服装束的舅舅,突然笑了起来。

    “看哪,小舅舅,下雪了!”伸出双手盛起那纷乱的雪花。

    在这片黄沙大地上,零落的雪花显得更加洁白。祝晶接捧冰凉的雪,看着细雪在温暖的手心里融化,心里泛起一股乡愁。

    医者也仰起头看雪,雪花落在他仰起的面容上。

    “是冬天了”一旁的祝晶喃喃地说。

    医者也喃喃地道:“是啊。”

    丝路原有南北两路,这回走的是近十几年新开发的路线,偏北,得加紧赶路才行,否则怕天候太冷,会被困在路上吧。

    拎着满手的补给品,医者道:“走吧,祝儿,该回旅店了。”

    又下雪了

    “小春?”才走出国子监,恭彦便看到撑着一把小伞,站在雪中的小姑娘瑟缩地发着抖。他赶紧走上前去。“怎么来了?”

    “好冷”

    隆冬,雪下了满城。

    小春全身包得密不通风,只露出一张小脸,却依然觉得冷。

    往年长安的冬天也下雪的,可今年的冬天,感觉似乎更加冷冽一些。恭彦不知道该不该笑。

    他接过小春的伞,牵着她往一旁有屋檐遮蔽的地方走去。“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借辆车送你回去。”雪地泥泞,恐怕小丫头走不回去。

    “大公子,等一下。”小春捉住抱彦的衣襬,小脸上有着某种执着。

    抱彦转过身来,微微弯下身,倾听小春要说的话。

    小春直率地看着他道:“你有注意到下雪了吗?”

    抱彦微笑。“很难不注意到。”

    已经是隆冬了啊。这几日,几乎天天都下雪的,今天也没例外,自午后,停了一宿的雪,又开始飘了下来。瑞雪兆丰年,想来明春该是个好时节吧。

    小春咬了咬发抖的唇。惦记着她家小鲍子交代过的话冬天第一场雪飘下来时,要提醒他可她不是很想来,结果就一直拖、一直拖,拖到了天气变得这么寒冷的现在,怕失信,终究还是来了。

    “你会不会冷?”小春又问。

    抱彦想笑。“不会。”他穿得很暖,反倒是小丫头看起来比较冷。小春再度咬了咬唇。“那大公子,请你多保重。”好了,交代完毕,她要回去了。等小鲍子回来,她可以对他交代了。

    “等一下,小春。”恭彦拉住小春的手,指了指她手上捉得紧紧的油纸包,那看起来很像是信。“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小春低头一看,小脸胀红起来,连忙将手中的油纸包塞进恭彦手里。

    “拿去吧,大公子,这是给你的。”呜,小鲍子骗人。写给她的信比较短,光是惦惦那重量,也看得出给大公子的信比较长。

    抱彦接过那信,无比珍惜地揣在怀里。“谢谢你帮我送信来。小春,我请你喝碗油饼汤,好吗?”

    小春犹豫了下,眼巴巴地看着恭彦手上的信,迟疑地道:“那个我可以一起看一下,那封信上写了什么吗?”

    “你说呢。”恭彦笑着将小春拉往街旁推车出来做生意的小摊贩处,向卖汤老媪买了两碗热腾腾的油饼汤。

    长安城虽是市坊分离的规画格局,但街上这种流动式的摊车并不少见,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严格禁止。

    捧着那碗热汤,小春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该不该吃敌人呃,大公子给的食物。

    抱彦笑觎着她。“喝啊,等你喝完,我们一起看信。”小春立即两口作一口吞下热汤,差点烫伤舌头。

    抱彦赶紧阻止她莽撞的行为。“别急,反正你也得等我把汤喝完,你慢慢喝。”

    小春吐着舌头,总算听话地一口一口慢慢喝汤。

    三两下喝完热汤,身子感觉暖和许多心她眼巴巴订着恭彦,无声地催促他快一些把汤解决掉。

    抱彦喝完汤,将汤碗还给站在摊车旁的老媪,拉着小春站到雪下不到的地方,打开那封沾了些许黄沙的羊皮纸,朗声读出

    “恭彦,别来多日,甚思念。这是我在路上偷空写给你的第一封信,希望你能顺利收到。”

    见小春露出不高兴的神色,他跳过一段令他心头暖烘烘的话,读着祝晶在丝路上的见闻

    “商队即将进入陇西,边城比我想象中还要热闹;沿路上,都有往来不绝的行旅,但说华语的人渐渐少了,说着西域各国胡语的人渐渐多了,我忍不住想知道,你初到长安时,是否也曾因为身边尽是说华语的人,而无比想念家乡的口音呢?直觉认为,小春可能在你身边,要你把信念给她听,所以接下来,我想用我从你那里偷学来的语言告诉你(丝路)”

    小春像是着迷了般地听着,直到听见恭彦吐出她的名字,而后改说日语时,她张大眼睛。“小鲍子怎么这样!”

    抱彦差点笑出来,像疼爱自己的妹妹那样,摸摸小春的头。省略了那段日语,直接跳到最后一段,小春可能会想听的部分。

    “所以,若小春果然在你身边,那么请转告她,我也想念她。虽然我已经在写给她的信里讲过了,但是我想她一定比较喜欢从你那里听到我讲这句话。那么,就先到这里,康大叔在催我了,我会再找时间写第二封信。代我问候次君大哥和阿倍他们。吕祝晶于陇西草笔。庚申年(开元八年)十月己亥。”

    小春静静听着恭彦读完祝晶写来的信,信中那口吻,像极了她家小鲍子在耳边对她说话的样子。

    大半年的思念总算稍稍缓解了些,她没有再问恭彦隐去的那段内容讲了什么。想来大抵是小鲍子只想给大公子一个人知道的事。

    她看着恭彦将羊皮纸重新卷起,并珍惜地收进怀里,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跟她的境况有些许相似呢。在思念着同一个人的情况下,她似乎不能讨厌他了真不喜欢这种感觉啊。

    像是察觉了小春的困扰,恭彦对她微微一笑。“小春,我送你回家好吗?”他递出友善的手。

    小春挣扎许久,才递出手,让恭彦握住,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泞的鞋子,她支吾道:“不可以告诉小鲍子喔”

    “告诉他什么?”恭彦笑问。

    “就那个我”本来不想把信给你的事。

    手上的力道突然加重了。小春慌忙抬起头,却看见恭彦温柔的眼神。

    “大公子”

    “谢谢你特地送信来给我,我很感激。”恭彦真诚地说。“知道祝晶旅途平安,真的是太好了,对不对?”

    小春红着脸点点头。“嗯、嗯。”抱彦抬头看着纷纷白雪,笑道:“推算日子,他应该已经出玉门关了吧。”

    “祝儿,该走了。”医者回头喊道。

    “好的,就来。”吕祝晶再回头望了玉门关最后一眼,而后转身走向候在一旁的骆驼,在医者的帮忙下爬上骆驼,自己拉起缰绳。玉门关外,是无尽的瀚海。出了玉门关后,就正式进入西域了。西域诸国虽属大唐藩属,仍归安西都护府管理,但毕竟已是异域。

    雪刚停,商队趁着积雪不深,加紧赶路。

    将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匆匆抛在身后,转瞬间,就出了大唐国土。

    出关后,他说服舅舅让他单独骑一匹骆驼。经过半个月的练习,医者总算能稍稍放心手让祝晶自己单骑。

    吕祝晶适应力极强,很快便适应了商队艰苦的生活,原本担心他会耐不住风霜的胡商们,也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他不叫苦,又乐天知命,有好奇心,学习力极强,而且特别有语言天份,早先还不是很灵光的粟特语,在大半年的旅程中已经渐渐流利。

    与商队上下打成一片后,这孩子甚至开始问起经商的诀窍,教商队主事者康居安也忍不住竖起大拇指。

    还有件事值得一提,那便是他一有空就写信,写很多很多的信,随时带在身上,一遇到往长安方向走的行旅,就托人送信回家。丝路之行虽然辛苦,却也充满机会。域外的风情更是多采多姿。

    康居安这一生已走过丝路许多回,每一回都有崭新的体验。他着实热爱这一片金黄色的大地。祝晶骑着骆驼跟在他身边,原本白誓的小脸被烈日晒成蜜色,灿亮的眼睛有如一对晶莹的黑宝石。

    “祝晶,你看。”康居安指着不远处沙地上的石堆。

    祝晶顺着指示看去,见到黄色沙地上,堆放了三堆石头。

    沿路上他也曾见过类似的石堆,有时是两堆,有时是一堆,但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玄妙。

    “请指教,康大叔。”他笑道。

    康居安笑着解释:“那叫做大食石堆。据说最早堆放石堆的人是大食(阿拉伯)商人。如果见石头堆放了三堆,代表前头道路状况良好,路上有水有人家;如果是一堆,是指前头有路可行;两堆的话,表示”

    “前方有岔路?”祝晶领悟过来,猜测问道。

    康居安赞许地点头。“没错。在这条变幻莫测的丝路上,你唯一要特别留意的是,在一大堆石头周围又有一堆小石头的情况。那意思是,附近可能有盗匪出没,要格外小心。至于草原上和岩山上的石堆还有别的涵意,以后若看到了,我再告诉你吧。”

    “祝晶受教了,康大叔。”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看着远处沙丘在风吹拂下,缓缓地流动变化。

    才只须臾,再回头望去时,原本走过的路径和蹄印已经被黄沙淹没;系在座鞍上的驼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在低诉着旅途上不为人知的艰辛与海阔天空的自由。

    当康居安提起有一回走丝路时遇见的艳遇话题,祝晶眨了眨眼,好奇笑问:“有没有可能,康大叔,这条丝路上有许多你的私生子呢?”

    康居安大声笑道:“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在这条丝路上活动的族群太过复杂,起码有十数个种族,即使有,他想,他也认不出自己的骨肉。

    他的褐发碧眸、高鼻深目,在丝路上几乎俯拾即是呢。

    祝晶托人送回长安的信,经过漫长的时间和旅程,在第二年时,陆续抵达两封。有些信则在中途遗失了。

    因此当恭彦读到“这是第五封信”时,他只收到三封。

    小春保证她都有将祝晶寄回的信拿来给他。

    抱彦当然没怀疑过。他们一起学祝晶诅咒了一下那收了钱又不办事的信差后,照例,恭彦读信给小春听。

    “高昌国在去年被大唐军队征讨后,并入北庭都护府,如今战事虽已结束,但国内显得十分萧条零落,唯有千佛洞精致的皇家私人寺院壁画令人赞叹,假若玄防能亲自来到此地,必然也会瞠目羡叹商队很快便离开高昌,前往吐鲁番。这里温差甚大,早晚得穿上厚衣,白日时又十分炎热,还有座火炎山呢。由于洼地气候十分干燥,居民多将高山雪水引入坎井,以作为绿洲农地的灌溉雪季快结束了,想必长安此时,已是开满了杏花的初春时节吧,还记得你刚到长安那年,杏花飞满城”

    收到信的时候,已是当年深秋,枫红为长安染上艳丽的色彩,井上恭彦的心思却彷佛回到了春天那乍暖还寒的时节。

    开元九年,因旧历法(麟德历)日渐失去准度,且已经错误地预报两次日蚀的时间,造成帝王与宰相无法事先做好准备,引岭人民的不安。

    为此,唐明皇李隆基命令高僧一行国师与司天台太史重新制订新历,此即“大衍历”在开元十六年时,正式颁布天下施行。奈良时期,曾为遣唐使吉备真备带回日本,替换旧有的仪凤历(即贞观时,李淳风所制订之麟德历),使用了一段时间。

    这一年,井上恭彦继续在四门馆学习,兼拜算学馆助教为师,学习历算。同时,想念着他的朋友吕祝晶。

    春末时,祝晶无暇再写信。

    商队准备前往龟兹时,最不该生病的医者,竟然病了。

    躺在临时搭建的帐棚里,医者全身一会儿发烫,一会儿又因为冰冷而颤抖。祝晶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明明前一刻,小舅舅人还好好的,下一刻却突然从骆驼上捧下,失去了意识。

    “小舅舅!”祝晶抱着医者的头颅,拚命地叫唤着。

    胡商们协力将医者带到阴凉的沙丘后,帮忙祝晶检查大夫的状况。

    一群人舞弄了半天,却仍找不出医者突然发病的原因。

    在商言商,原本,商队没有责任照顾临时加入却生病的病人。

    然而康居安仍然下令让商队暂时在沙漠背光处的沙丘旁扎营,还帮忙祝晶搭建了一个临时的帐棚,让医者有地方休息,不用被炎热的太阳曝

    晒。

    帐棚里,祝晶试着喂医者喝水,但医者牙关紧咬,喂不进任何东西。到了大半夜,见医者依然昏迷不醒,祝晶已经担心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舅舅,你醒醒啊告诉祝儿你是怎么了,要怎么做才能帮你”他不懂医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翻遍医者葯箱里的东西,却因为不识葯性,不敢胡乱下葯。

    昏迷了大半天的医者似是听见了祝晶的频频呼唤,勉强睁开眼睛,虚弱地道:“针”

    祝晶猛然惊起,瞪着稍稍恢复了一点意识的医者。“针?”他连忙从葯箱里取来医者常用的银针。

    银针裹在一块黑色的绢布里,长短都有。祝晶不知道该取哪一根,只好随手拿了一根短针。“是这个吗?”

    医者四肢无法动弹,只能虚弱地指示:“用长针下针三处,中院、膻中、鸠尾”

    祝晶取来三根长针,解开医者的衣袍,却不知道该往哪里下针。他从来没想过要跟舅舅学穴位啊,谁知道有一天会需要用上!

    情急下,他只好在医者身上乱触一通。“是这里吗?小舅舅,是这里吗?”此时,康居安带了一名陌生人进了帐棚。询问了祝晶医者的状况后,以流利的象兹语向那人说:“大夫要人在他的中院、膻中、鸠尾三穴下针。”

    那人是一名胡医,略懂中原汉医的针术。接过祝晶手中的银针后,依次在医者身上各穴位下针。

    没多久,医者总算能正常开口说话。他让祝晶再取来两根短针,准确而飞快地再往右手上少海、劳宫两穴下针。

    坐起盘腿调息一刻钟后,他张开眼睛看着满脸惊惶的祝晶。

    “小舅舅,你没事了吧?”祝晶忧虑地看着医者。

    医者点点头,勉强道:“没事了,让你担心了。”再一吐息后,才向康居安及那名胡医道谢。

    康居安蹙着眉道:“怎么会突然发病?是宿疾吗?”

    不是宿疾,但是太难解释;尤其祝儿在场,医者也不便多说,只道:“是我一时疏忽了,应该不会再发生了。”

    吕祝晶疑惑地看着医者。“我不知道你有宿疾。”一直以为只有他命中早夭,身边人都该长命百岁的。

    医者安抚道:“不要紧,只是小毛病。前几年在外头旅行时染上的,不是太严重的病症,这几日忘了服葯才会这样,你不用担心。”

    只见那名肤色黝黑的胡医有些怀疑地搭住医者的右臂,一句龟兹语随即吐出:“你似乎是中了蛊。”听得懂龟兹语的康居安诧异地看向医者,但医者摇头,示意他别说出来。他不想让祝儿担心。

    “没事的。”他说。当初下蛊的人并非想要他的命,就算一辈子解不开,也只是麻烦了一点而已,不碍事。这是第一回发作,既已知道发作时的情况,尔后他就会注意了。相同的事情应该不至于再发生。

    “小舅舅,他说什么?你到底要不要紧?”祝晶还不懂象兹语,只能担忧地看着医者。

    医者勉强微笑道:“他说我是个医者,竟然没注意到自己的小毛病,又因为天热而中暑,真是太不小心了。”

    “你只是一点小毛病和中暑?”祝晶担忧地道。

    “没事的,祝儿。”他笑说:“我是个大夫,难道会连自己的身体状况都不清楚吗?”

    祝晶抖着嘴唇,又仔仔细细地在医者身上摸索了一遍,确定他没事后,才松懈地哭了出来。“你害我担心死了,我以为、我以为”

    “以为我要死了?”医者讪讪笑道:“不会的,祝儿,你舅舅我可是要长命百岁,活到很老很老哩。”

    祝晶还是笑不出来。他抱住医者的手臂,伏在他身旁,一直哭着,任人安慰都停不下来。末了,还是医者说想要喝水,他才勉强抹掉眼泪,拿了水袋来,看着医者喝了水后,才稍稍放心一些。

    夜里,他挨着舅舅入睡,可心头却始终觉得不安。

    好在医者自那日后,很快就复原起来。

    丝路的旅程持续着,年关前夕,商队到达热海之畔的碎叶城。

    “碎叶城位在西域的要道上,因为邻近吐蕃,多年来饱受西突厥与吐蕃的侵扰,我大唐军队虽然透过西域各都护府的力量试图取得西域诸城的控制权,但往往没有办法取得恒久的效益。目前,碎叶城与东南方的疏勒、龟兹、于阗,经常被不受羁糜的吐蕃所侵扰虽然贞观时期,文成公主下嫁吐蕃王松赞干布,两国关系一度维持友好来往,但那已是近百年前的事了。景云时,金城公主再度和亲吐蕃,但吐蕃对我大唐帝国的态度却暧昧不明,现在吐蕃正日益强大,遣使来我长安时,往往傲慢无礼,自以为能与我上国分庭抗礼”

    摊开大唐的国土版图,唐明皇坐在集贤殿的玉座上,聆听官员们在西域经营的报告。几名高级将领、大学士齐聚殿中,分析着西域情况,并提出意见。将领们认为应该再加派军队夺回西域的主控权。

    而学士们则以为,应该遣使与吐蕃做进一步的交流,不宜贸然掀起战争。

    一番争论后,对吐蕃自尊自大的态度早已十分厌烦的唐明皇同意加派军队至碎叶城边境,并诏请燕然、安西两都护府派兵击退屡犯边境的吐蕃军队,以维护西域商路的和平。

    “我开元盛世,岂能不如贞观天可汗之时。”帝王这一句话,使得大唐驻守西域的边境大批军队,迅速移往碎叶等地。

    消息自内阁传出时,已经距离帝王密令的发布有一段时间了。

    通常,他们这些小辟员,是无从得知第一线的重要消息的。然而,一听到同僚谈起那过期已久的军情时,在弘文馆的当值校书吕颂宝仍不禁蹙起眉头。

    碎叶位于热海之畔,距离大唐已经十分遥远。

    他想起女儿几个月前自西域请人历经千里送来的信上写道:沿途进行贸易的缘故,商队走走停停,每至一绿洲,都会补、元饮水与粮食。爹无须担心,我与舅舅路上一切平安。年关前,可望抵达碎叶城

    他担心此时吐蕃与唐军的铁骑早已在碎叶城交战。倘若商队刚好在这时候抵达碎叶,那就真的非常不巧了啊。虽说,军队一般来说不会刁难丝路上往来的商旅,但战争总是令人有些不安啊。

    此时年关方过,天候尚冷,却已不常见到雪。早发的梅花已经绽放,预示着百花盛开的时节已经不远同僚见他发呆,手上的毛笔握到墨干了都没发现,凑近身边叫了他:“吕大人,你在想些什么啊?这么入神?”

    吕校书回过神来,看见同僚调侃的表情,他干笑两声道:“没、没什么,只是在想”馆外突然下起雨来,沙沙沙的春雨,好不恼人。

    他叹口气道:“怎么下雨了,我没带伞啊,哈、哈”好想祝儿啊。

    同僚笑笑。心想,这吕校书真是个胡涂人。

    谁想得到,当年少年及第的探花郎,仕途上竟是如此的不得意。当官当了十几年,还在文馆里当个小小的校书郎,连个学士也构不上。

    是说,他也已经在文馆校了三年书了,不知明年升迁是否有望?希望前些日子他特地托人从南海购来的珍珠,能为他换来一个升迁的机会啊。

    趁着雨势刚收,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吕校书赶紧离开弘文馆。出了皇城后,一径往永乐坊走去。

    才刚走出朱雀门,阴霾的天空就下起了夹带雪霰的冷雨。他略略失神地站在路旁一处坊墙的短檐下,看着躲雨赶路的行人来去匆匆。

    想起女儿,又担忧起她的安危

    “吕大人?”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畔响起,吕校书转过头去,有些意外地看着青年那张俊雅的脸庞。

    井上恭彦撑开伞,遮在吕校书头顶上,雨霰打湿他半边肩膀,但他浑然不在意,只是有些忧虑地看着他挚友的父亲。

    “吕大人,你还好吗?”祝晶临行前,不止一次提过他很担心父亲。

    言犹在耳,因此恭彦总是尽可能在有空时到吕家探访,希望能代祝晶尽一份心力,尽可能帮忙照顾小春与吕校书。

    说来也许有些托大,毕竟吕校书是朝廷官员,年纪长他许多,见多识广,又不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哪里需要他来照顾。然而他总觉得,没有祝晶在身边的吕校书,看起来好寂寞,也不再如以往那般生气勃勃,眼中挂着洞悉世情的笑意。他尽可能地将伞遮在吕校书头顶上,不让冰冷雨雪继续打湿他已半湿的衣裳。

    吕校书看着恭彦年轻的脸庞,心想,不知道这孩子听说了碎叶城的战事没有?

    他知道祝儿每回托人送信回家,总有三封信。一封给他,一封给丫头,一封给这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经常来吕家问候他的健康,与丫头一起分享对祝儿的思念。

    倘若倘若他不是日本留学生,该有多好!朝廷虽然欢迎外国人归化,却严禁本国人归化它国。

    倘若祝儿不是短寿命格,该有多好!可人生似总是充满了命定的无奈啊。

    吕校书的眼中满是沧桑,恭彦尽管年轻,却已能体会。他微微弯起唇,对好友的父亲鞠躬道:“雨很冷,我送大人回家,好吗?”

    吕校书猛然想到年轻人应该不知道他何时下馆,怎会如此凑巧,在皇城外的御街附近遇见他?“孩子,你在这里等多久了?”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一个理由了。“我没有等太久,吕大人不必挂心。”

    果然如此。吕校书正色地看着恭彦问道:“你知道唐军出战西域碎叶的事了吗?”

    抱彦点头。“一早已经听说了。”

    崔元善素与朝中大臣往来密切,在一次聚会中,得知了这件事。早上在四门学馆诗,恭彦正好听他与其它同窗说起。同窗还颇有闲情地吟诵了一首边塞诗歌,浑然不知恭彦全身都因担忧而紧绷颤抖。

    吕校书望着灰蒙蒙的天色,脸上不禁挂着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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