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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都是坐汽车的。老先生知道自己的相貌、声音,已足惊人;况且又句句出经入史,即使没有人来听,说给自己听也是痛快的。讲过两次以后,他再在街上闲步的时节,总觉得汽车里的人对他都特别注意似的。已讲过的稿子不但在本地的报纸登出来,并且接到两份由湖北寄来的报纸,转载着这两篇文字。这使老先生特别的高兴:自己的话与力气并没白费,必定有许多许多人由此而潜心读经,说不定再加以努力也许成为普遍的一种风气,而恢复了固有的道德,光大了古代的文化;那么,老先生可以无愧此生矣!立德立功立言,老先生虽未能效忠庙廊,可是德与言已足不朽;他想象着听众眼中看他必如“每为后生谈旧事,始知老子是陈人”那样的可敬可爱的老儒生、诗客。他开始觉到了生命,肉体的、精神的,形容不出的一点象“西风白发三千丈”的什么东西!
“廉仲怎么老不在家?”老先生在院中看菊,问了廉伯太太——拉着小妞儿正在檐前立着——这么一句。“他大概晚上去学英文,回来就不早了。”她眼望着远处,扯了个谎。
“学英文干吗?中文还写不通!小孩子!”看了孙女一眼“不要把指头放在嘴里!”顺势也瞪了儿媳一下。“大嫂!”廉仲忽然跑进来,以为父亲没在家,一直奔了嫂子去。及至看见父亲,他立住不敢动了:“爸爸!”老先生上下打量了廉仲一番,慢慢的,细细的,厉害的,把廉仲的心看得乱跳。看够多时,老先生往前挪了一步,廉仲低下头去。
“你上哪儿啦?天天连来看看我也不来,好象我不是你的父亲!父亲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说!事情是我给你找的,凭你也一月拿六十元钱?婚姻是我给说定的,你并不配娶那么好的媳妇!白天不来省问,也还可以,你得去办公;晚上怎么也不来?我还没死!进门就叫大嫂,眼里就根本没有父亲!你还不如大成呢,他知道先叫爷爷!你并不是小孩子了;眼看就成婚生子;看看你自己,哪点儿象呢!”老先生发气之间,找不到文话与诗句,只用了白话,心中更气了。“妈,妈!”小女孩轻轻的叫,连扯妈妈的袖子:“咱们上屋里去!”
廉伯太太轻轻搡了小妞子一下,没敢动。
“父亲,”廉仲还低着头“哥哥下了监啦!您看看去!”“什么?”
“我哥哥昨儿晚上在宋家叫局里捉了去,下了监!”“没有的事!”
“他昨天可是一夜没回来!”廉伯太太着了急。“冯有才呢?一问他就明白了。”老先生还不相信廉仲的话。
“冯有才也拿下去了!”
“你说公安局拿的?”老先生开始有点着急了:“自家拿自家的人?为什么呢?”
“我说不清,”廉仲大着胆看了老先生一眼:“很复杂!”“都叫你说清了,敢情好了,糊涂!”
“爷爷就去看看吧!”廉伯太太的脸色白了。
“我知道他在哪儿呢?”老先生的声音很大。他只能向家里的人发怒,因为心中一时没有主意。
“您见见局长去吧;您要不去,我去!”廉伯太太是真着急。
“妇道人家上哪儿去?”老先生的火儿逼了上来:“我去!
我去!有事弟子服其劳,废物!”他指着廉仲骂。“叫辆汽车吧?”廉仲为了嫂子,忍受着骂。
“你叫去呀!”老先生去拿帽子与名片。
车来了,廉仲送父亲上去;廉伯太太也跟到门口。叔嫂见车开走,慢慢的往里走。
“怎回事呢?二弟!”
“我真不知道!”廉仲敢自由的说话了。“是这么回事,大嫂,自从那天我拿走那两包东西,始终我没离开这儿,我舍不得这些朋友,也舍不得这块地方。我自幼生在这儿!把那两包东西给了龙云,他给了我一百块钱。我就白天还去作事,晚上住在个小旅馆里。每一想起婚事,我就要走;可是过一会儿,又忘了。好在呢,我知道父亲睡得早,晚上不会查看我。廉伯呢一向就不注意我,当然也不会问。我倒好几次要来看你,大嫂,我知道你一定不放心。可是我真懒得再登这个门,一看见这个街门,我就连条狗也不如了,仿佛是。我就这么对付过这些日子,说不上痛快,也说不上不痛快,马马糊糊。昨天晚上我一个人无聊瞎走,走到宋家门口,也就是九点多钟吧。哥哥的汽车在门口放着呢。门是路北的,车靠南墙放着。院里可连个灯亮也没有。车夫在车里睡着了,我推醒了他,问大爷什么时候来的。他说早来了,他这是刚把车开回来接侦探长,等了大概有二十分钟了,不见动静。所以他打了个盹儿。”
把小女孩交给了刘妈,他们叔嫂坐在了台阶上,阳光挺暖和。廉仲接着说:
“我推了推门,推不开。拍了拍,没人答应。奇怪!又等了会儿,还是没有动静。我跟开车的商议,怎么办。他说,里边一定是睡了觉,或是都出去听戏去了。我不敢信,可也不敢再打门。车夫决定在那儿等着。”
“你那天不是说,龙云要偷偷把她们送走吗?”廉伯太太想起来。
“是呀,我也疑了心;莫非龙云把她们送走,然后把哥哥诓进去”廉仲不愿说下去,他觉得既不应当这么关心哥哥,也不应当来惊吓嫂子。可是这的确是他当时的感情,哥哥到底是哥哥,不管怎样恨他“我决定进去,哪怕是跳墙呢!我正在打主意,远远的来了几个人,走在胡同的电灯底下,我看最先的一个象老朱,公安局的队长。他们一定是来找哥哥,我想;我可就藏在汽车后面,不愿叫他们或哥哥看见我。他们走到车前,就和开车的说开了话。他们问他等谁呢,他笑着说,还能等别人吗?呕,他还不知道,老朱说。你大概是把陈送到这儿,找地方吃饭去了,刚才又回来?我没听见车夫说什么,大概他是点了点头。好了,老朱又说了,就用你的车吧。小凤也得上局里去!说着,他们就推门了。推不开。他们似乎急了,老朱上了墙,墙里边有棵不大的树。一会儿他从里面把门开开,大家都进去。我乘势就跑出老远去,躲在黑影里等着。好大半天,他们才出来,并没有她。汽车开了。我绕着道儿去找龙云。什么地方也找不着他,我一直找到夜里两点,我知道事情是坏了:‘小凤也得上局里去!’也得去!这不是说哥哥已经去了吗?他要是保护不了小凤,必定是他已顾不了自己!可是我不敢家来,我到底没得到确信。今天早晨,我给侦探队打电,找冯有才,他没在那儿。刚才我一到家,他也没在门房,我晓得他也完了。打完电,我更疑心了,可是究竟没个水落石出。我不敢向公安局去打听,我又不能不打听,乱碰吧,我找了聚元的孙掌柜去,他,昨天晚上也被人抓了去,便衣巡警把着门,铺子可是还开着,大概是为免得叫大家大惊小怪,同时又禁止伙计们出来。我假装问问米价,大伙计还精明,偷偷告诉了我一句:汽车装了走,昨晚上!”
“二弟,”廉伯太太脸上已没一点血色,出了冷汗。“二弟!你哥哥,”她哭起来。
“大嫂。别哭!咱们等爸爸回来就知道了。大概没多大关系!”
“他活不了,我知道,那两包白面!”她哭着说。“不至于!大嫂!咱们快快想主意!”
傻小子大成拿着块点心跑来了:“胖叔!你又欺侮妈哪?回来告诉爷爷,叫爷爷揍你!”
十一
要在平常日子,以陈老先生的服装气度,满可以把汽车开进公安局的里边去;这天门前加了岗,都持枪,上着刺刀;车一到就被拦住了。老先生要见局长,掏出片子来,巡警当时说局长今天不见客。老先生才知道事情是非常严重了,不敢发作,立刻坐上车去找钱会长。他知道了事情是很严重,可是想不出儿子犯了什么罪;儿子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大概是在局里得罪了人,那么,有人出来调停一下也就完了。设若仍然不行呢,花上点钱,送上些礼,疏通疏通总该一天云雾散了。这么一想,他心中宽了些。
见着钱会长,他略把他所知道的说了一遍:“子美翁你知道,廉伯是个孝子;未有孝悌而好犯上者也。他不会作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来。我自己,你先生也晓得,在今日象我们这样的家庭有几个?恐怕只是廉伯于无意中开罪于人,那么我想请子美翁给调解一下,大概也就没什么了。”“大概没多大关系,官场中彼此倾轧是常有的事,”钱会长一边咕噜着水烟“我打听打听看。”
“会长若是能陪我到趟公安局才好,因为我到底还不知其详,最好能见见局长,再见见廉伯,然后再详为计划。”“我想想看,”会长一劲儿点头“事情倒不要这么急,想想看,总该有办法的。”
陈老先生心中凉了些。“子美翁看能不能代我设法去见见公安局长,我独自去,武将军能不能——”
“是的,武将军对地面的官员比我还接近,是的,找找他看!”
希望着武将军能代为出力,陈老先生忽略了钱会长的冷淡。
见着武将军,他完全用白话讲明来意,怕将军听不明白。武将军很痛快的答应与他一同去见局长。
在公安局门口,武将军递进自己的片子,马上被请进去,陈老先生在后面跟着。
局长很亲热的和将军握手,及至看见了陈老先生,他皱了一下眉,点了点头。
“刚才老先生来过,局长大概很忙,没见着,所以我同他来了。”武将军一气说完。
“啊,是的,”局长对将军说,没看老先生一眼“对不起,适才有点紧要的公事。”
“廉伯昨晚没回去,”陈老先生往下用力的压着气“听说被扣起来,我很不放心。”
“呕,是的,”局长还对着武将军说“不过一种手续,没多大关系。”
“请问局长,他犯了什么法呢?”老先生的腰挺起来,语气也很冷硬。
“不便于说,老先生,”局长冷笑了一下,脸对着老先生:“公事,公事,朋友也有难尽力的地方!”
“局长高见,”陈老先生晓得事情是很难办了。可是他想不出廉伯能作出什么不规矩的事。一定这是局长的阴谋,他再也压不住气。“局长晓得廉伯是个孝子,老夫是个书生,绝不会办出不法的事来。局长也有父母,也有儿女,我不敢强迫长官泄露机要,我只以爱子的一片真心来格外求情,请局长告诉我到底是怎回事!士可杀不可辱,这条老命可以不要,不能忍受”
“哎哎,老先生说远了!”局长笑得缓和了些。“老先生既不能整天跟着他,他作的事你哪能都知道?”
“我见见廉伯呢?”老先生问。
“真对不起!”局长的头低下去,马上抬起来。“局长,”武将军插了嘴“告诉老先生一点,一点,他是真急。”
“当然着急,连我都替他着急,”局长微笑了下“不过爱莫能助!”
“廉伯是不是有极大的危险?”老先生的脑门上见了汗。“大概,或者,不至于;案子正在检理,一时自然不能完结。我呢,凡是我能尽力帮忙的地方无不尽力,无不尽力!”局长立起来。
“等一等,局长,”陈老先生也立起来,脸上煞白,两腮咬紧,胡子根儿立起来。“我最后请求你告诉我个大概,人都有个幸不幸,莫要赶尽杀绝。设若你错待了个孝子,你知道你将遗臭万年。我虽老朽,将与君周旋到底!”“那么老先生一定要知道,好,请等一等!”局长用力按了两下铃。
进来一个警士,必恭必敬的立在桌前。
“把告侦探长的呈子取来,全份!”局长的脸也白了,可是还勉强的向武将军笑。
陈老先生坐下,手在膝上哆嗦。
不大会儿,警士把一堆呈子送在桌上。局长随便推送在武将军与老先生面前,将军没动手。陈老先生翻了翻最上边的几本,很快的翻过,已然得到几种案由:强迫商家送礼;霸占良家妇女;假公济私,借赈私运粮米;窃卖赃货老先生不能往下看了,手扶在桌上,只剩了哆嗦。哆嗦了半天,他用尽力量抬起头来,脸上忽然瘦了一圈,极慢极低的说:“局长,局长!谁没有错处呢!他不见得比人家坏,这些状子也未必都可靠。局长,他的命在你手里,你积德就完了!你闭一闭眼,我们全家永感大德!”
“能尽力处我无不尽力!武将军,改天再过去请安!”
武将军把老先生搀了出来。将军把他送到家中,他一句话也没说。那些罪案,他知道,多半都是真的。而且有的是他自己给儿子造成的。可是,他还不肯完全承认这是他们父子的过错,局长应负多一半责任;局长是可以把那些状子压下不问的。他的怨怒多于羞愧,心中和火烧着似的,可是说不出话来。他恨自己的势力小,不能马上把局长收拾了。他恨自己的命不好,命给他带来灾殃,不是他自己的毛病,天命!
到了家中,他越想越怕了。事不宜迟,他得去为儿子奔走。幸而他已交结了不少有势力的朋友。第一个被想到的是孟宝斋,新亲自然会帮忙。可是孟宝斋的大烟吃上没完,虽然答应给设法,而始终不动弹。老先生又去找别人,大家都劝他不要着急,也就是表示他们不愿出力。绕到晚上,老先生明白了世态炎凉还不都是街上的青年男女闹的!与他为道义之交的人们,听他讲经的人们,也丝毫没有古道。但是他没心细想这个,他身上疲乏,心中发乱。立在镜前,他已不认识自己了。他的眼陷下好深,眼下的肉袋成了些鲇皮,象一对很大的瘪臭虫。他愤恨,渺茫,心里发辣。什么都可以牺牲,只要保住儿子的命。儿媳妇在屋中放声的哭呢!她带着大成去探望廉伯,没有见到。听着她哭,老先生的泪止不住了,越想越难过,他也放了声。
他只想喝水,晚饭没有吃。早早的躺下,疲乏,可是合不上眼。想起什么都想到半截便忘了,迷乱,心中象老映着破碎不全的电影片。想得讨厌了,心中仍不愿休息,还希望在心的深处搜出一半个好主意。没有主意,他只能低声的叫,叫着廉伯的乳名。一直到夜中三点,他迷忽过去,不是睡,是象飘在云里那样惊心吊胆的闭着眼。时时仿佛看见儿子回来了,又仿佛听见儿媳妇啼哭,也看见自己死去的老伴儿可是始终没有睁开眼,恍惚象风里的灯苗,似灭不灭,顾不得再为别人照个亮儿。
十二
太阳出来好久,老先生还半睡半醒的忍着,他不愿再见这无望的阳光。
忽然,儿媳妇与廉仲都大哭起来,老先生猛孤仃的爬起来。没顾得穿长衣,急忙的跑过来,儿媳妇己哭背过气去,他明白了。他咬上了牙,心中突然一热,咬着牙把撞上来的一口黏的咽回去。扶住门框,他吼了一声:“廉仲,你嫂子!”他蹲在了地上,颤成一团。廉仲和刘妈,把廉伯太太撅巴起来,她闭着眼只能抽气。“爸,送信来了,去收尸!”廉仲的胖脸浮肿着,黄蜡似的流着两条泪。
“好!好!”老先生手把着门框想立起来,手一软,蹲得更低了些。“你去吧,用我的寿材好了;我还得大办丧事呢!哈,哈,”他坐在地上狂号起来。
陈老先生真的遍发讣闻,丧事办得很款式。来吊祭的可是没有几个人,连孟宅都没有人过来。武将军送来一个鲜花圈,钱会长送来一对輓联;廉伯的朋友没来一个。老先生随着棺材,一直送到墓地。临入土的时候,老先生拍了拍棺材:“廉伯,廉伯,我还健在,会替你教子成名!”说完他亲手燃着自己写的輓联:
孝子忠臣,风波于汝莫须有;孤灯白发,经史传孙知奈何?
事隔了许久,事情的真象渐渐的透露出来,大家的意见也开始显出公平。廉伯的罪过是无可置辩的,可是要了他的命的罪名,是窃卖“白面”——搜检了来,而用面粉替换上去。然而这究竟是个“罪名”骨子里面还是因为他想“顶”公安局长。又正赶上政府刚下了严禁白面的命令,于是局长得了手。设若没有这道命令,或是这道命令已经下了好多时候,不但廉伯的命可以保住,而且局长为使自己的地位稳固,还得至少教廉伯兼一个差事。不能枪毙他,就得给他差事,局长只有这么两条路。他不敢撤廉伯的差,廉伯可以帮助局长,也可以随时倒戈,他手下有人,能扰乱地面。大家所以都这么说:廉伯与局长是半斤八两,不过廉伯的运气差一点,情屈命不屈。
有不少人同情于陈家:无论怎说,他是个孝子,可惜!这个增高了陈老先生的名望。那对輓联已经脍炙人口。就连公安局长也不敢再赶尽杀绝。聚元的孙掌柜不久就放了出来,陈家的财产也没受多少损失:“经史传孙知奈何?”多么气势!局长不敢结世仇,而托人送来五百元的教育费,陈老先生没有收下。
陈家的财产既没受多少损失,亲友们慢慢的又转回来。陈老先生在国学会未曾讲完的那两讲——正心修身——在廉伯死的六七个月后,又经会中敦聘续讲。老先生瘦了许多,腰也弯了一些,可是声音还很足壮。听讲的人是很多,多数是想看看被枪毙的孝子的老父亲是什么样儿。老先生上台后,戴上大花镜,手微颤着摸出讲稿,长须已有几根白的,可是神气还十分的好看。讲着讲着,他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放在头上,楞了半天,好象忘记了点什么。忽然他摘下眼镜,匆忙的下了台。大家莫名其妙,全立起来。
会中的职员把他拦住。他低声的,极不安的说:“我回家去看看,不放心!我的大儿子,孝子,死了。廉仲——虽然不肖——可别再跑了!他想跑,我知道!不满意我给他定下的媳妇;自由结婚,该杀!我回家看看,待一会儿再来讲:我不但能讲,还以身作则!不用拦我,我也不放心大儿媳妇。她,死了丈夫,心志昏乱;常要自杀,胡闹!她老说她害了丈夫,什么拿走两包东西咧,乱七八糟!无法,无法!几时能‘买蓑山县云藏市,横笛江城月满楼’呢?”说完,他弯着点腰,扯开不十分正确的方步走去。
大家都争着往外跑,先跑出去的还看见了老先生的后影,肩头上飘着些长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