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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在高原地带租了一所小小的房子,开始了疗养生活。这所房子原来住着到乡下来避难的一家人,战争一结束,他们就回东京去了。京子承受了避难者种植的菜园子,那不过是在生满杂草的庭院里开辟出来的一小块两丈见方的土地罢了。
按理说,在乡下住着,两个人需要的蔬菜不难买到,不过就当时说来,有一点菜地,也的确难以割舍,结果京子每天总是到院子里去劳动。京子逐渐对亲手种出来的蔬菜发生兴趣。并不是想要离开病人,但是在病人身旁缝衣服啦织毛线啦,总不免使人精神越来越消沉。同样是惦记着丈夫,种菜的时候却又不同,它使人感到光明和希望。京子不知不觉地为了咀嚼对丈夫的爱情而从事起种菜劳动来了。至于读书,在丈夫枕旁,读给丈夫听,这已满够了。也许是由于照顾病人过分疲劳吧,京子时常感到自己在许多地方都不够振作,但自从种菜后,逐渐感到精力充沛起来了。
搬到高原地带来是9月中旬,避暑的人们都回到城市去了,初秋时节,连绵的秋雨浙浙沥沥地落个不停,还夹着袭人的寒意。一天,傍晚之前,天空忽然放晴,可以听到小鸟嘹亮的啼声。当京子来到菜园的时候,灿烂的阳光照在绿油油的青菜上,闪闪发光。在远山的天际浮现着的粉红色云朵,使京子看得出了神。就在这时候,京子听到丈夫的呼唤声,她来不及洗掉手上的泥土,就赶忙上楼去,一看,丈夫正在那里痛苦地喘息着。
“怎样喊你你也听不见啊!”“对不起,没有听见。”
“菜地别搞啦,要是这样喊上五天,把人要喊死啦。别的不说,你到底在那儿干些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啊。”
“我就在园子里呢,不过,你放心吧,菜不搞啦。”
丈夫镇定了下来,说:
“你听到山雀叫了吗?”
丈夫喊京子,只是为了这一句话。就在丈夫问这句话的当儿,山雀还在近处的树林里叫着呢。那片树林在夕阳反射下,轮廓非常鲜明。京子开始学会了山雀的鸣声。
“你手头如果有个铃挡之类摇得响的东西,那就方便啦。在买铃铛以前,在你枕旁放一样可以往楼下扔的东西,你看怎么样?”
“从二楼往下扔饭碗吗?这倒挺有意思。”
结果,丈夫还是同意京子照旧把菜种下去了。当京子想到用手镜把菜园子照给丈夫看的时候,那已经是度过了高原地带严寒而漫长的一冬、早春来临以后的事情了。
虽然仅仅是从镜子里边看,但也足够使病人感到新绿的世界苏醒的欢悦了。京子在菜园子里捉虫子,这么小的虫子当然是照不到镜子里去的,京子只好把它拿到楼上来给丈夫看。有时,京子正在掘土,丈夫就说:
“从镜子里可以看到蚯蚓呢。”
当夕阳斜照的时候,待在菜园子里的京子突然周身通明,京子抬头向楼上看去,原来丈夫正在用镜子反射她。丈夫让京子把他学生时期穿的藏青地碎白花纹土布的衣服改制成束脚裤,他在镜子里看到京子穿着这条束脚裤在菜园子里忙来忙去,感到非常高兴。
京子知道丈夫正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她一半不断地意识着这一点,一半又忘掉了一切似的在菜园子劳动着。她沉湎在幸福之中,她想这和新婚当时的光景相比,该是多么大的变化啊,那时为了照镜子,袖口滑过了胳膊肘,她就感到害臊得不得了了。
但是,虽然说是用两面镜子合着照看,仔细地化妆,但是毕竟是打败仗以后不久的时候,哪里有闲心擦粉抹胭脂呢。以后又是照顾病人,又是给丈夫服丧,更不可能了。所以真正说得上化妆,还是再婚以后的事。京子自己也感到,化起妆来,显得美丽多了。她逐渐觉得和第二个丈夫去新婚旅行的头一天,丈夫说她身上的皮肤细嫩,说的是真心话呢。
有时,新浴之后,就是把肌肤照到镜子里去,京子也不再感到害臊了。她看到了自己的美。但是,对镜中的美,京子从前夫那里承受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感情,这种感情,就是到今天,也一直没有消失。这并不是说她不相信镜中的美,相反,她一直相信镜子里边别有一个世界。尽管在手镜里,灰色的天空会变成发亮的银色,可是她的肌肤,用肉眼看和照在镜中看,却没有太大的差别。也许这不只是由于距离不同的缘故,这里边可能还蕴藏着那卧床不起的前夫的渴望和憧憬吧。由此看来,过去那映在楼上前夫手镜里种着菜的京子的姿影,究竟美到怎样地步,现在就连京子自己也是无法知道的了。即便在前夫生前,京子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啊。
在死去的前夫的镜子里,映射出来的自己的姿影,自己在菜园子里忙来忙去的姿影,还有在那面镜子里映射出来的如南柴胡啦,蓼蓝啦,白百合花啦,还有那在田野里嬉戏的成群的村童,那从远处的雪山顶上升起的朝阳,所有这一切,这与前夫共享的另一个世界,都使京子感到怀念——不,感到憧憬。京子想到了现在的丈夫,她尽量将自己那日益鲜明而又强烈的渴慕的感情抑制着,尽可能地把它当做对神的世界的一种辽远的瞻仰。
5月里一个清晨,京子从无线电里听到了各种野鸟的啼鸣声。那是山间的现地录音,离前夫生前住过的高原并不太远。京子把现在的丈夫打点上班之后,拿出镜台中的手镜来映射蔚蓝的晴空。接着她又从手镜里端详了自己的脸庞。京子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自己的脸庞不用镜子照就看不到。唯独自己的脸庞是自己看不到的。自己把映在镜子里的脸庞当成了自己用肉眼看到的东西,每天在拾摄着哩。京子陷入了一阵凝思:神把人搞成自己看不到自己的睑,这里边究竟含有什么深意呢。
“如果自己看到自己的脸,会不会使人发疯呢?会不会使人什么事也干不下去了呢?”
但是京子想:恐怕还是由于人的进化,才使人逐渐看不到自己的脸庞吧。如果是蜻蜓或螳螂,说不定就能看到自己的脸了。
与自己最关紧要的脸,反而成了给别人看的东西。这一点,也许与爱情很相似吧。
当京子把手镜收进镜台里的时候,她又注意到“镰仓雕漆”的手镜和桑术做的镜台很不协调。原来的手镜给前夫殉葬了,剩下的镜台只好成为“不成对”的东西吧。想起来,把手镜和另一面小镜子交给了卧床不起的丈夫,的确是一利一弊。因为丈夫也经常用镜子照自己的脸。镜子里病人的脸,不断受到病势恶化的威胁,这和整天面对着死神又有什么两样呢?假若用镜子进行心理自杀的说法成立的话,那末,就等于京子犯了心理杀人的罪。当京子注意到这种害处,想要从丈夫手中拿回镜子的时候,丈夫当然是再也不肯离手的了。
“难道你想让我什么也看不到吗?我要在我活着的时候,爱我能够看到的一些东西啊!”丈夫说。
也许丈夫为了使镜中的世界存在下去,而牺牲了他自己的生命吧。在骤雨之后,丈夫用镜子照过那映在庭院积水里的月亮,欣赏过这种月色,这时的月亮应该说是月影的月影。当时的光景,就是在今天,仍然清晰地留在京子的心里。后夫对京子说:“健全的爱,只能寓于健全的人之中。”当然,京子只好羞涩地点着头,其实,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在丈夫刚死的时候,京子想过,和卧病的丈夫保持严格的禁欲生活,究竟有什么用呢。但是过了一些日子之后,这种禁欲生活也变成了缠绵的情思,每当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就感到其中充满着爱情,京子也就不后悔了。在这点上,后夫是不是把女人的爱情看得过于简单了呢?京子问过后夫:“你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但为什么离了婚呢?”丈夫没有回答。京子是由于前夫的哥哥不断劝她再婚,所以才和后夫结婚。婚前两个人来往了四个多月。他俩的年龄相差15岁。
当京子知道自己怀孕之后,她惊恐得连模样儿都有些变了。
“我怕呀,我怕呀!”她紧紧地偎倚着丈夫说。她呕吐得非常厉害,精神也有些失常。有时,她光着脚走到院子里去,捋起松树针来。当前妻留下的儿子上学去的时候,她会交给他两个饭盒,而且两个饭盒里都装好了米饭。有时她忽然觉得隔着镜台就像看到收在镜台里的“镰仓雕漆”的手镜似的,不由得两眼发直。有时半夜醒来,坐在被子上,俯视着熟睡的丈夫。她一边解下睡衣的带子,一边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怖:人的生命,该是多么脆弱呀。看起来,她是在模仿着怎样用带子绞丈夫脖子的动作呢。突然,京子放声痛哭起来。丈夫醒了,温柔地把带子给她系上。虽然当时是炎热的夏天,京子却冷得打颤。
“京子,鼓起勇气,相信肚子里的小生命吧。”丈夫摇晃着京子的肩头说。
医生认为应当入院。京子初时不肯,但最后还是被说服了。
“既然要入院,那么在入院前,给我两三天的工夫,让我回趟娘家吧。”京子说。
丈夫把京子送到娘家来了。第二天,京子一个人悄悄从娘家跑出来,到跟前夫一起生活过的高原去了。这是9月初旬,比起和前夫搬到这儿来的时期,要早十天左右。京子在火车上,也觉得要呕吐,头晕,感到仿佛要从火车上跳下去似的不安。但是一从高原的车站走出来,接触到新鲜凉爽的空气,她立刻感到畅快起来。好像是附在身上的邪魔被赶走了,她一下子苏醒过来。京子自己也奇怪,站在那里,四下里看了一下环绕着高原的群山。那微带深蓝色调的青翠的山影,耸立在碧空之下,使得京子感到一种充满了生命的世界。她一边擦着她那噙着热泪的眼角,一边向她以前住过的家走去。在过去,粉红色的夕辉,衬托着轮廓鲜明的树林,而今天,从这同一片树林中,又听到山雀的啼声。
从前的房子现在住着人。楼上的窗子挂着白纱窗帘。京子站得远远地瞧着,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假如孩子生下来像你,那怎么办啊!”京子突然说出连她自己也要吃惊的话,然后沉湎在温暖的、平静的感情中,向原路折回去了。
(刘振瀛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