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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喝了杯五味子酒。”

    说罢,他又向参议员黎梭兰迎了上去。参议员身后跟着他的妻子。这没有头脑的女人,把自己打扮得像杂货铺一样花哨。

    一位男士这时走来向苏珊打了个招呼。此人瘦高个儿,脸上蓄着金色的络腮胡子。头已有点秃,一副社交场合到处可见的潇洒神气。杜洛瓦已听人称呼他为德卡佐勒侯爵。他此时忽然对这位侯爵产生了嫉妒。他是什么时候同苏珊认识的?无疑是在她家发了财之后。不用说,此人现在一定在追求苏珊。

    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胳臂,杜洛瓦回过头,原来是诺贝尔德瓦伦。老诗人头发梳得油光可鉴,身上的礼服却是皱巴巴的,一脸漠然而又疲惫的神情。

    “今日这种场合,就是我们常说的及时行乐,”他说“一会儿还有舞会,跳完舞便回去睡觉。这难得的机会,女孩子定会高兴异常。你何不喝杯香槟?这酒好极了。”

    他让人将自己手上的酒杯倒满,举起杯,向此时已拿起一杯酒的杜洛瓦敬酒道:“愿头脑精明者,能战胜百万富翁。”

    接着,他又温和地说道:“倒不是因为我对他人有钱感到不舒服,或者嫉恨他们,这是我的原则立场。”

    杜洛瓦没有再听他说下去,因为苏珊已随着德卡佐纳侯爵走了。他撇下诺贝尔德瓦伦,立刻追了上去。

    可是恰在这时,一群人乱哄哄地涌来,想喝点什么。他因而被挡住了去路。待他好不容易挤出来时,不想却与德马莱尔夫妇撞个满怀。

    德马莱尔夫人他常可见到,但她丈夫他却很久未见了。

    德马莱尔先生走上来紧紧握着他的双手说道:“亲爱的,您上次让克洛蒂尔德捎给我的话,令我不胜感激。我因购买摩洛哥债券而赚了差不多十万法郎。没有您,这钱是赚不到的。您真是一位很重情谊的朋友。”

    几位男士不时回转身来看着这妖娆而俏丽的褐发女人,杜洛瓦随即说道:“亲爱的,作为回报,请允许我带走您的妻子,或者说,允许我挽上她的胳膊,去走一走。一对夫妇不应总在一起,您说是吗?”

    “完全对,”德马莱尔先生欠了欠身。“要是我们走散了,便一小时后在此会面。”

    “好的。”

    两个年轻人说着挤进人群,后面跟着这位丈夫。克洛蒂尔德感慨万千,不停地说道:“瓦尔特这一家真是走运。不过归根结蒂,还是因为人家有生意头脑。”

    “瞧你说的,”杜洛瓦反驳道“一个人只要有能耐,便总会成功的。总之是各有各的办法。”

    “两个女孩每人将有两三千万法郎,”克洛蒂尔德又说“且不说苏珊长得那样漂亮。”

    杜洛瓦没有接茬。见他的心事被人道破,他很是不快。

    克洛蒂尔德尚未去看基督凌波图,杜洛瓦说他愿为引路。一路上,他们说说笑笑,以糟践他人为乐,对陌生人更是品头论足,无所顾忌。圣波坦这时走了过来,上衣的翻领上挂满各种勋章。他们一见,不禁开怀大笑。走在他后面的一位前任驻外大使,胸前也挂着勋章,但数目远不如圣波坦多。

    “这个社会真是无奇不有,”杜洛瓦忽然大发感慨。

    布瓦勒纳也走来同他握了握手,胸前也挂了根决斗那天带过的黄绿两色绶带。

    佩尔斯缪子爵夫人虽然身躯肥胖,但也精心打扮了一番。她此刻正在路易十六时代式样的那间小客厅里,同一位公爵说着什么。

    “一对情人在窃窃私语,”杜洛瓦调侃道。进入花房后,他又看到自己的妻子正坐在一簇花丛后面,身旁是拉罗舍—马蒂厄。他们这样做,分明带有这样的意思:“我们就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幽会,别人怎样说,我们毫不在乎。”

    德马莱尔夫人在看了卡尔马科维奇所绘基督后,也认为这幅画确实非同一般。此后,他们开始往回走,但她丈夫已不知往哪里去了。

    “洛琳娜还在恨我吗?”杜洛瓦突然问道。

    “这还用说?她根本不想见你,别人一谈起你,她便走开。”

    杜洛瓦没再说什么。小家伙突然对他如此反感,真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备觉沉重。

    走到一扇门边,苏珊蓦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大声喊道:“啊!你们在这儿。这样吧,漂亮朋友,你姑且独自呆一会儿。我要带克洛蒂尔德去我房间看看。”

    两个女人匆匆走了。人群虽然密集,但她们扭动灵活的身腰,竟然顺利穿了过去。这是她们在此场合的拿手好戏。

    “乔治!”有人这时轻轻喊了一声。杜洛瓦回转身,原来是瓦尔特夫人。她接着压低嗓音说道:“你这个人心也太狠了,这样折磨我,对你有什么好处?我让小苏珊把你身边的那个女人带走,就是要同你谈一谈。听着,我今晚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要同你谈谈否则否则我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的。你马上到花房去。花房的左边有一扇门,出了门便是花园。你沿着对面的小路一直往前走,很快可看到一个葡萄架。我们十分钟后就在那儿见面。你若不去,我马上就会撕破脸大闹起来,这绝不是戏言!”

    “好吧,”杜洛瓦高傲地答道“我十分钟后一定到达你刚才说的那个地方。”

    他们随即分了手。不过杜洛瓦却差点因雅克里瓦尔的纠缠,而未能准时到达。因为后者忽然走来挽上他的胳膊,神采飞扬地同他说得没完没了。他显然是从餐厅喝了酒来的。后来,杜洛瓦在一间客厅里又遇到了德马莱尔先生,总算把雅克里瓦尔交给了他,自己才脱了身。他现在需要做的是,决不能让妻子或拉罗舍看到自己。所幸这一方面倒还顺利。因为他们此刻好像仍在那里热烈地谈着什么。这样,他终于到了花园里。

    不想外面的阵阵寒气,冻得他像是掉进了冰窟窿,心中不由地想道:“他妈的,这样下去非感冒不可。”他于是将一方手帕,像领带一样系在脖颈上,沿着小径慢慢地往前走去。由于刚刚走出灯火辉煌的客厅,脚下的路一时看不太清。

    左右两边的灌木丛,树叶早已脱落,细小的枝条在寒风中抖动。房内射出的灯光照在上面,灰蒙蒙一片。他依稀看到前边的路中央仿佛有个白晃晃的东西,原来是瓦尔特夫人正袒胸露背地站在那里。她颓丧地说道:“啊,你总算来了!你难道要逼我去死?”

    “又来了,”杜洛瓦不慌不忙地说道“别这样好不好?你若不听,我马上就走。”

    瓦尔特夫人钩住他的脖颈,嘴对着嘴向他说道:“我哪一点对不起你?为何总这样躲着我?说,我在哪儿得罪了你?”

    杜洛瓦试图将她推开,一边说道:“上次见面,你将头发绕在我上衣的扣子上,弄得我妻子差点同我闹翻。”

    瓦尔特夫人听了一怔,但很快便使劲摇着头:“胡说!你妻子才不管这些呢,一定是你的哪个情妇因此同你闹了一场。”

    “我没有情妇。”

    “住嘴!你为何总也不来看我?为何连一星期一次同我一起吃餐晚饭也不愿?我受的苦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是这样地爱你,无时无刻不想的是你,你的身影总在我眼前晃动,每说一句话,总担心会带出你的名字来。这一切,你知道吗?我感到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束缚住,像是陷入了罗网,究竟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什么时候都在想着你,结果是喉头发紧,胸部像撕裂了似的,两腿瘫软如绵,连路也走不了。这样,我整天呆呆地僵坐在椅子上,心里却仍旧想的是你。”

    杜洛瓦惊异地看着她,发现他所熟悉、身体微胖、一脸调皮孩子气的她,已经是一点影子也见不到了。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烦躁不安、绝望之极,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女人。

    一个模糊的想法开始在他的脑海中形成,只见他说道:“亲爱的,爱情并不是永恒之物。有聚有散,才是正理。像我们这样下去,必会弄得对双方都非常不利。与其这样,还不如早日分手。我说的这些,全是实情。不过,你若能表现得理智一点,把我当作你的一个朋友来接待我,对待我,我定会像往常一样,来看你的。这一点,不知你能否做到?”

    瓦尔特夫人将她那裸露的双臂压在他穿着黑色礼服的胸前,说道:“只要能见到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说定了,”杜洛瓦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没有其他任何关系。”

    “当然说定了,”瓦尔特夫人嘟哝道,但紧接着便将嘴唇向他凑了过来,说道:“吻我一下最后一次。”

    “不行,”杜洛瓦和蔼地拒绝道“刚定下的规矩,岂能马上就推翻?”

    她转过身,擦了擦夺眶而出的泪水,然后从胸衣内抽出一个用粉红色丝带捆着的纸包,递给杜洛瓦:“给,这是购买摩洛哥股票赚的钱中你所应得的一份。能为你弄点外快,我很高兴。喏,拿去吧”

    “不,”杜洛瓦不想要“这钱我不能收。”

    “什么?”瓦尔特夫人勃然大怒“你今天可别给我来这一套。这钱明明是你的,除了你,谁也不能要。你如不要,我就把它扔到阴沟里去。乔治,你这人怎么这样?”

    杜洛瓦于是接过小纸包,随即放到了口袋里。

    “现在该回去了,”他说“否则你会得肺炎的。”

    “这样岂不更好?我真希望能快快死掉。”瓦尔特夫人说,同时一下拿起他的一只手,带着疯狂和绝望,没命地在上面亲了又亲。随后便恋恋不舍地跑到楼里去了。

    杜洛瓦于是慢条斯理地往回走着,心里打着如意算盘。

    接着也就昂首挺胸,满面笑容地到了花房里。

    他妻子和拉罗舍已不知哪里去了。人群已逐渐散去,留下来跳舞的人显然没有多少。她见苏珊挽着她姐姐的胳膊,双双向他走了过来。她们要他待会儿和德拉图尔—伊夫林伯爵一起,同她们跳第一个四人舞。

    “你们说的这位伯爵是谁?”杜洛瓦不解地问。

    “我姐姐新交的一个朋友,”苏珊做了个鬼脸。

    “你真坏,苏珊,”罗莎满脸羞红“你明明清楚,他既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我的朋友。”

    “这我知道。”苏珊笑了笑。

    罗莎一赌气,扭头走了。

    杜洛瓦亲热地挽起苏珊的胳膊,温和地说道:“听我说,亲爱的小苏珊,你真把我当朋友看吗?”

    “当然啦,漂亮朋友。”

    “对我绝对信任?”

    “绝对信任。”

    “你刚才说的话还记得吗?”

    “关于哪一方面?”

    “关于你的婚事,也就是说,你将嫁给什么样的人。”

    “记得。”

    “很好,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可以。什么事?”

    “每当有人向你求婚时,你都要同我商量,在征求我的意见之前,决不答应任何人。”

    “好的,我一定照办。”

    “这可是我们两人间的秘密,不可告诉你父亲和母亲。”

    “我不会对他们说的。”

    “你发誓?”

    “我发誓。”

    里瓦尔这时匆匆跑了来:“小姐,你父亲叫你去跳舞。”

    “走,漂亮朋友,”苏珊说。

    杜洛瓦谢绝了。脑海中忽然涌进了许多新的东西,他想马上就离去,以便冷静地考虑一下。他找了找玛德莱娜,不一会儿,发现她在餐厅里正与两位他所不认识的男士一起喝可可饮料。她把他向他们作了介绍,但没有告诉他这两人是谁。

    过了片刻,他说道:“咱们走吧。”

    “随你的便。”

    玛德莱娜挽上他的胳膊,穿过各间客厅,往外走去。客厅里的人已经不多了。

    “老板的夫人在哪儿?我想同她打个招呼。”

    “我看不必,她会挽留我们参加舞会,而我对此已无兴趣。”

    “这倒是,你说的很对。”

    归途中,两个人都默然无语。然而一进入房内,玛德莱娜面纱还未摘去,便笑嘻嘻地向他说道:“知道吗?我有一件你意想不到的东西给你。”

    杜洛瓦气哼哼地嘟哝了一句:“什么东西?”

    “你猜。”

    “我不想费这个劲儿。”

    “你说,后天可是元旦?”

    “是呀。”

    “大家又该送新年礼物了。”

    “对。”

    “这是拉罗舍给你的新年礼物,他刚才交给我的。”

    说着,玛德莱娜递给他一个类似首饰盒的黑色小盒。

    杜洛瓦漫不经心地打了开来,发现里面放着一枚荣誉团十字勋章1。

    <font style='font-size: 9pt'>1一八二年由拿破仑设立的国家勋章,用以表彰有功之臣。</font>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有点苍白。随后,他笑了笑,说道:“我倒希望他能给我送上一千万。这玩意儿对他根本不值什么。”

    玛德莱娜本来以为他会高兴得跳起来,不想他却如此看不上眼,因而气愤异常:“你这个人实在越来越不像话了,现在已没有一件东西能使你感到满意。”

    “这家伙不过是在还债,”杜洛瓦不慌不忙地说道“他欠我的可多着哩。”

    玛德莱娜不明白他今日为何这样阴阳怪气,说道:“你今年才有多大?能得到这样的勋章,已经很不错了。”

    “什么都是相对而言,”杜洛瓦说“我今天得到的,本来应当更多。”

    他拿起敞开的盒子放在壁炉上,对着那闪闪发光的勋章看了良久。然后盖上盒盖,耸了耸肩,开始宽衣上床。

    元月一日的政府公报果然宣布,新闻记者普罗斯佩—乔治杜洛瓦因功勋卓越,而被授予荣誉团骑士勋章一枚。杜洛瓦见自己的这个姓在公报上是分开写的,因而比得到勋章更感到高兴。

    看到此消息一小时后,他收到老板夫人一封简函,求他当天和他妻子一起去她家吃晚饭,大家好好庆贺一下。去还是不去?他拿不定主意。但过了一会儿,也就将这措辞暧昧的信扔进壁炉,向玛德莱娜说道:“我们今晚去瓦尔特家吃晚饭。”

    “什么?”玛德莱娜听了一惊“我还以为你是再也不会踏进他们家一步的。”

    “我已改变主意,”杜洛瓦淡淡地说了一句。

    他们到达时,老板夫人正一个人呆在那间仍保持着路易十六时代风格的小客厅里。此客厅现已成为她专门接待好友的地方。她通身素黑,头上扑着香粉,样子十分迷人。她这个人远看像个老妇,近看却在妙龄。即使仔细观看,也让人难以分辨。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人亡故了?”玛德莱娜问。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瓦尔特夫人答道,声音十分凄凉。“说不是,是因为我们并没有任何亲人故去。说是,是因为我已到达这样的年龄,距离告别此生的日子已为期不远了。今天穿上这套丧服,是想为此志哀。不管怎样,从今而后,我是心如死灰了。”

    “决心虽然下了,”呆在一旁的杜洛瓦心想“但能保持下去吗?”

    晚饭的气氛相当沉闷,只有苏珊说个不停。罗莎似乎心事重重。大家一再为杜洛瓦举杯祝贺。

    饭后,大家离开餐厅,在各个客厅和花房里走了走,互相间随便聊着。杜洛瓦同老板夫人走在最后,老板夫人拉了一下他的胳臂,低声向他说道:“听我说从今而后,我是什么也不会对您说了不过乔治,您可要常来看我。您看,我已不再对您以‘你’相称了。没有您,我是活不下去的,情况绝对如此。因此而造成的痛苦,将是任何人所难以想象的。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我的心灵及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感到您就在我身旁。总之,您的身影无时无刻不在我眼前晃动。这情景就好像您让我喝了一杯毒汁,这毒汁如今正在我的体内肆虐。我已经不行了,是的,我是不行了。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您面前显出一点老态来。我对头上的白发毫无掩饰,为的就是给您看的。不过,您可要以朋友的身份常来看我。”

    她一把抓住杜洛瓦的手,使劲捏着,揉着,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这绝无问题,不用再说了,”杜洛瓦冷冷地说道“您看,我今天一接到您的信,不是马上就来了嘛。”

    同两个女儿及玛德莱娜走在前边的瓦尔特,已在基督凌波图旁等着杜洛瓦。他这时笑着向杜洛瓦说道:“知道吗?我昨天见我妻子曾跪在这幅画前祷告,其一片虔诚同在教堂里一样。那样子可真把我乐坏了。”

    “这是因为只有这位基督能拯救我的灵魂,”瓦尔特夫人解释道,其坚定的语气显示出内心的无比激动。“每次见到他,心里便感到勇气倍增,浑身充满力量。”

    说着,她走到这立于海面的神明前,不禁连声感慨起来:“他是多么地非同一般!这些人是多么地怕他,又是多么地爱他!你们看,他的头颅和眼神是多么自然而又饱含灵性!”

    “他很像你,漂亮朋友,”苏珊突然喊道“我对此确信无疑。你若蓄上络腮胡子,或者他将络腮胡子刮掉,就不会有什么不同了。啊,你们俩是如此相像!”

    说着,她让杜洛瓦站到了油画旁。众人一看,果然觉得极其相像。

    人人都惊讶不已。瓦尔特说他简直不敢相信,玛德莱娜则笑着说,基督的神采要更为雄劲。

    瓦尔特夫人动也不动,死死地盯着基督像旁她那情人的面庞。满头白发下,面色顿时一片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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