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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弯弯没有领会女孩真诚的暗示,他以为她拒绝了自己的表白。只是,弯弯并不因为女孩的羞涩而减少对她的关心。

    弯弯时常站在书店对面的一棵树下,远远眺望玮君,有几次,玮君走出书店,似乎要跑过马路来和他说话的样子,但是顾客让她分身乏术。

    女孩挺气愤弯弯的怯弱,一次小小的碰壁竟然使他失去了走进书店的勇气。同时,也为男孩弯弯默默的守候而感动。

    很多天过去,男孩弯弯总是准时出现,玮君再也没有理由相信,他能主动迈进书店。她一直难以忘却的是男孩眼睛中对爱的清澈回响,她又一次看到弯弯时,快步跑出书店,要告诉他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如果他是喜欢她的。

    令玮君失望的是,男孩弯弯发现她走过马路时,马上消失在人流中,槐树开着花,一瓣一瓣往下落。

    夜晚,月色溶溶,书店的门已经关闭,弯弯落寞地徘徊在书店附近。

    可是弯弯的年龄还不允许他有太多的伤感和隐藏,回到家,弯弯下决心,写了一封信,揣在特意穿上的西装兜里来到“心灯”书店。

    轻轻敲敲书店门,没有人应声,弯弯顺着门缝把那张记录着心语的信笺塞了进去,然后一步一踱地回家。

    那晚,弯弯做了好多梦,梦里全是玮君。

    清晨,男孩弯弯神采飞扬地奔向“心灯”书店,无论女孩是否接纳他,他都需要重新审视自己,因为他悟到:爱,需要经历考验;爱,也需要时间。

    可是,走进书店,他发现后面坐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女孩说原来的店员昨天下午辞职了,不知去了哪里。

    弯弯从书店的废纸箱里找到了那封还散发着薄荷香味的信,那是他精心挑选的一种彩色信纸,弯弯打开它:

    “能接受一个男孩初开的情怀吗?相信我!我会渐渐坚强,不是吗?”

    弯弯整齐地把信笺叠起来,珍爱地放到西装口袋中。

    错过的机缘也许没有办法弥补,但是只要经历过,男孩会把年轻的冲动和不断的思念剪成片片风,让它吹进心底,永远典藏。

    母亲请站在原地等我

    千里之外的母亲,你别再衰老了。请你一定站在原地,别动,等我回来。千万别动啊。

    这么些年来,在我心目中,母亲简直就是故乡的一部分。我炊烟般袅袅升起的乡愁,最浓郁最无法割舍的一缕是属于母亲的。从18岁开始,我就多了一重古典气息浓郁的身份:游子。但在现实中,这种身份简直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断线的风筝?无根的浮萍?抑或四海为家的流云?我的爱常常只能从剪票口开始,到另一个剪票口结束——我常常只能借助一枚创伤的车票来维系与母亲的联系。母亲是游子精神上的故乡。而故乡对于我,相当于被放大了的母亲的概念。翻开地图,看到长江中下游那座叫南京的城市(在纸上比指甲盖还小),从内心的最深处感到温暖:我的母亲今天仍然生活在那里,在遥远的一扇窗口里做饭、晾洗衣物并且思念着她的儿子。这种时空无法阻隔的心灵感应,该算是一生中永不消逝的电波吧?

    我18岁那年,母亲骄傲地用她的私房钱买了一张船票,在细雨蒙蒙的码头上送我去武汉读大学(我搭乘的虽是汽笛悠扬的现代化客轮,但呈现在母亲视野里肯定是孤帆远影的意境)。仅仅四年以后,又是母亲亲自去排队买了火车票,交到我手里——我就这样展开了迁徙到北京的个人生涯。母亲当时预料不到,她对世界的这两次慷慨,构成她终生恐怕都将追悔的过错:我从此便被她无意识地移交给世界,而不再属于她。她已经付出还将继续付出漫无涯际的失眠、泪水、挂念,来承担世界对一个平凡的母亲的掠夺。我离开故乡已经十几年了,愈行愈远,留给母亲的,永远只是背影。一次次的背影。我每年都要回老家探望母亲,又都要在她刚刚重新熟悉我时离去,这是很残酷的。我与母亲之间发生过许多次匆促的离别,但只有前面提到的那两次是最难忘的。从18岁以后,都可以算作与母亲的一次漫长的离别。而18岁,只是这一次漫长的离别的开始。

    从此我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两座城市里,坐火车需要一昼夜的路程。这就是一个母亲与她孩子的距离。我估计这甚至将构成我与母亲共同承担的忧伤的宿命。我如果在北方的旷野上呐喊一声,恐怕要经过一昼夜才能传到母亲的耳边。那么索性让我缄默吧,缄默地以文字铺设一条通向母亲的捷径——省略掉途中的桥梁河流、田亩乃至外省的小站。唉,思念母亲的时候,真想能以光速回到她眼前——当然,这肯定也是母亲的愿望,甚至堪称我苍老的母亲对生活最奢侈的要求。我太了解她了。从十八岁以后,我享受到的母爱和回报母亲的孝敬,同样是残缺的——游子的天空没有满月。谁也看不见谁,谁也听不见谁的声音,谁也不知道对方正在想些什么或做些什么——我与母亲简直像生活在两个世界,或两种时空。每年回家探亲,总发现母亲老了许多;前年是皱纹多了,去年是头发白了,今年是牙齿掉了顿时有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的恍惚感。触目惊心。我简直不敢如此想象下去。于是转而安慰自己:母亲健在就是一种幸福。虽然天各一方,她的心跳无时无刻不在震撼我的耳膜。就像冬天的鸟怀念远处的树巢——母亲的音容笑貌是我流浪生涯中最隐秘最柔韧的寄托。母亲无论居住在哪里,哪里都是我的故乡。游子的心室供奉着一枚隐形的磁针。

    每年回南京休假,日程排得满满的,早出晚归,忙于探亲访友、参加各种聚会,有时深夜喝得半醉悄悄溜进家门,发现母亲房间的灯还亮着,她仰躺在床头,用耳机听磁带,眼睛却望着天花板发呆。我仿佛洞察了母亲寂寞的日常生活是怎样度过的。包括我不在身边的那无数个夜晚,她是怎样以思念来填补那可怕的空白。这时我才懊悔虽然回到家中,陪伴母亲的时候仍很少。对于成熟了的儿子来说,母亲只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对于衰老了的母亲来说,儿女却接近于她生活的全部。

    母亲越老,精神上就越脆弱。以前离别,无论刮风下雨,她坚持要送我到火车站,我一次次地目睹过她站在月台上挥手的身影从缓缓移动的车窗里消失——就像不断重演的神圣仪式。记不清从哪一年开始,她改为在家中的阳台上目送我。她说每次离别对于她都是不小的打击,每次我走后她都要流好半天的泪,这几年越来越觉得有点承受不了,要过好几天才能恢复过来。我提着行李箱走到拐弯的丁字路口,下意识地回头,发现母亲瘦弱的身影凄楚地依在二楼阳台上(像被世界遗弃了一样孤独),我知道自己又留给她一年的痛苦。那一瞬间我真想抛掉箱子飞跑回去再拥抱她一次,或索性永不离开。可我只能故作超脱地向她招一招手。然后就不可阻止地从她视野里消失了。在异乡想起母亲,头脑中总浮现出这同一幅画面,仿佛她自始至终都伫立在故乡的阳台上,一分钟都不曾离开。同样,母亲思念我时,也会反复咀嚼我的背影,我高耸起衣领逆风而行的背影留给她的是苦涩的滋味吧?

    一次次迎面走来,又一次次转身离去——这就是母亲眼中的我。是谁在折磨这个平凡、善良而无辜的女人——是我还是命运?阳台上的母亲,你别再流泪了。千里之外的母亲,你别再衰老了。请你一定站在原地,别动,等我回来。千万别动啊。没有了你,故乡将不再是原先的故乡——这是我最不能允许发生的事情。母亲,请你站在原地等我,千万不要离开。我马上就下楼去买火车票。我明天中午就到家。

    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我一直认为,自己可以承受这一天的到来,可当真面对,才知道自己也不过是个需要疼爱的男人。

    认识小牵是在我的时装专卖店。小牵背着一个双肩小包,很悠闲地看服装,紧身的牛仔衣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修长的身材。出于职业习惯,我一眼就看中了她的整体气质。摄影师刘铭也看到她,用目光询问我,我点点头。

    刘铭从楼上的工作室取出我刚刚设计好的一套时装,对小牵说:“小姐,这件怎么样?”

    小牵将衣服展开看了看,没说一句话就走进试衣间。推门出来的小牵光彩夺目。

    小牵照着镜子,很调皮地摆了一下腰身,转身问刘铭:“你们习惯把衣服放到柜台里面吗?”

    刘铭笑:“这套服装不在我们出售之列。”

    “那为什么还要让我试穿?”小牵毫不掩饰自己的生气。

    “是这样,我们刚刚设计了一系列时装,需要一名模特帮我们打响品牌,不知小姐是否有意?”刘铭解释着。

    “模特?我?”小牵一下子笑了,转身到试衣间换下服装,对刘铭说:“你找别人吧,我还要读书呢。”

    “没关系,你可以利用业余时间。”我赶紧说。

    在我和刘铭的一再劝说下,小牵终于答应试一试。

    化妆后的小牵很上镜,化妆师说小牵长着一副明星面孔,身材又好,如果加入模特行列会很快走红。小牵却不在意这些,她最终肯答应给我做模特,只是为了好玩。

    小牵毕业那年,我们已经认识有三个年头了。在这三年中,小牵是我手中惟一的模特,我对她的喜欢已大大超过我对工作的狂热。我拼命地设计一套又一套不同款式的服装,无非是为了有更多的机会同她呆在一起。

    我已习惯默默地注视她了。

    这种注视多了,堆积在一起,变成了心里的恐慌。我不知道没了她,我是不是还能设计出更好的服装,还能有更大的突破?这种恐慌越来越强烈时,小牵跑来告诉我,她暂不想找工作,只想做一名专职模特。

    这个时候,我的时装店正扩展业务,完全可以留下小牵,但我最终将小牵介绍到本市最好的一家模特公司。她需要的是更广阔的天空。

    当然,小牵并不知道这些。在我忧郁而复杂的目光中,小牵欢快地跟着我给她介绍的经纪人走了。

    小牵开始参加各种比赛和表演,偶尔过来,也只是坐坐,并不多聊。在小牵越来越红的时候,她也开始越来越沉默。我感觉得到她内心的慌乱和无助,但我无能为力,她已不是三年前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她的身边流动着各种各样的人物。我只能看着她独自沉默下去。我宁愿相信,她的沉默,是她保护自己的武器。

    小牵已经很久没有过来坐了。有报纸报道她和一香港富商的儿子相恋的消息,说两个人共同为某某公司开张剪彩,为某次赈灾联袂义演等等。并登出两人一起的亲密镜头,那个很年轻也很帅气的男孩搂着小牵,笑得很开心。

    刘铭将报纸拿给我时,我承认那一刻有丢心的感觉,整个人开始恍惚。我装着去倒茶,背对着刘铭说:“你注意到没有,小牵每次公众场合都穿我们品牌的时装。”

    身后的刘铭什么都没说。等我转过身,他已扔下报纸,不知到哪儿去了。那一瞬,我才放心地落下泪来。认识小牵的时候她还太小,太天真,除了玩好像什么都不懂,我不忍心因为自己的“喜欢”而打扰她纯洁的世界。毕业后的小牵又那般的迷人,我不可以利用她对我的信任而让她独属于我。她实在是一只美丽的小鸟,而我能够给她的天空根本就不足以让她尽情飞翔。

    我一直认为,自己可以承受这一天的到来,可当真面对,才知道自己也不过是个需要疼爱的男人。此时,我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工作,要么喝酒。我选择了工作,拼命工作。

    这其间,小牵来过两次,我躲在刘铭洗照片的暗室中不敢相见,我害怕自己仅存的理智在小牵的目光中熔掉,我害怕自己的表白让小牵内疚。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说到底,最终目的是要得到她。在男人的思维中,占有才是最原始最真的爱。可是,单恋的痛苦已将这爱升华,升华到静静地退守一旁,看她从容地迎接幸福。

    我听到刘铭问小牵;“是不是打算结婚了?”

    “报上不都这样说吗?”

    坐在暗室的门边,听小牵轻柔的声音像风般缓缓飘过,那颗心,除了痛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还能为小牵做些什么呢?我还能为自己深爱的小牵做些什么呢?

    除了一袭纯白的婚纱,我别无选择。

    查阅了大量资料,我一心一意设计起来。

    刘铭问我:“又在搞什么名堂?”

    “给小牵设计一套婚纱。”我装着很开心的样子。

    好像是寂静了许多,刘铭突然说:“你真的可以做到这般冷静地为自己喜欢的人做婚纱,而新郎又不是你?”

    我怅然,扔掉手中的笔。原来,我的伪装并不成功,刘铭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说破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空洞地、不带任何感情地穿越整个屋子。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以为你不说只是在等她长大。可到现在我才知道,你根本就是没有胆量。”

    “你不明白,小牵是一只需要自由飞舞的小鸟,而我又不能给她太辽阔的领地。我没有理由让她因为我的爱而放弃她应该得到的天空。”

    “可再怎样飞舞的鸟也要有落脚的巢啊。你爱她,不是给她天空,而应是温暖的窝。”

    “那又能怎样呢,她已经要结婚了,男方又那么优秀。”

    刘铭笑了:“是不是太在意一个人就容易患得患失,包括相信报上的小道消息?”

    我一下站起来。

    刘铭看着我:“小牵一直没有男朋友,你根本就有机会,只是你太看重小牵,反倒变得缩手缩脚了。”

    “小牵最近常到夜市去吃冰点,你不妨去看看。”

    重重拍过刘铭的肩膀,我直奔夜市,哪怕不表白,共敬一杯酒也是好的。

    小牵果然在。很忧郁地坐在那里,面前的冰点只是一种摆设。

    看到我,小牵略有些吃惊,任由我看着她,泪水不知何故流了出来。

    我握住她的手。不管这泪水是为了谁。

    许久,小牵说:“什么都不要听,只听一个人的声音,那个人的声音。”

    顺着小牵的手指,我看到斜对面有一个卖塑料用具的小贩,他正大声叫喊着:“空前的价格啊,难得的机会,你走过、路过、可千万不要错过”

    那一刻,我僵住,浑身的热血冲击着我跳跃的心。

    原来,小牵天天到这里来,只为听到那个人的高声叫喊: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原来,小牵是在意我的。

    紧紧拥住小牵,拥住我险些错过的幸福,30多岁的男人当街而哭。

    结婚那天,我和小牵将从夜市买回的小塑料盆当成装饰品,反扣在卧室的墙上。小牵说,那里面有我们生生世世的许诺。

    梦回“琢园”

    一个冬日,寒风恻恻,空中稀疏地散布着细小的雪粒,霰弹般地在积了薄薄一层雪花的地上跳舞。

    他失恋了。

    那个中午他拉我去喝“雪碧”慢慢地向我道出了一帧风花雪月的故事。

    以后,他便“失踪”了。

    再次见他,是在“琢园”紫藤小巷内,我踮了脚去折一串淡紫小花,一声口哨长啸而来,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艳说一窗绿叶中一双哀怨的眼是对你最好的解释,真是十分贴切。”

    他清矍的面容没有一丝忧伤。

    紫藤、青石、红砖、拱桥、清流,好一幅江南水墨精品。

    与他倚在“琢园”青石旁看草木荣枯,我越来越怡然自得,风吹藤叶,阳光下来,满地斑驳的光粒纷纷跃上我的发际,清流的鳞光点染了他的瞳仁,我总是容易醉倒,在这样的氛围中。而他总是心无旁鹜地诵“小桥流水人家”偶尔眼光会茫然地扫过我,再读“清泉石上流”

    紧张的学习使我的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每天傍晚他邀我打球,陪我散步,后来为我订食谱,强迫我定时定量进餐。高考临近,等待的日子中,他出了事。

    闷得太久的我想探视青天的高远,结果被挂在紫藤上荡秋千,手足无借力之处,我进退两难求他援手,他幸灾乐祸地笑着,抓了我的手说:“往下跳!”嗯,颇有点男子汉气概。我咬咬牙。一下扑到他的怀里,惯性太大,他无可躲避,猛地撞上了青石,紧揽了我,他的额上冒出一颗又一颗汗珠

    据诊断,他的肋骨断了一根。

    他住院时,我去探望了几次。他依然关心爱护我,依然与我说笑,但看着雪白的绷带,我总有种难以负荷的感觉。

    一惯开通的同学也开始议论我俩,似乎想探求什么。

    苦苦寻求的,也许是一份心痛,何必?

    一个冬日,寒风恻恻,空中稀疏地散布着细小的雪粒,霰弹般地在积了薄薄一层雪花的地上跳舞。紫藤只剩虬结的枝,清流只留一脉细细的线。我披了件薄呢大衣,与他在“琢园”缓缓踱步,什么也不说。

    天籁的清寂,心情的宁静,难拥的默契。

    我悄悄驻足,他蓦然醒觉般抬头看一下空荡荡的藤架,眼底有一抹动人的柔情。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笑说:“回去了,要不你会感冒的。”

    我忍住满眶泪水,环了一下他的腰,转身走出老远,再见紫藤,不由回头向“琢园”挥了挥手。

    不久,他寄来一封短笺,只写了几个字:

    “我很快乐,因为拥有爱情!”

    ——“琢园”长在,情亦长在。

    路遇父辈

    星夜物语爱情可以化永恒为云烟一去不回头,友情也可能随波逐流因承受不住任重道远的负荷撒手而去,惟父母情亘古不变。

    同学d的父亲来看他,是冬天。父亲带给儿子爱吃的大包小包的特产,和一身北方的干燥气息,温暖了我们居住的这座潮湿的南方城市。

    看着父子俩用乡音传递着浓浓重重的亲情,我们几个时常标榜不想家的人,也不由生出几分醋意来。漂泊在外近十年“家”不但没能随着时光流逝渐淡渐远,亲情却日益浓稠深厚起来。那一夜,我分外想念一座小城。

    父亲的爱表露得异常含蓄,以至于我无法在记忆里打捞起整块整块的深情来。父亲是建筑工人,属于上山下乡知青那一代。缺少母爱,身为长子的他,除了想法填饱干瘪的肚子,还需顾及老人和弟妹,直到今天,他也没有胖过的历史。到了结婚年龄,因为家境贫寒,他娶了位乡下女子,也就是我母亲。快乐的日子没过两年,我和弟弟相继出世了。从此,父亲的艰辛深重起来。一个集儿子,丈夫,兄长,父亲之职于一身的男子汉,不得不向公司提出去最艰苦的工地,以换回相对高一点的工资尽自己的职责。

    父亲开始流浪了。他一双瘦脚不停地运转,便肥沃了汉水流域那一方城镇一方乡亲,便麻烦了邮局的信使和收汇员。后来母亲告诉我:其间你爸从不抽烟,不喝酒,一件衬衣穿三年也舍不得换一换,处处亏待自己。

    待我和小弟都不会撒娇的时候,父亲以为可以喘口气了。谁知年幼无知的我们,总是憋着劲儿与父母过意不去。旷课逃学,惹事生非,无论享受多么感人的母爱、父爱,仿佛周身麻木已不会接受任何温情了。为此父亲学会了抽烟,看了许多关于家教的书。烟是比较廉价的,书的功能也未发挥好,训斥我们的同时,仍不忘每天下班时买两个油炸糕、芝麻饼带给我们俩。就是在这种时候我把高中毕业证拿回家的。莫大的悲哀袭击了我和父亲,并各自孤独地咀嚼。当父亲费尽周折为我弄来一张技校入学通知书时,我却选择了参军。无奈中,我与父亲相互做了抛弃,远赴到西部军营。

    平生读到的第一封信是父亲的,在莽莽昆仑脚下的新兵连的第二天,我在羡慕的目光里取走了这份珍贵的“礼品”地址是他向接兵连长要的。信的内容如父亲性格般朴实:初次出远门,要吃饱,照顾好自己,缺啥就写信回来我哭了,任性的男儿任性的眼泪流进了心底。“我的心是你的腿,自己去走吧。”信末尾我当初以为有语法错误的这句话,是我当兵好几年后才读懂的。

    向亲朋昭示我存在的,是一枚枚小小的邮花。父亲每次写信,多者千言,少则数语,字里行间少有父子情长,都是要我学会生活的细节和种种告诫,也无一般父子通信的人生经历心灵历程。我知道父亲不愿把多舛的命运诉说给还未成年的儿子听,他在尽量回避那个年代。当我从书海中逐渐找到答案时,瘦小的父亲在我心中伟大起来。正是父辈的不幸,才造就了我辈的幸运。

    在这种沉默的爱意里,我天天长大。部队先后几次把我送到首都等大城市学习业务,似有一种不培育出“优良品种”不罢休的味道。看着一群群和父亲般年龄的老军人把青春、生命默默地交给了大漠,我就是一块顽石也该点化了。我考上了军队一所很有名气的学院。我只有一个念头,应该无愧于父辈。

    单飞在外每年最多有一次回家的机会,但每次来回无论是深夜还是隆冬,也无论当时事务多重,父亲都会亲自接我送我。每一次,我心里都湿润润的。今春返校时,父亲孤独地立在月台上,凛凛的风冷冷地刮割着他的脸,一片片晶莹的小雪花,落在父亲脸颊的皱纹上,她是否想抚平父亲的沧桑?我蓦然感到父亲的衰老,老得让儿子心痛,老得让儿子自责自己的长进不快。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是每一个父母的心愿。可是成了龙凤又怎样,上了天还不是“呼”地一下飞走了吗?

    每天每天,在小巷大街都会随时遇上父亲般年龄的父辈。他们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为自己的子女弹奏着进行曲,他们隐忍的愁苦,有多少是为了自己?父辈们不易,那一脸的憔悴、一手的老茧、一腔的酸楚、一颗不堪负重的心,把他们的日子包装得严严实实。我可怜的父辈哟,你们何时才能卸下身上的包袱?

    在我独自静思,怀念从前的时候,列队向我走来,踏在心路上心尖就疼得一颤一颤的,是妈妈为我织就毛裤,是爸爸带我从一个医院奔到另一个医院看病的焦灼,还有已过中年的教师忘我的奉献,都足以使我不敢迈出校园一步。怕看见父辈的内疚,怕无作为的尴尬袭来。父亲,爱你却不敢想你,你是我心中永远的隐痛。

    渴望路遇,父辈是亲切的。他们时时提醒自己,花钱不可大手大脚,做事万勿吹毛求疵,要善待生活。路遇父辈,理解了父亲像土地,我们不加珍重地损耗它浪费它,不加节制地使用它,占用它的生命耗用它的时间。什么时候,才能像对待土地一样,对父亲说声“得罪了”呢?什么时候,家信才能脱离告急求援,申请资金,类似空信封的性质?

    看过很多写父辈的文章,这无疑是对父辈的一种回报。对父辈,我们满含深情,写成天下最长的文字,也未必能表达这份爱。惟愿,把这些凝固成文字的情和爱,兑换成行动,让我们用心,用真诚,滋润他们衰老的心。我们生活在遗憾和悔恨中,避免这种“痛苦”的最好药方,就是浅浅地付出真情。

    父辈们老了,他们的话也许不如从前经济了,他们就爱今昔对比。父亲,我真的好想倾吐对你严厉管教的感激,但虚荣和矜持使我无言凝视着你的苍老。尽管我们都想彼此交谈,却谁都不愿先开口。这是中国人的特点,含蓄奔放的感情很少外露。因此,我只能轻说一句:“爸爸,妈妈,我像你们爱我一样,深爱着你们。”

    爱情可以化永恒为云烟一去不回头,友情也可能随波逐流因承受不住任重道远的负荷撒手而去,惟父母亲情亘古不变,即使用愤怒,张狂把它伤害得鲜血淋漓,它依旧不改为我牺牲的初衷,做我朝朝暮暮的守候。这,就是我们至亲至爱的父辈。

    路遇父辈,总有许多感慨。我们远在天涯的人,时时牵挂一方土地,真是爱故乡么?不是的,不过是故乡的几个人把我们牵扯罢了。

    海棠依旧

    秋阳暖洋洋地照着,街心花园里,盛开的花丛正在尽情展现着最后的辉煌。

    这是我的一位朋友讲给我的故事。我的朋友喜欢养花,尤其喜欢四季海棠,就是那种又被叫做玻璃翠的鲜艳娇嫩的花。他说他原来养它,只是出于一个男子汉喜爱保护美好而弱小事物的本能,而后来,却正是通过这弱小的花儿,使他从消沉中重新振作了精神。

    那是一个秋日。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中却没有多少回家的喜悦。秋阳暖洋洋地照着,街心花园里,盛开的花丛正在尽情展现着最后的辉煌。而他的心里却泛起了一重深深的悲伤。仅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就可能称为家么!

    走进住宅小区,他抬头去望自己住的那栋楼。楼上的阳台十之八九都封闭着,相邻的阳台之间大多还装上了半圆形的铁栅栏。既未封闭也没有隔断装置的只有他和他的邻居了。

    这么望着的时候,他猛然惊呆了。他的阳台上,那盆海棠花正灿烂地开着,像一团火,几乎灼伤了他的双眼。

    这怎么可能呢!整整半年没人管了,它怎么能够活下来,而且活得那么好呢!

    他急切地跑上楼去,打开房门。半年多没有人住过的屋内,冷清得近乎死寂。但此时,他的落寞消沉之情早已被对海棠花的好奇心所取代了。他急切地打开通往阳台的那扇门。他无心收拾房间,他要守着那盆海棠,探寻它的秘密。

    太阳快要落过西边那栋高层建筑的时候,他听见阳台隔墙那边的门响了一下。接着,阳台上探出半个身子,一只装着挺长一个喷头的洒水壶伸了过来。

    这是一位十分漂亮的长发女孩。正要浇花的时候,猛然看见了坐在阳台上的他,愣住了。

    他笑了一下,说:“你好!”女孩说:“你好。你就是这海棠花的主人吧?你回来的正是时候,暑假结束了,我明天就要返校上学,正愁没人接我的手呢。我爷爷奶奶老胳膊老腿的,我可不敢让他们干这个活儿。”

    “可是我以前似乎没见过你呀。”

    “是的,我们搬来才一个月。”女孩告诉他,浇花的任务是老房主家那位大姐走时特意交待的,那把特制的洒水壶也是她走时留下的。

    “噢!是那位丑姑娘吗?”他问。

    “你认为她很丑吗?”女孩反问道。“我认为能这么关心一盆无人照管的花儿的姑娘绝不是丑姑娘。同样,我想养这种花的小伙子也绝不会是个粗俗的人。”

    “哦!”他被噎住了。看来,这是个直率而又机敏的女孩。他有点敏感地问道:“她都告诉你些什么——关于我的事情?”

    “没有。她只说你出远门去了。可这花多好啊!不能让它枯死,对吗?”

    “哦对的!”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可我我是刚从监狱回来的,你知道吗?”

    女孩好奇地睁大了眼睛:“怎么啦?”

    “过失伤人,入狱半年。”

    “哦,过失!”女孩松了口气。“生活中,大大小小谁能没点过失呢。我倒想听听,你的过失是怎么回事——你不介意吧?我们指导老师要求,暑假结束时要交一篇文稿的。我的文章就写的那位大姐交给我的这件既浪漫又美好还带点神秘的事。可我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结束呢。你不愿帮助我吗?”

    “嗨,倒成了我帮助你了!”他苦笑了一下,说:“我的故事其实很简单,没有一点传奇色彩。我和你一样是学文的。可是也给裹携下海了。结果折了本,背了一身烂账。女朋友又落井下石,撇下我,跟一个大款走了。我很苦闷,借酒浇愁,喝多了,与人发生了点冲突,失手打伤了人。这就样,平平淡淡,没一点意思。”

    “是没意思。”女孩说:“为此险些毁了自己的一生,不值得。不过,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重新开始,一切都来得及的。”

    他说:“谢谢你的鼓励!你知道我守着这花儿坐了半天,都想了些什么吗?在回来的路上,我对以后的日子依然心灰意冷。可看到这灿烂盛开的花,我感到了无限的温暖。你看,它在夕阳的映照之下真像一团火啊!它就是你和我的老邻居那火热的心啊!它表示着一种温情,一片爱心。它已重新点燃了我对生活的信心。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消沉下去了。”

    女孩听得挺受感动。她张口刚要说什么,就听那边屋里有了动静。女孩哎呀叫了一声说:“奶奶,我今日耽误做饭了,只好劳动您老人家了。哎,多做一份饭啊,我这儿有位新朋友。”

    他说:“这怎么好,我”

    女孩说:“客气什么。我爷爷奶奶前几天还念叨呢,说对门住的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时候回来了认识认识,也好互相照应呀。”

    他没什么可说的了。事实上,他刚回来,家里也确实没有什么可吃的。

    女孩说:“现在,我来帮你打扫房间吧。”说罢,就抽身回屋去了。很快,从他的门口,传来了清脆的敲门声。

    他打开门。女孩背抄着手,夸张地迈着方步走进门来,俨然一副古代书生的架势,口中诵读着李清照的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他接道。

    他们相对着哈哈大笑起来。

    “自那以后,我再没有发过忧愁。无论多难多苦的事,我都会笑着去面对它。”我的朋友最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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